包于飛

包啟昌是我的父親，在我的印象中，留下的場景永遠是寫字臺前臺燈下，或思索或疾書的側影和身邊高高摞起的書籍。父親和他周圍的這些知識分子，是有知識、有能力、有理想、有情懷的人，是為了民族、國家犧牲小我的人。

包啟昌（后排）相約同學去夜校義務授課

出生于1924年的包啟昌，幼時在浙江鎮(zhèn)海莊市的鄉(xiāng)紳葉澄衷創(chuàng)辦的葉氏中興學堂（前身是葉氏義莊）讀小學。這所被稱為“江南第一學堂”的學校走出了寧波幫的許多著名人士，其中有包玉剛，邵逸夫、葉謀彰、樓志章、趙安中等。葉澄衷曾說過：“中國之積弱，由于積貧；積貧由于無知；無知由于不學；興天下之利莫大于興學?！边@段話深深地烙在包啟昌的腦海中。他從葉氏中興學堂畢業(yè)后，因數(shù)學成績特別優(yōu)秀考進了上海中學，并一路保送至圣約翰大學土木工程系，當時的包啟昌考慮到讀土木工程以后必須要出國留學，而他只希望早點畢業(yè)早點工作減輕父親的負擔，所以轉到經濟系,并選修了第二專業(yè)歷史,為的是盡快修到畢業(yè)所需的學分。

投身教育救國 代課聯(lián)生夜校

1943年，尚在圣約翰大學就讀的進步青年潘效良因要回鄉(xiāng)結婚，故請求同班同學包啟昌代他在此期間，去一個名為“聯(lián)生義務夜?！钡膶W校為貧苦學生義務上課。

這所夜校1941年由愛國青年翁曙冠、陸成福創(chuàng)辦，學生完全免費就讀，教師不拿工資而且要一起募捐辦學，校址差不多每學期更換。學校搬到哪里，學生跟到哪里。學校也沒有財產，只有一只木箱，里面放著粉筆、黑板刷、點名簿、記分簿等，說走就拎著走。包啟昌本來只是臨時去代課，去了后卻被夜校師生的學教熱情所感動，情不自禁地加入了進去，因為此時他想起了葉澄衷先生說的“興天下之利莫大于興學”。

包啟昌代潘效良去聯(lián)生講課時，并不認識翁曙冠，只在信中交談了一下，知道他和陸成福因故去四川了，特請他去幫忙上課。后來沒成想一心辦教育救國的陸成福，在路過漢江游泳時不慎溺亡，壯志未酬身先死。陸成福的哥哥茶葉商人陸成章為了紀念弟弟，完成弟弟教育救國的遺愿，竭力在經濟上支持夜校辦下去。因翁曙冠當時不在上海，他要求包啟昌負責教學工作。為此包啟昌又動員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來聯(lián)生夜校義務任教。

當時是日偽時期，實行燈火管制，師生就自制電石燈，堅持學習。有時遇到戒嚴，只能在教室里捱到天亮。由于教師在課堂上灌輸抗日思想，引起當局的注意，開始派特務搗亂。到1944年底，敵偽當局干脆禁止相關的中學再借教室給聯(lián)生夜校用，導致夜校不得不暫時停辦了。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翁曙冠回到了上海。包啟昌和他第一次見面，相談甚歡。他們交流了各自的抱負，表達了要找機會把聯(lián)生夜校繼續(xù)辦下去的想法。此時，包啟昌并不知道翁曙冠中共地下黨員的身份。

放棄“金飯碗” 立志“教書匠”

1946年9月，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經濟系的包啟昌考進了交通銀行，捧上了“金飯碗”，實現(xiàn)了他想減輕父親家庭負擔的愿望，并且在1947年結了婚，有了溫暖的小家庭和穩(wěn)定的收入，并在不久后升任支行的襄理，過上了小康生活?？墒潜M管如此，聯(lián)生夜校的教學經歷他一直難以忘卻。

1945年，翁曙冠（右）與包啟昌初次見面，相互暢談教育救國的理想與抱負

參加人民保安大隊的聯(lián)生夜校教師，前排中為翁曙冠，右為包啟昌

1949年，為了迎接解放，中共地下黨組織決定恢復聯(lián)生夜校。他們在上海南市的露香園路找到一家群安義務補習學校，將聯(lián)生夜校的原師生召集起來，暗地里復了校，成為地下黨碰頭的地方。為了避免國民黨政府的懷疑，讓有交通銀行工作背景的包啟昌出面對外應付。

地下黨通過聯(lián)生的愛國教師，向學生宣傳革命形勢和革命理論，為迎接解放、預防國民黨最后的瘋狂破壞做好準備。上海解放時，聯(lián)生夜校的師生加入了人民保安大隊。地下黨的同志告訴他們，解放軍將從西面進入市區(qū)，并叮囑一定要等解放軍派出崗哨后才能出來。又通知了暗號：“萬先生請你去一下。”答：“讓我穿件衣服。”

5月27日，包啟昌一早接到通知，立馬騎自行車由哈同路去到萬竹小學報到，一路上槍聲不斷，路過靜安寺路卡德路（石門一路）口，還遇到少數(shù)反動武裝的抵抗。翁曙冠是人民保安大隊工作委員會總務組的負責人，包啟昌則負責會計。經費都是各方湊集的，包啟昌也墊上了74個銀元。后來是解放軍用軍米歸還的。大家的心情都特別激動，新中國終于要誕生了，他們拍照記錄下了當時的興奮場面。

1949年10月，因為聯(lián)生夜校業(yè)務管理工作的需要，包啟昌考慮再三，決定辭去“金飯碗”交行的工作，放棄三百多大洋的工資，投入到更有意義的教育工作中去。

上海解放時，翁曙冠是作為軍代表來接管教育局的，此后聯(lián)生夜校得到了新生，成為一個既有工科、商科，又有普通初中的義務夜校。翁曙冠親自擔任校長，包啟昌擔任副校長。從此開始了他們兩人半個多世紀的緊密合作和真摯的友誼。

包啟昌的工作積極性非常高，全身心投入。新中國成立時各種條件都很差，他把家里的四人辦公桌、書櫥、英文打字機、留聲機等都搬到了學校里公用，以校為家。對聯(lián)生夜校的困難學生極其關愛，有一來自寧波鄉(xiāng)下的殘疾學生，干脆被他接到家里，供吃住及學雜費直到考入大學。

在教育走上正規(guī)，夜校停辦后，包啟昌于1953年進入上海市最老的名牌中學之一敬業(yè)中學，正式成為一名人民教師，雖然最初78元的薪資與銀行收入無法相比，但包啟昌仍滿腔熱情地決定將此生奉獻給中國的教育事業(yè)。

1949年11月21日，聯(lián)生夜校全體教職員合影，翁曙冠（二排中）、包啟昌（二排右三）、杜功樂（前排右二）

他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

“北時南包”，提出“一堂課一個中心”的歷史教學理論

包啟昌進敬業(yè)中學時，翁曙冠是敬業(yè)中學的校長，但包啟昌依然堅持從教師做起，除了做班主任，就是教歷史。在圣約翰大學讀書時，歷史是他的第二專業(yè)，因為英語底子好，所以對世界史更為熟悉。

1955年開始，全市學校試用人教社的歷史新教材，包啟昌被指定為試教教師，每節(jié)課都是公開課，為全市歷史教師示范教學。包啟昌作了艱苦的規(guī)范而有成效的備課準備。1956年，他在首屆上海市優(yōu)秀教師評選活動中，獲得由陳毅市長簽發(fā)的“上海市優(yōu)秀教師”的獎狀和獎章，并因此被任命為敬業(yè)中學的教導主任，又一次成為校長翁曙冠的得力助手。

1956年，包啟昌作為第一作者與復興中學宗震益老師、華師大附中田士道老師編寫的《世界近代現(xiàn)代史教學法》（上、下冊），共11萬字，由新知識出版社出版，全國發(fā)行，這是中國人自己編寫的第一本歷史教學法書籍。

有很多敬業(yè)畢業(yè)學生多年后回憶中學時代說，當年中學里留給他影響最深的是風度翩翩文采斐然的翁校長和什么課都能教的包教導。是呀，那些年師資力量不充沛，一個老師請假，包教導就能無縫對接，頂上代課。因為作為教導主任，他對每門課的進度與教學要求了如指掌，從這里可以看出他工作的細膩程度，更何況數(shù)理化英語本身就是他自帶的強項。包啟昌清楚，要領導學校教學，自己的教學能力絕對要強，所以他對歷史教學的研究是精益求精的，他深知了解中國歷史及世界歷史，對學生世界觀的形成極其重要。包啟昌博覽群書，他知道歷史教師就是個雜家，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宗教、風俗都要懂一些。因次收集史料不但源于正史，也閱讀野史、記事、傳記。還利用自己的外語優(yōu)勢閱讀外文史料。他提出“一堂課一個中心”的歷史教學理論，在全國歷史教學中引起極大的反響，被評為全國歷史教學論著一等獎，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全國歷史教師津津樂道的經典歷史教學范例。

從20世紀50年代包啟昌擔任上海市世界歷史教學研究中心組長，到歷任三屆上海市歷史教學研究會會長及全國歷史教學研究會副會長，他對歷史教學的研究是一以貫之的，他始終認為，了解中國歷史、了解世界歷史，就是了解自己為什么要愛這個國家的前提。

1979年，包啟昌成為全國首批特級教師中唯一來自上海的歷史教師，與北京的時宗本老師被教育界稱為“北時南包”，《人民日報》介紹了他的事跡與教學思想。

1983年11月，在全國歷史教學研究會第二屆年會上，包啟昌的論文《談談愛國教育在歷史教學中的落實》得到很好的反響，上海的《歷史教學問題》雜志刊登了這篇文章，提醒歷史教學中突出對學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性。

對共產主義堅信不渝，以教育為終身職業(yè)

1980年，教育部副部長董純才（左）接見全國首批特級教師之一的包啟昌

整個80年代，是包啟昌最忙碌的時刻。他被選為南市區(qū)人大代表和常委，并于1983年入黨，之前他一直是民盟會員，擔任民盟市委教育委員會副主任。1983年6月2日的《解放日報》刊登了包啟昌入黨的消息。黨報刊登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入黨的消息，這種榮譽包啟昌是“文革”后的第二個，第一個是演員喬奇。內容是這樣的：“早在五十年代初，包啟昌就向黨組織提出入黨申請。三十年來，他雖經坎坷，但對共產主義堅信不渝，即使身處逆境，也沒有放松對自己的要求。5月19日，敬業(yè)中學黨支部召開支部大會，一致通過了他的入黨申請?！?/p>

1983年，因為包啟昌在學校管理工作和歷史教學上的杰出貢獻，他被評為上海市勞動模范。1985年開始，包啟昌連續(xù)7年成為上海高考命題小組成員；1987年，他被聘為上海首屆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委員：1988年，上海師范大學商調包啟昌未成，而將他聘為第一批外聘教授：1989年他被聘為上海中小學教材編審委員會委員，此后連續(xù)八年擔任國家教科書審定委員會委員，2003年，國家教育部給他頒發(fā)獎牌，感謝他為中小學教材建設作出的貢獻。

1984年，世界船王包玉剛回故鄉(xiāng)探親，訪問了當年在葉氏中興學堂讀書時班主任的遺孀，答應回港后與邵逸夫、包從興等當年葉氏中興學堂的校友商量，為中興復校出力。而故鄉(xiāng)寧波鎮(zhèn)海的區(qū)政府領導則聯(lián)絡中興校友會副會長包啟昌一起協(xié)調。包玉剛、邵逸夫、包從興、趙安中等香港校友對此事都非常贊同，包玉剛出資650萬、邵逸夫、包從興、趙安中等各出100萬、葉氏后裔葉庚年出50萬湊足了1000萬。一所設備現(xiàn)代化的中興中學拔地而起，包啟昌被任命為首屆名譽校長。雖然包啟昌本身為上海敬業(yè)中學的領導，還為全國各地的歷史教師培訓，工作已非常繁忙，可是他還是擠出時間，聯(lián)絡了上海各大名校的十幾位退休的高級教師，去中興中學“傳幫帶”，帶出一批優(yōu)秀的年輕教師。

上海教育電視臺介紹包啟昌《一堂課一個中心》

領導加摯友的翁曙冠，即使后來當了上海市教育局副局長，當了民盟中央常委、民盟上海副主委，依然兼任敬業(yè)中學名譽校長。教育成了他們終生的職業(yè)和信仰。2012年4月，包啟昌因腦梗去世，已被醫(yī)生叮囑絕不可參加任何活動的翁曙冠聞訊由家屬護送，偷偷溜出華東醫(yī)院，坐輪椅參加了追悼會，他對包啟昌的夫人說：“我無論如何也要送啟昌最后一程！”2015年，翁曙冠逝世。

包啟昌用自己一生對教育事業(yè)的堅守來詮釋：家國情懷是中華民族深深根植于靈魂和血液里的一種集體人格。愛這個國家就是要有信仰，對這個民族、這個社會有責任心、有擔當，無論你在什么崗位。愛國并不是叫口號，而是真真切切地用一生去踐行。

他們所代表的一批當年的中國青年知識分子就是這樣抒發(fā)愛國情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