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瑛琦 張洪成
近年來,我國未成年人犯罪數量連續(xù)下降趨于平穩(wěn)后又有所回升,有數據顯示,檢察機關分別受理審查逮捕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從2014年的56276人下降至2018年的44901人,2019年又回升至48275人,同比增長7.51%;分別受理審查起訴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從2014年的77405人下降至2018年的58307人,2019年回升至61295人,同比增長5.12%;〔1〕《2019年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形勢總體趨穩(wěn)向好 但聚眾斗毆、尋釁滋事等犯罪人數回升》,載中國報告網,http://free.chinabaogao.com/gonggongfuwu/202006/0634962492020.html。低齡化、暴力化、智能化、組織化成為未成年人犯罪的新特點,應引起關注。在對未成年人犯罪原因的分析中,家庭原因最引人注目。
家庭是塑造未成年人良好品格、培養(yǎng)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重要場所。父母通常對其子女的信仰、生活態(tài)度以及習慣有著重大的影響,且很多影響是非正式的甚至是不自覺地發(fā)生的?!?〕[澳]布賴恩·克里滕登:《父母、國家與教育權》,秦惠民、張東輝、張衛(wèi)國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頁。當父母等監(jiān)護人不能營造良好的家庭氛圍,教育缺失或不當時,極易增加未成年人行為偏差的風險,使其走上犯罪道路?!凹彝栴}不僅是他們走向犯罪的重要因素,也是制約他們改惡向善的重要因素?!薄?〕吳宗憲:《我國未成年犯罪人社區(qū)矯正的主要問題與對策》,載《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第122頁。家長有責任正視家庭教育,幫助改造問題少年和減少未成年人犯罪。然而,家長多將犯罪癥結歸因于未成年人或者外部壞境,家庭成為預防未成年人犯罪的“短板”,國家介入干預成為必然。美國與加拿大的研究表明,家庭干預是預防青少年犯罪的有效方法。相較于單純矯正青少年,針對家庭的輔導干預明顯降低了重新犯罪率?!?〕熊貴彬:《親職教育需遵循矯正科學規(guī)律》,載《人民檢察》2017年第22期,第48頁。強制親職教育就是國家干預涉罪未成年人家庭監(jiān)護的重要舉措。
強制親職教育立足于未成年人健康成長與監(jiān)護人有效監(jiān)護的重要聯系,要求司法機關對因監(jiān)護失職失誤導致未成年人犯罪的父母或其他監(jiān)護人,強制其接受一定期限的關于履行監(jiān)護義務、教養(yǎng)子女技巧等的教育,旨在“使為人父母者明了如何盡父母職責”。〔5〕王貞會、范琳:《涉罪未成年人強制親職教育制度構建》,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7年第3期,第40頁。英國1998年《犯罪與擾亂秩序法》第8條規(guī)定法庭有權對被指控犯罪的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jiān)護人作出親職令,要求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jiān)護人遵守命令中規(guī)定的有關要求和參加一定期限的咨詢指導計劃?!?〕轉引自王貞會、范琳:《涉罪未成年人強制親職教育制度構建》,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7年第3期,第40頁。教育不應只針對涉罪未成年人,可能對涉罪未成年人產生教育作用的途徑都應涵攝其中,這是少年司法的應有之義。我國在未成年人刑事檢察(以下簡稱未檢)工作中積極探索試點強制親職教育,提升監(jiān)護人的監(jiān)護知能,從而實現對涉罪未成年人的幫教目的,有力推動了少年司法的良性發(fā)展。我們應正視未檢工作中實施強制親職教育的合理性,積極構建強制親職教育制度,在完善未成年人監(jiān)護干預體系的同時,不斷拓寬未檢工作的業(yè)務范圍。
在未檢工作中構建強制親職教育制度,合理介入家庭監(jiān)護,具有一定的理論根據與實踐基礎。
1.兒童最大利益原則
兒童是國家與民族未來的希望,理應享有獲得幸福所必須的保護與照料。西方工業(yè)革命后,包括兒童犯罪在內的諸多兒童問題頻發(fā),人們逐漸認識到兒童亦具有與成年人一樣的獨立人權,兒童權利不斷在國際公約中得以確立?!秲和瘷嗬s》第3條規(guī)定,“關于兒童的一切行為,不論是由公私社會福利機構、法院、行政當局或立法機構執(zhí)行,均應以兒童的最大利益為一種首要考慮”,由此確立了兒童最大利益原則,我國作為公約簽署國,理當遵守該原則。
在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領域保障實現兒童最大利益業(yè)已成為國際社會的共識。最高人民檢察院未檢辦負責人提出“建立獨立成熟定型、符合兒童利益最大化要求的中國特色未成年人檢察制度,對于豐富和完善檢察制度意義重大。必須把兒童利益最大化理念落實在各個領域和訴訟全程”,〔7〕鄭新儉:《踐行兒童利益最大化完善中國特色未檢制度》,載《檢察日報》2018年7月18日,第3版。這表明實現兒童最大利益已成為未檢工作的價值導向和倫理基礎。在刑事檢察中,欲使兒童利益最大化,就要借助適當的干預措施,讓涉罪未成年人脫離原來的罪錯狀態(tài),改善行為與心理偏差,回歸正常生活。但是,強行割斷涉罪未成年人與家長之間的聯系與干預,由國家直接監(jiān)護既不符合“兒童最大利益”,也不能解決監(jiān)護失職與失誤的所有問題。相反,檢察機關代表國家對監(jiān)護職責履行不到位的家長進行一定期限的教育,使其掌握科學的教育觀念與方法,端正教育態(tài)度,在不脫離家庭監(jiān)護、割裂親子情感的基礎上改善親子關系,引導未成年人糾正惡行,不僅有利于國家監(jiān)護干預體系的層次化,也當然符合兒童福利理念的要求。
2.國家親權理念
家庭本應是安全、友愛的,但“家庭有時功能失靈,家庭就變成壓迫與剝削的中心,而非保護與養(yǎng)育家庭成員的避風港”?!?〕鄭凈芳:《國家親權的理論基礎及立法體現》,載《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4年第3期,第83頁。父母對兒童不當或不法的教育發(fā)生在私密領域,外力介入勢必直面家庭自治與父母親權,這需要一定的權力倚仗,國家親權為此提供了正當化依據。“監(jiān)護事關社會公益,不容單純以家務私事視之。監(jiān)護事務要由親屬自治已非其時,繼之以公權力干涉乃勢所必然?!薄?〕謝在全:《物權法·親屬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版,第293頁。國家親權理論主張,在未成年人的父母不能或不適當履行監(jiān)護義務時,國家有權力以“最終監(jiān)護人”身份介入、指導乃至代替父母行使“親權”,對未成年人履行保護、規(guī)制與懲戒的職責。近年來,國家親權理論在我國未成年人相關法律上也得以貫徹,如2020年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第7條規(guī)定:“國家采取措施指導、支持、幫助和監(jiān)督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jiān)護人履行監(jiān)護職責?!?/p>
在刑事法領域,國家親權理念修正了傳統(tǒng)刑法的懲罰報應觀念,注重對未成年人的教育矯治。涉罪未成年人心智尚不成熟,但可塑性強,不應只關注其犯罪行為和危害后果,而應深入尋找犯罪根源。當犯罪與家庭因素、家長教育密切關聯時,國家采取適當措施改善未成年人的家庭環(huán)境是國家親權應有之義。基于國家親權的監(jiān)護責任,可以是監(jiān)護干預,即強制要求監(jiān)護人切實履行對未成年子女的監(jiān)護職責;也可以是監(jiān)護替代,即國家直接行使監(jiān)護職責。相比較而言,國家親權側重于通過監(jiān)護干預強化家庭教育功能,因為與家庭、父母隔離式的機構照管會給未成年人帶來因生活環(huán)境、人際關系和照管方式變化所引起的適應不良而造成傷害的風險?!?0〕宋志軍:《兒童最佳利益:少年司法社會支持體系之倫理議題》,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9年第5期,第64頁。檢察機關所嘗試的強制親職教育正是落實國家親權理念,實現對涉罪未成年人的家庭與司法保護一體化的有效路徑。
3.社會控制理論
社會控制理論強調,犯罪是個人與社會的聯系薄弱或受到削弱的結果?!?1〕郭曉紅:《未成年犯罪人社區(qū)矯正的路徑選擇——以社會控制理論為視角》,載《法學雜志》2014年第7期,第63頁。當聯系薄弱時,會使對別人利益的敏感性缺乏,個人會為了私利毫無顧忌地犯罪;反之,珍惜與父母、朋友、鄰居等的聯系,對這種關系被破壞的恐懼會控制個人不去犯罪。依戀是社會聯系的構成因素之一,而對父母的依戀排在第一位。和父母的感情聯系是犯罪的重要抑制因素,感情聯系越強烈,個人越可能考慮犯罪對感情聯系造成的損害,從而抑制犯罪?!?2〕[美]特拉維斯·赫希:《少年犯罪原因探討》,吳宗憲等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未成年人與父母若失去依戀,親子關系就會受到影響,這是很多涉罪未成年人調查報告所顯示的致罪主要因素。社會控制理論的啟示是,為使未成年人認識到罪錯根源、糾正偏差、重新復歸社會,有必要加強其對父母等監(jiān)護人的依戀,強化親職教育則是重要的路徑之一。
相關研究表明,個體早年家庭依戀強度等非正式性社會控制對于個體持續(xù)或終止犯罪意義重大。依戀越強,表明父母等監(jiān)護人對未成年人進行了有效監(jiān)控,因而能獨立預測未成年人個體情況,使其犯罪風險不斷降低。而未成年人的犯罪恰恰證明其與家庭的感情聯系淡薄,家庭教育欠缺,監(jiān)護人不能有效管束,這也表明社會對他們的控制能力較弱。這就要求檢察機關在對涉罪未成年人作出相關處理決定時,高度重視“依戀”在控制未成年人犯罪中的重要作用,采取強制親職教育等正式社會控制手段,強化個體與家庭之間的紐帶關系,引導家長重視孩子的預防犯罪教育,間接增強未成年人的犯罪控制能力。檢察機關應在對涉罪未成年人家庭情況進行調查訪問的基礎上,結合未成年人自身特點,設計合適的親職教育課程。
1.未檢部門的業(yè)務范圍與職能定位
在少年法院獨立建制的國家,涉罪未成年人司法處置的先議機關是少年法院。我國檢察機關的未檢部門是未成年人案件的先議機關,業(yè)務范圍與職能定位決定了其更適宜采取包括強制親職教育在內的一系列措施,實現對涉罪未成年人的全方位保護,切實幫助困境中的未成年人重回正常軌道。
自2015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確立未成年人檢察業(yè)務類別,并要求各地設立未成年人檢察辦公室伊始,未檢部門誕生,并采取“捕訴合一”的模式專職處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2019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內設機構改革,設立第九檢察廳負責未檢工作,使未檢部門由臨時機構(未檢辦)轉向專門機構,未檢工作變得更加規(guī)范與專業(yè)。目前,未檢部門已完成“捕訴監(jiān)防一體化”的蛻變,對有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未成年被害人的案件,由同一個辦案組或檢察官參與所有流程。未檢的戰(zhàn)線已經從“事后”拉長至“事前”,將在未成年人保護和犯罪預防工作中貢獻出更多的“未檢之力”。〔13〕姚建龍、孫鑒:《檢察改革的三重維度——以最高檢內設機構改革及未檢廳的設立為視角》,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9年第3期,第96頁。所以,未檢部門對業(yè)務范圍進行適當擴展,探索強制親職教育,并在必要時對接社會支持體系,實現資源配置效益的最大化。隨著未成年人司法保護的不斷強化,強制親職教育也將逐步成為銜接家庭教育與未成年人司法的重要渠道。
2.檢察機關對強制親職教育的有益探索
近年來,多地檢察機關在辦案活動中試點強制親職教育,取得良好成效,為其制度構建提供了實踐樣本。例如,登封市人民檢察院在探索涉罪未成年人幫教機制中,嘗試對其父母實施強制親職教育,要求父母全程參與子女的幫教活動。自2012年以來,登封市人民檢察院開展強制親職教育130余次,父母和涉罪未成年人共同參與封閉學習班8次。〔14〕王穎穎:《論在涉罪未成年人幫教中開展強制親職教育》,載《中國檢察官》2018年第7期,第41頁。此后,涉罪未成年人均走上正軌,無一人重新犯罪。成都市人民檢察院率先在全國啟動強制親職教育試點,對辦案中發(fā)現的因監(jiān)護失職、失誤致未成年人涉罪的家長,以政府購買公共服務的方式引入社會專業(yè)力量,對其開展包含家庭溝通、親子關系等內容的親職教育課程。對拒絕參與的家長,檢察機關會同有關部門依法警告、訓誡,或者建議公安機關予以行政拘留。2016年以來,該院共對146名涉罪未成年人父母開展128次強制親職教育課程,有效彌補家庭創(chuàng)痕,增進親子溝通?!?5〕楊春禧:《司法機關開展強制親職教育的基本進路》,載《人民檢察》2017年第22期,第42頁。與此同時,該院還聯合政法委、公安、法院、教體局等會簽《強制親職教育實施方法(試行)》,將教育工作細化到實處?!逗笔☆A防未成年人犯罪條例》(2017年)規(guī)定,因不履行監(jiān)護職責放任未成年人有違法犯罪行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jiān)護人,由司法機關依法納入強制親職教育名單,督促其接受親職教育,拒不接受教育的,由相關部門依法納入社會征信系統(tǒng)。強制親職教育首次以地方立法的形式得到認可,為其制度構建和國家立法提供了實務經驗。
檢察機關與未成年人是一對基本關系,其決定了強制親職教育的對象范圍。從司法實踐看,教育對象有的為涉罪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有的為涉罪未成年人和未成年被害人的監(jiān)護人,還有基于一般預防的需求,將有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監(jiān)護人納入其中。筆者以為,強制親職教育目前只能適用于涉罪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未成年被害人是遭受犯罪侵害的群體,對該類監(jiān)護人可建議接受親職教育,但不能強制進行。將強制親職教育拓展到一般預防范圍更不現實,教育的開展離不開政府的重視、國家的投入,而當前我國對親職教育的重視普遍不夠,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均有限,在制度與法律保障比較欠缺的情況下,將教育的對象限定在特定范圍比較適宜。
未成年人與監(jiān)護人是另一對重要關系,畢竟監(jiān)護人是親職教育的義務主體和直接承受者。檢察機關應通過查閱卷宗、社會調查、心理測評、跟蹤觀察等手段,分析未成年人的個體狀況、成長環(huán)境、親子關系、家庭監(jiān)護教育情況等,從而為監(jiān)護人制定有針對性的、個性化的教育課程,實現對未成年人利益保護的最大化。
檢察機關與監(jiān)護人的關系在制度建構中最為關鍵,其也是實現未成年人司法保護與家庭保護的連接點。父母親權的基礎性地位決定了監(jiān)護人須承擔照管未成年人的首要責任,“在父母無法完全對未成年人進行有效監(jiān)護和教導的情況下,國家以監(jiān)護人的身份介入,派出其代表(少年保護官、社會觀護員等)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引導、教育、保護和管理,使其重歸社會”?!?6〕吳燕:《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觀護體系的構建與完善》,載《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5年第5期,第94頁。此時,國家充當的是家庭“支持者”的角色,對問題家庭予以適度干預和多元化支持。檢察機關站在國家的立場,要考慮改善監(jiān)護狀況和監(jiān)護方式,使監(jiān)護人能很好地履行監(jiān)護職責,具體而言,就是處理好如何啟動強制親職教育程序、監(jiān)護人拒不接受強制親職教育如何處置、如何將社會專業(yè)力量引入親職教育、如何評估教育效果等系列問題。
強制親職教育是對親職教育的發(fā)展,其最大特點是手段的“強制性”,即被列入親職教育名單的監(jiān)護人拒不參加教育活動時,司法機關可以采取一定的措施強迫其參加。2017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將“探索建立親職教育機制,提高涉案家庭監(jiān)護幫教能力”列入未檢工作要點,并制定《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指引(試行)》,首次對“親職教育”的對象、啟動及教育方式作出指導性規(guī)定,但對于親職教育能否強制進行并未明確。因此,司法實踐中對于拒不接受親職教育的做法不一,有的列入社會征信系統(tǒng),有的采用警告、訓誡或者建議公安機關予以行政處罰,有的則作為對涉罪未成年人是否作出不起訴處理的參考。
對于“強制性”是否需要立法,學界觀點不一。有學者認為,《刑事訴訟法》《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已經為強制親職教育提供了法律依據,雖然規(guī)定比較原則、抽象,這種情況下司法機關需要進一步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將現有規(guī)定能動地落實到具體的辦案當中?!?7〕宋英輝:《推動強制親職教育的專業(yè)化與社會化》,載《人民檢察》2017第22期,第45頁。有學者認為,目前“強制”的界線不必太分明,有一些強制性措施可以由司法機關來完成,如附強制親職教育等條件的不予起訴等;未達到這種程度的,可以委托社會組織從事這項工作?!?8〕熊貴彬:《親職教育需遵循矯正科學規(guī)律》,載《人民檢察》2017年第22期,第48頁。筆者以為,作為對家長監(jiān)護侵害的一種預防與矯治的懲戒性措施,強制親職教育的手段必須有國家層面的明確規(guī)定。雖然地方立法已有所確立,但地方性立法不具有普遍適用的效力。檢察機關在對涉罪未成年人教育矯正時,應有相關的法律依據保證公權力督促監(jiān)護人切實履行監(jiān)護職責,這是監(jiān)護法律責任的要求,也是為了避免“家長生病、孩子吃藥”亂象的發(fā)生。
2020年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將家庭教育指導服務納入城鄉(xiāng)公共服務體系,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在辦理案件過程中發(fā)現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jiān)護人存在上述情形的(即不依法履行監(jiān)護職責等),應當予以訓誡,并可以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這可以視為強制親職教育的法律依據。但這里依舊沒有明確強制的手段。筆者以為,既然檢察機關已有親職教育的原則性規(guī)定,可以先行在檢察機關的司法解釋中予以明確。
借鑒我國臺灣地區(qū)“少年事件處理法”和成都市《強制親職教育實施方法(試行)》,對涉罪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首次拒絕參加強制親職教育的,檢察機關予以訓誡;對于多次通知拒不到場接受教育的,檢察機關建議公安機關視情況予以警告、5日以下拘留或者500元以下罰款。若連續(xù)處罰三次以上,檢察院可以將其納入社會征信系統(tǒng)名單。當然,在實施的過程中,需要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會簽相關文件,做好配合工作。
1.適用的情形
強制親職教育的啟動應當以對涉罪未成年人作出或者即將作出相應的處理決定為前提。強制親職教育適用于以下三類監(jiān)護人:一是審查逮捕階段考慮作出不逮捕決定的涉罪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涉罪未成年人具備了一定的犯罪事實,但是否需要逮捕取決于能否防止社會危險性的發(fā)生。對其父母進行強制教育,父母是否具備監(jiān)督教育子女的能力與技巧,可以作為判斷涉罪未成年人是否需要逮捕的酌定因素。二是審查起訴階段考慮作出相對不起訴的涉罪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雖然對涉罪未成年人以不起訴終結刑事訴訟程序,但其人身危險性和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并未消除,直接放歸社會易形成對社會穩(wěn)定和安全的隱患,實踐中被不起訴人重新犯罪的現象也時有發(fā)生,需要進行合理的教育引導。因此,在作出不起訴決定前,除了對未成年人進行一定的考察幫教外,還要對其父母等監(jiān)護人進行教育。三是審查起訴階段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的涉罪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旨在為涉罪未成年人提供審前轉處和非犯罪化途徑,通過減少監(jiān)獄改造為他們提供改過自新的機會,其核心是附條件考察。有調研發(fā)現,在本地監(jiān)督考察的未成年人中,監(jiān)護人監(jiān)督考察占比最高?!?9〕何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實施狀況研究》,載《法學研究》2019年第6期,第160頁。在社會支持體系尚不成熟的當下,通過家庭給未成年人提供支持,在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中非常重要。因此,對其父母進行親職教育具有可行性且必要。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監(jiān)護人的監(jiān)護活動與未成年人犯罪存在因果關系時,才考慮強制親職教育的適用。如果監(jiān)護人不存在監(jiān)護問題或者監(jiān)護人存在的監(jiān)護問題和未成年人涉罪無關,則排除適用。
2.啟動的依據
檢察機關在作出親職教育的決定前,應當對涉罪未成年人與父母等監(jiān)護人教育不當等家庭因素的關聯度進行評估,從而作出合理判斷。評估內容涉及家庭氛圍是否和諧、親子是否分離、監(jiān)護人的經濟狀況和文化程度、涉案未成年人是否曾遭遇家庭的虐待、遺棄或照管不良等。評估方式包括查閱案件卷宗材料、社會調查、心理測評和動態(tài)觀察。因此,評估所依據的書面材料包括卷宗證據材料、社會調查報告、心理測評結果及訴訟過程中監(jiān)護人的客觀表現等。其中社會調查報告應詳細記錄未成年人的家庭狀況、父母教養(yǎng)方式、親子關系、教養(yǎng)態(tài)度等,心理測評應注重未成年人犯罪心理與家庭教育相關性的考評?!?0〕王貞會、范琳:《涉罪未成年人強制親職教育制度構建》,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7年第3期,第46頁。評估后確有必要的,檢察機關作出強制親職教育的決定,并參考專業(yè)人士的建議和被強制教育人的意愿確定個案中教育的內容和時數。
1.實施的主體
強制親職教育應由檢察機關主導、社會專業(yè)力量參與具體實施,通過雙方的共同努力實現教育效果的最大化。父母教育態(tài)度不端正、疏于管教導致監(jiān)護失職的,由具有豐富辦案經驗、社會閱歷的未檢部門工作人員教育。但對于教育能力、方法或者技巧缺失或不當、自身品行不端導致監(jiān)護不力的,則需要委托或聘請專業(yè)社會力量介入。
檢察機關在教育中的作用固然重要,但受訴訟環(huán)節(jié)的制約、人員數量的限制,必須要借助社會力量開展,這不僅有利于緩解檢察機關案多人少的壓力,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未成年人案件辦理的專業(yè)化。理想狀態(tài)真正的矯治或親職教育的執(zhí)行應交由社會支持體系?!?1〕姚建龍:《完善社會支持體系應思考的三個問題》,載《人民檢察》2017年,第22期,第46頁。要想讓未成年人建立“依戀”從而形成對社會共同價值體系和道德觀念的認同,檢察機關需要聘請熟諳法學、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等專業(yè)知識的專業(yè)人員,指導家庭開展相關的教育工作。親職教育專業(yè)化較強,“如果由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不具備專業(yè)資質的‘外行——義工或志愿者’從事,那么很可能達不到保護兒童利益的效果,還可能出現有損兒童利益的倫理風險”?!?2〕宋志軍:《兒童最佳利益:少年司法社會支持體系之倫理議題》,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9年第5期,第66頁。在經濟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檢察機關應當通過“政府購買公共服務”項目與法律服務機構、心理咨詢機構、教育培訓機構、社會服務機構等合作,由后者提供專業(yè)人員開展強制親職教育,不斷提升教育的專業(yè)性、針對性與實效性,這在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實踐中已得到很好證明。政府購買服務是民間力量參與社會治理的重要手段,將對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發(fā)展起到重要作用。在政府購買服務難以實現的地區(qū),檢察院可以建議政法委牽頭,通過“雙千計劃”、通過聯合工會、團委等組織招募自愿參與的有親職教育經驗的專家、學者、心理咨詢師或者青少年社工,常駐檢察機關承擔檢察機關轉介的教育工作,完善多層次的教育保護措施,從而有效預防和減少青少年犯罪。
2.教育的內容和時長
強制親職教育的內容和時長由檢察機關自行或者與開展教育活動的機構、專業(yè)人員共同商定。教育旨在提升監(jiān)護人的監(jiān)護知能,使其在矯治未成年人罪行和預防再犯上發(fā)揮作用,因此,課程可以依據臺灣學者的犯罪三級預防理論予以設置,內容包括:①傳授家庭教育理念、教育方式、教育技巧及管教方法、態(tài)度等知識,以改善涉罪未成年人的家庭環(huán)境并減少標簽效應對其的影響。②傳授各種法律常識、心理學知識和德育知識,心理疏導與干預的方法,以培養(yǎng)監(jiān)護人的親子溝通能力、情緒自控能力,協(xié)助監(jiān)護人指導未成年人養(yǎng)成良好的行為習慣。③幫助密切親子關系,提升監(jiān)護人管教的責任意識,充分化解誘發(fā)未成年人犯罪的內外因素。④幫助監(jiān)護人樹立恰當的家庭觀念,規(guī)避溺愛、打罵子女的不良行為,重建家庭秩序,增強父母和家庭對子女的積極影響力,發(fā)揮家庭在預防重新違法犯罪上的積極作用。
親職教育的時間跨度不能太長,也不能過于密集,才能保證教育的效果。我國臺灣地區(qū)“少年事件處理法”第58條規(guī)定,對于因疏忽教養(yǎng)致使少年觸犯刑罰法律的,其法定代理人或監(jiān)護人須接受8小時以上50小時以下之親職教育輔導。這樣的時間跨度可能導致司法人員自由裁量權過大,應進行更精細化的設置??山梃b有些學者提出的按次操作的模式,便于觀察教育效果,“對于因監(jiān)護態(tài)度導致未成年人犯罪的,強制接受親職教育1~3次;對于因監(jiān)護能力導致未成年人犯罪的,強制接受親職教育4~10次。每次以約2小時為宜”?!?3〕吳宗憲、張雍錠:《未成年緩刑犯社區(qū)矯正中強制親職教育的制度構建》,載《江西社會科學》2018年第8期,第191頁。
3.實施的方式
強制親職教育可以采取個體輔導、小組交流、團體培訓、講座、家訪等多種形式,以課堂講授和實踐活動相結合的方式進行。執(zhí)行親職教育的機構或人員應當定期將有關教育情況向未檢部門報告。為保證教育效果,未檢部門應在業(yè)務范圍內明確強制親職教育板塊,由專人與社會專業(yè)力量對接,為特定監(jiān)護人的教育提供具體指導;并聯合公安機關、法院等部門,確保教育有固定的場所開展。
涉罪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受工作狀況或者異地生活等現實條件的約束,可能無法按時到場接受教育,檢察機關應在實施方式上給予便利,在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之外積極探索“上門教育”“互聯網+”技術手段等監(jiān)護人更易接受的親職教育方式。如成都市錦江區(qū)檢察院積極探索“互聯網+”模式,聯合公益組織對異地涉罪未成年人父母以遠程微信課堂的形式開展強制親職教育,〔24〕傅鑒等:《微信群里聊親子溝通》,載《檢察日報》2016年10月29日,第2版。為流動涉罪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jiān)護人接受教育提供了可借鑒模式。“互聯網+”技術的運用包括:利用微信課堂、QQ群課堂授課;開發(fā)網絡教育平臺,以特定微信公眾號的教育保護功能將教育課程呈現于網絡,實現線上線下互動;借力公益資源平臺,聯合有關青少年發(fā)展的公益組織,充分運用心理咨詢、家庭關系指導等手段開展強制親職教育,提升異地監(jiān)護人的監(jiān)護能力。
課程結束時,檢察機關、專業(yè)機構和人員要對教育效果進行評估。評估效果取決于兩方面因素:其一,是否按照要求完成親職教育的內容和時長,完成即為達標,這是外在的客觀標準,容易衡量和判斷。其二,教育是否取得檢察機關的預期目的和讓接受教育的人有所收獲,即判斷家庭監(jiān)管能力是否達標,這是內在的主觀標準。檢察機關實現預期目標,參加者收獲教育的知識、能力等,即為達標,反之,為不合格。司法實踐中,未檢部門或者專業(yè)機構、人員,可以通過記錄參加者的學習態(tài)度、對參加者進行“參加前—參加后”的測量和滿意度調查、設置強制親職教育的階段性考試、考核或調查問卷等過程評估、與涉罪未成年人溝通等方式,來進行教育效果的主觀評價。當滿足上述主客觀標準的要求,未檢部門正式結束對涉罪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jiān)護人的強制親職教育。對于擬作出不逮捕的未成年人,在其他因素具備的情況下,作出不予逮捕的決定;對于擬作出相對不起訴的未成年人,結合其他因素作出不予起訴的決定;對于對附條件不起訴的未成年人作出第二次不起訴決定以終結訴訟程序。
檢察機關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教育矯治只能“治標”,而對其監(jiān)護人實施強制親職教育,間接地教育感化挽救涉罪未成年人才是根本?!皹吮炯嬷巍?、雙管齊下,方能有效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因此,構建強制親職教育制度勢在必行。當然,制度的構建需要法律的支撐,才能走得長遠。國家應在修訂《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基礎上,積極完善《刑法》《刑事訴訟法》等法律,明確強制親職教育的制度內容,將強制親職教育服務納入國家公共服務體系,有效發(fā)揮家庭教育的積極功能,為未檢部門教育矯治涉罪未成年人提供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