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壯

滿鐵是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的簡稱，是日本為經(jīng)營從沙俄手中取得的中東鐵路南部線及其附屬地而于1906年設立的。滿鐵成立后，開展了以土地關系為主要對象的滿洲舊慣調(diào)查，對舊奉天省一般民地的調(diào)查完成于1913年。本文通過對滿鐵這項調(diào)查的研究，揭示其與日本蓄謀掠奪東北土地資源以及后來建立土地統(tǒng)制政策的關系，同時梳理舊奉天省一般民地的利用狀況，以期為日本侵華史和東北經(jīng)濟史等方面的研究提供相關資料。

一、一般民地開墾沿革調(diào)查

滿鐵調(diào)查人員指出，南方各省流民移住奉天始于何代很難考據(jù)；綜合各種史料推算，到元明兩代奉天人口應在37～45萬之間，而據(jù)奉天咨議局調(diào)查，民國初期該省人口已達到1 015.568萬。滿鐵認為，舊奉天省一般民地的開墾集中在清代以后，分為三個階段。

（一）獎勵移民時期（清初至乾隆四年）

由于連年戰(zhàn)爭導致人口減少、土地荒廢，清初實行獎勵流民開墾政策。順治元年，“議準州縣衙所荒地無主者，分給流民及官兵屯種，有主者令原主開墾，無力者官給牛具籽種”，順治六年，“定地方官招徠流民，不論原籍、別籍，編入保甲，開墾無主荒地，給予印信，永準為業(yè)”（大清會典事例卷一六六），“凡招徠新民……于野每丁給地五繩計二十五畝……按口每月給粟米一倉斗，至秋成止”（開原縣志卷五）。順治十年起，頒行《遼東招民墾田授官例》，規(guī)定“遼東招民開墾至百名者，文授知縣武授守備”（盛京通志卷三五）；康熙二年，“遼東招民百名者，不必考試，俱以知縣錄用”（古今圖書集成·食貨典卷五一）［1］21-23。這一做法，直到康熙六年才停止施行，“工科給事中李宗孔疏言……，上是之，隨諭吏部，罷招民授官之例”［2］314。

（二）禁止移民時代（乾隆五年至光緒二十年）

隨著關內(nèi)移民大量進入東北，與滿洲旗人間的矛盾日益激化。清政府為保障旗人生計，更為保護其發(fā)源地，從乾隆起一改過去政策，轉(zhuǎn)而實行禁止移民。乾隆五年，實行移民戶籍整理案，“寄居奉天府流民設法行遣，陸續(xù)令回原籍。奉旨情愿入籍者，準其取保入籍，其不情愿入籍者，定限十年，令其陸續(xù)回籍”（大清會典事例卷一五八）。乾隆九年，山東、河南發(fā)生饑荒，為防流民涌入，“山海關向經(jīng)禁止”（高宗圣訓卷七五）［1］32。乾隆十五年，奉天沿海增派官兵巡查海岸，守備各邊門的地方也禁止流民往來。直到光緒二十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清政府感到外強壓迫日趨嚴重、邊境警備日趨緊張，才廢除禁止移民政策，并開放牧場、圍場等大片荒地，招募移民耕種以充實邊疆。有研究認為，“東北開禁以1894年甲午戰(zhàn)爭、以1905年日俄戰(zhàn)爭為標志，分為局部開禁和全面開禁兩個階段”“列強在東北的侵略與爭奪，對東北開禁起到了巨大作用”［3］62-63。

（三）開放移民時期（光緒二十一年以后）

盛京圍場、海龍圍場、養(yǎng)息牧牧場、大凌河牧場等開放升科，招募移民進行開墾。圍場的開放，“加速了官田旗地向民地的轉(zhuǎn)化，改變了土地占用關系，意味著與關內(nèi)地主經(jīng)濟趨于一致”［4］38。光緒三十年，廢旗民不交產(chǎn)例，解除民人不得典買旗人地畝的禁令，對奉天全省耕地實行清賦，移民大量涌入。清初曾經(jīng)戰(zhàn)亂荒廢之地，此后則阡陌相連，新老移民遍布各地，大量土地得到開墾種植。從形形色色的村屯名稱，可知當時移民情狀：鄭家屯、張家店、馬家堡、侯家窩棚等，冠以漢族人姓氏，說明某姓漢人先來此處，后流民聚集成村落；孤店、三家子、六家子等，以家戶數(shù)量命名，說明移民從最初幾戶發(fā)展成大量人口聚居地；大荒溝、一棵樹、三塊石、大洼等，以特殊地物命名，說明最初人煙稀少［1］37-38……這些都證明了東北土地與關內(nèi)漢族移民的密切關系。

二、一般民地地目類型調(diào)查

滿鐵根據(jù)土地的權屬來源，調(diào)查了民地、準民地2個地目的一般民地。

（一）民地

即屬于民戶（即漢人農(nóng)戶）所有的土地，包括紅冊地、退圈地和三園3個二級地目。

1.紅冊地

指清初確認民戶所有，記入帳簿、征收課稅的土地，分3個三級地目。第一類是民人起科地。清政府從順治十五年起，對民戶（包括東北原住民及獎勵移民時期招募的民戶）開墾的土地，開始起科征收課賦?！翱滴醵辏逋⒎钐焓h人起科地正式載入紅冊，故謂之紅冊地”。［5］84第二類是出旗民人隨帶地。漢軍旗的官兵脫離軍籍為民以后，對其過去所分得的土地允許隨帶出旗，作為其私有土地。“自乾隆元年至四十五年，零丈11次，海丈1次，續(xù)報起科……”（新刊盛京通志卷三十七）［1］43。第三類是全征銀兩地。本項設置于雍正八年，奉天遼陽海城蓋平等地新起科土地，由于地處偏遠，糧食轉(zhuǎn)運困難，朝廷應地方奏請對其全征銀兩。

2.退圈地

指清初旗人圈占民地中的一部分沙地、瘠薄地、超額圈地等，退給地方官府，由其招佃征租，給民戶耕種。退圈地從順治元年開始實行，總體上持續(xù)到雍正年間。雍正五年測量確定的退圈地面積，稱為“原額”，之后把重新測量莊頭官地查出的超額部分也編入退圈地賬冊中。乾隆四十五年，對退圈地總量進行了測定，稱為“定額”。乾隆四十五年之后，新的退圈地逐漸減少。

3.三園

清初對移住民戶在報領開墾荒地的時候，允許無償使用三園，后來陸續(xù)升科征稅，分3個三級地目。第一類是房園，即房基，包括房屋地基及其四至范圍內(nèi)種植谷物蔬菜的耕地。第二類是墳園，即墓地。第三類是園欄，即菜園，因?qū)偕畋匦?，與其他耕地區(qū)別對待。民人的三園，從旗人手中買入的占很大比例。“旗三園多系占產(chǎn)……民人三園多買自旗人”。①奉天官報三十八號，1911年10月15日。

（二）準民地

指理論上民人擁有用益權但不擁有所有權的土地，包括民人各項余地和民典旗地2個二級地目。

1.民人各項余地

指理論上所有權在官方，民人對其擁有永久用益權的各種土地。民人在被確認所有的土地之外，占有耕種的多余土地即為余地，主要包括4個三級地目。第一類是額征民人余地。對未納入紅冊地升科征服的私墾土地，“奉旨丈出盛京旗民余地……應分別等差，酌擬征租”（大清會典事例卷二八九），“自乾隆三十年通行清丈，查出私墾地畝，作為余地征租”（新刊盛京通志卷三）。［1］101乾隆四十五年，測定此類地目總數(shù)作為征稅定額，故冠以“額征”二字。第二類是首報私開地。指不是通過官府清丈，而是由民戶主動申報而升科征租的土地，包括額征首報私開地、續(xù)增額征首報私開地兩種。第三類是額征加賦余地。乾隆四十六年，頒布《懲匿報之令》，對民戶隱瞞不報的私墾地實行加賦予以懲罰。第四類是額征減賦余地。這類土地由于地力瘠薄，私墾者無力繳納租賦，嘉慶四年下令，“各業(yè)戶自行首報……向來納稅余地，每畝交銀六分，今著加恩減半……”（大清會典事例卷一六七）。［5］85

2.民典旗地

指民人購買的原屬旗人所有的土地，分4個三級地目。第一類是民典旗紅冊地。旗紅冊地是清初為保證旗人生計而圈占分給旗人的土地，由于旗人不善經(jīng)營，經(jīng)常發(fā)生將旗地典賣給民戶的情況。民人典買旗地，常采取三個步驟，“始而為傭工”“繼則向旗人佃種田畝”“迨佃種既多，旗人咸圖安逸，不知力作”，將旗人田地典為己有。［6］98此即“旗民交產(chǎn)”，是清廷長期禁止的行為，但后來逐漸予以承認。到光緒三十一年，盛京將軍趙爾巽陳述旗民不交產(chǎn)例的弊端，奏請解禁，得到批準，至此奉天省公開允許旗地典賣。第二類是永遠征租地。典賣土地的旗人絕戶的，或旗人土地被人盜典的，其土地入官，由知縣衙門以長期征租的方式，仍典與民人耕種?！扒∪迥辍掌醪槌龀龅淦烊私^戶無營業(yè)者，將地入官，仍令受典民人耕種，按畝輸租，撥歸知縣衙門，永遠征租”“各屬旗地，經(jīng)人盜典與民戶，嗣后發(fā)覺，奏請不準贖回，作為永遠余地，由民戶承種……”［1］133第三類是暫行征租地。對王公門下壯丁、喇嘛官下壯丁出典的旗地，無論是其主子所有還是自己所有，撥歸知縣衙門，暫行征租。第四類是民典旗人余地。乾隆三十五年，盛京戶部查出4.2萬畝多的旗人余地，由于官府無力出資贖回，仍然交給民人耕種，由州縣衙門收繳地租，定為民典旗人余地地目（大清會典事例卷二八九）。此后，本項地目面積逐漸增加。

三、一般民地面積與負擔調(diào)查

滿鐵通過文獻查閱和田野調(diào)查，統(tǒng)計了奉天省各類一般民地的面積和負擔情況。

（一）民地的面積與稅賦

1.紅冊地

滿鐵統(tǒng)計了三個時期的紅冊地面積：康熙二十二年的升科畝數(shù)，計31.285 9萬畝；乾隆四十五年的定額畝數(shù)，計199.644 2萬畝；清末光緒二十八年、宣統(tǒng)元年的實有畝數(shù)，分別為175.794 2萬畝、178.899 9萬畝。［1］75-77紅冊地的稅賦，清代時稱“錢糧”。清代以雍正八月制定的稅率為主流，分上中下三等征收，分別為每畝銀三分、二分、一分。除錢糧外，還有耗羨和畝捐。耗羨是正賦之外加征的附加稅，正稅銀一兩加征一錢，正稅米一石則耗一升。畝捐是光緒三十一年加征的地方稅，每畝征銀元一角。［1］47-51

2.退圈地

滿鐵統(tǒng)計了三個時期的退圈地面積：雍正五年的原額畝數(shù)，計77.97萬畝；乾隆四十五年的定額畝數(shù)，計77.240 8萬畝；民國初期（1913年）的實有畝數(shù)，計69.469 8萬畝。［1］84退圈地實行與紅冊地同樣的稅率，分上中下三等，銀、米粟各半，折中征收。

3.三園

滿鐵只調(diào)查了三園的占地標準，未統(tǒng)計此類地目的總面積。按照清朝規(guī)定，普通民戶房園占地不得超過5畝；墳園占地依官階而定，從一品官員135畝，一直到庶人1.35畝；園欄占地一般不超過3畝。在稅賦上，三園有法律和事實之分。法律上的三園免除稅賦，事實上的三園則是有著三園名目的耕地。光緒三十三年，擬定奉省三園地畝升科章程，以三年為限由業(yè)主申報，一律編入清賦升科地目內(nèi)，開始升科征賦?！叭龍@地畝自領照升科以后……照章報稅過戶承糧，不準再作三園名目”。①東三省日報，1911年3月18日。

（二）準民地的面積與地租

1.民人各項余地

滿鐵統(tǒng)計民人各項余地面積較全面的有兩個時期：乾隆四十五年、四十六年的定額畝數(shù)，計65.812 4萬畝，包括額征民人余地、額征加賦余地2個地目；清末光緒二十八年、宣統(tǒng)元年的實有畝數(shù)，分別為70.714 3萬畝、70.796 8萬畝，包括額征民人余地、額征加賦余地、額征首報私開地、續(xù)增額征首報私開地4個地目。［1］120-121（詳見表1）余地所有權在官方，耕種的民戶向官方支付地租，而不是交納稅賦。

表1 民人各項余地地租［1］114-117

2.民典旗地

滿鐵統(tǒng)計了兩個時期永遠征租地、暫行征租地、民典旗人余地3個地目的民典旗地面積：乾隆四十五年的原額畝數(shù)，計26.976 7萬畝；清末光緒二十八年、宣統(tǒng)元年的實有畝數(shù)，分別為29.665 9萬畝、29.221 9萬畝。在租率上，民典旗人余地與普通民地相同，永遠征租地、暫行征租地則與額征民人余地的三則租率一致。

以上所述為清代稅賦和地租情況。民國三年，制定《奉天省劃一田賦等則章程》，所有地目統(tǒng)一征收稅銀，上等地每畝銀元一角四分、中等地一角、下等地六角、沙堿地三角，不分等地一角。此外，按照正租的10%加征經(jīng)費銀。［7］273

四、結(jié)語

滿鐵表面上是為經(jīng)營鐵路及其附屬地設立的，是根據(jù)日本政府特定法令設立的特殊會社，從其發(fā)揮作用看，實際上是代表國家意旨和代行國家職能的所謂國策會社。滿鐵“實際是政府的化身，國家的機關”［8］649。采用會社形式，“以名蔽實，不外是政府特意選用的政策而已”。②［日］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的性質(zhì)·關東都督府官吏的性質(zhì)，明治40年3月23日，油印，第4頁。

滿鐵設立后，不僅其自身為擴張鐵路、工礦而侵占土地，而且支持日本商社從事土地的竊租和盜買。因此，滿洲舊慣調(diào)查的對象集中于土地關系，實際上成為土地慣行調(diào)查。這項調(diào)查首先在奉天省進行，繼而擴展到吉林省、黑龍江省和蒙地。這項舊慣調(diào)查與臺灣舊慣調(diào)查、中國慣行調(diào)查一道，構成了日本對中國的三次舊慣調(diào)查，其目的都是為了推行殖民政策。

滿鐵對奉天省一般民地的調(diào)查，涉及一般民地各地目的沿革、種類、面積、稅賦、租率、性質(zhì)等方方面面的內(nèi)容，比較全面地梳理了清代奉天復雜的民地制度。其中，對土地經(jīng)濟關系的調(diào)查較為深入，調(diào)查報告中近三分之一篇幅是土地稅賦、租率、升科、征稅機關等內(nèi)容，為日后制定土地統(tǒng)制政策奠定了基礎。日本扶持建立偽滿洲國傀儡政權后，很快制定了《滿洲國地政急需解決的若干重要問題》《一般農(nóng)耕地的選定及獲得對策案》等土地統(tǒng)制政策，這與滿鐵的舊慣調(diào)查是分不開的。通過調(diào)查，滿鐵也詳盡掌握了各類民地的數(shù)量、質(zhì)量分布等情況，為自身侵吞土地打開了方便之門，也為日本占領東北后迅速推行移民、大肆掠奪土地做了必要的準備。從偽滿建立到1937年8月，短短5年間，日本移民機構掠奪土地235.28萬公頃。［9］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