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真

刊頭題詞：劉一聞（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民國元年，38歲的趙叔孺來到上海。

此前十年，他當(dāng)過幾任小官，雖“所至有政聲”，但淡泊的性情、對金石書畫的摯愛使他最終選擇了歸隱——大隱隱于市，隱于藝。

父親趙佑宸是咸豐年間的翰林，曾為同治帝蒙師，官至太常寺卿?！肮俣壁w叔孺天賦高、出道早，金石書畫、翎毛蟲草無不擅，其時已步入藝術(shù)的黃金期；且精于鑒識、收藏古代文物，36歲編拓出《二弩精舍印譜》八卷。

這樣一位正值盛年的大家，自然吸引遠(yuǎn)近慕名而來求墨跡和印章者，更吸引登門求教、愿執(zhí)弟子禮者，門檻被踏破。據(jù)記載：當(dāng)時海上桃李最盛的三家，一為昌碩門下缶廬弟子；一為曾熙、李瑞清共同建立的曾李同門會；再就是趙氏門下弟子凡七十二人，不乏后來成為名家的陳巨來、方介堪、支慈庵、戈湘嵐、沙孟海、徐邦達(dá)、張魯庵、張雪父、葉潞淵、厲國香、潘君諾等。

趙叔孺最得意的門生陳巨來在《致趙鶴琴函》中寫道：“弟隨侍吾師，最先且久。發(fā)蒙導(dǎo)路，娓娓循循?！标愔栋渤秩宋铿崙洝吩L(fēng)靡一時，其中《趙叔孺先生軼事》一章細(xì)數(shù)22年師生情。

陳巨來最早拜陶惕若（善乾）為師，一無所得。17歲，偶得吳昌碩“癖于斯”章，閉門仿刻（當(dāng)時并不知是吳作）。至交趙叔孺上門拜年，陳父拿出陳巨來臨的字、刻的印樣（“癖于斯”就在其中）求指正。趙叔孺直言相告：“世兄的字，太差了；這刻的印，大有道理，將來必成名家的?！?/p>

“不料這寥寥兩句話，竟似判決書，斷定了余之終身?！标惥迊硐?，既然字不好就不學(xué)了，專心刻印，遂買了《鄧石如印譜》，回家瞎仿一氣。

這年秋天，在一位長者的宴會中，他初見先生，即得訓(xùn)教：刻印章法第一，要篆得好，刀法在其次也。漢印中有“太醫(yī)丞印”一方，“太”“醫(yī)”兩字筆畫懸殊，一少一多，要排列得適當(dāng)，看上去要勻稱順眼，多者不覺其多、少者不覺其少，此即所謂章法也。他只覺“得此啟發(fā)，竅門乃得進(jìn)了”，從此每星期天必去趙府請益。

先生囑他專心研摹《十鐘山房印舉》，“自有心得，比我教你要好得多” 。他“乃得窺門徑，藝日有所進(jìn)矣”。待立春正式拜師后，先生又對他耳提面命：“你最好專學(xué)漢印，不必學(xué)我。學(xué)我即使像極了，我總壓在你頭上。你看，吳昌碩許多學(xué)生，無一成名能自立者，因為太像昌老也?！贝搜詷O是！君不見20世紀(jì)中國印壇，同出趙門的沙孟海、方介堪、葉潞淵均以各自面目獨樹一幟，陳巨來則更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趙叔孺存世作品并不多，在陳巨來看來是因其懶惰。他舉例，抗戰(zhàn)前雖很清貧，先生仍不肯隨意揮灑，每到年關(guān)才奮筆書畫，以付欠款；還因不自珍視，治印很少留稿，自刻者不過二千余方。焉知不是散淡性格使然？畫軸中偶有絕句題詠，頗可證明。繪畫也不過百幀，然件件精品，尤擅畫馬，有“一馬黃金十笏”之稱。趙氏畫馬，主要傳承宋代李公麟和元代趙孟頫的筆法，又借鑒清初宮廷畫師郎世寧的西洋畫法，漸漸自成風(fēng)格。

畫馬，可是為趙叔孺贏得美好姻緣的童子功——父親春節(jié)大宴賓客，8歲的他應(yīng)席中長輩林穎叔之邀，當(dāng)眾揮毫畫馬。一幅神駿奔馬，令眾賓客嘖嘖贊嘆。林賞識之余，竟請人到趙家說媒，把女兒許配給叔孺。林酷愛金石書畫，收藏極豐。趙叔孺婚后得以在林家遍觀所藏寶物，可謂心追手摹取法乎上，不出三年即成績斐然。

51歲那年起，每逢元旦，趙叔孺黎明即起，焚香靜坐，自刻紀(jì)年印一方，直至去世，不曾中斷。這批精品力作，可知今安在？

1942年，在上海大東畫廳，趙叔孺攜門人弟子，舉行“第一屆趙氏同門金石書畫展覽會”，觀者云集，堪稱當(dāng)年藝壇盛事。1944年，又辦第二屆。一年后，先生辭世，門人弟子為追念遺德，取“不剛不柔曰和，好學(xué)不怠曰敏”之意，恭上私謚“和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