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霄

（山東藝術學院 戲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0）

在西方悲劇的發(fā)展過程當中，著名的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奠定了悲劇理論基礎。辛亥革命時期，西方悲劇這一藝術形式被引入了中國，有學者開始發(fā)現(xiàn)西方戲劇中的悲劇與中國戲曲中的悲劇是不盡相同的，隨即引發(fā)了一場關于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有沒有悲劇的探討。之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情況，是因為衡量中國戲曲中是否有悲劇的標準完全去對照西方悲劇的概念了。

換句話說，我們一直在討論的是中國的悲劇是否能夠符合西方關于悲劇的定義。而實際上，由于中西方歷史發(fā)展、風土人情、審美習慣等各方面的不同，中西方悲劇的藝術風格是各具特征的。中國不是沒有悲劇，而是沒有西方悲劇定義下的悲劇。我們中國的悲劇其實就是戲曲中的苦情戲。本文通過對《俄狄浦斯王》和《竇娥冤》進行分析，來呈現(xiàn)中西方悲劇的區(qū)別。

一、悲劇沖突的不同

戲劇沖突是戲劇中最關鍵的特征，在悲劇中亦是如此。西方的悲劇沖突是掙扎的沖突。《俄狄浦斯王》中的悲劇沖突就具有非常典型的代表性。故事中的主人公俄狄浦斯被阿波羅神預言自己降生后會弒父娶母，所以他一出生就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拋棄在荒山野嶺中，后被牧羊人撿到送給了鄰國的國王作為養(yǎng)子撫養(yǎng)。長大后的俄狄浦斯得知了自己將會弒父娶母的命運，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選擇了逃離。在逃離的路上，他失手打死了因為讓路產(chǎn)生爭執(zhí)的一位老人和三個侍從，他不知道的是這位老人正是他的親生父親。在到達忒拜城后，他因成功制服女妖，獲得了臣民們的信服而被擁立為王，并且陰差陽錯地娶了自己的生母——前王后伊俄卡斯忒為妻。至此，主人公弒父娶母的詛咒全部應驗，悲劇全部形成。后來，瘟疫災難開始降臨到忒拜城。在神的暗示下，只有找到并放逐殺害老國王的兇手才能消除災難。俄狄浦斯在得知自己就是殺害老國王的兇手，是造成一切災難的元兇后，自行戳瞎雙眼并進行放逐。

整個故事都在不斷展現(xiàn)主人公俄狄浦斯在不可逆轉的命運悲劇面前不屈服的態(tài)度，用他崇尚自由、堅強的個人意志，勇敢地對抗命運的安排。這就是在西方文化的大背景下，西方悲劇展現(xiàn)人對于自由的崇尚以及敢于抗爭的精神的典型代表作，主人公在經(jīng)歷不可抗拒的不幸遭遇后，不但不被降服反而奮起抗爭。雖然最終可能會被這些不可抵抗的力量打倒，但精神上絕對不會屈服，主人公與命運、自身性格以及社會進行不斷的抗爭。觀眾最終因為這種慘烈的斗爭而產(chǎn)生感同身受的悲壯的戲劇體驗。

而中國的悲劇沖突與西方的悲劇沖突有很大的不同，中國的悲劇更多的是評判的沖突。在《竇娥冤》這部苦情戲的代表作中，竇娥從小喪母，父親因進京趕考需要籌措路費，將她賣給蔡婆婆家里當童養(yǎng)媳。成婚不久，丈夫就生病去世，只剩她和婆婆兩人相依為命。苦情的身世和命運使得觀眾對竇娥很容易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一種憐憫的情感，潛意識中自動把她設定為弱者的角色，這對于后面劇情的發(fā)展和情感的推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后來，地痞張驢兒企圖霸占竇娥，被拒絕后懷恨在心，計劃毒死蔡婆婆后強逼竇娥與他成親，卻沒想到毒死了自己的父親。他惱羞成怒，將罪名推脫到竇娥身上，竇娥受盡酷刑始終不屈服。知府利用竇娥的孝順對蔡婆婆用刑來逼迫竇娥，竇娥無奈只得含冤認罪，并在死前許下三樁誓言來證明自己的冤屈，結果一一應驗，人們紛紛感慨竇娥是被冤枉的。故事的結尾，考取功名回鄉(xiāng)的父親幫助竇娥伸了冤，張驢兒和知府得到了該有的懲罰。整個劇中，竇娥作為善良和孝順的化身，與張驢兒和知府等惡勢力的壓迫形成沖突，伴隨著苦情情節(jié)的展開，使得人們的憐憫和同情不斷加深，經(jīng)歷一番苦難的斗爭之后，最終取得圓滿的結局。

中國苦情戲故事中的沖突往往展現(xiàn)的是弱小的主人公遭遇惡勢力迫害的不幸遭遇，是一種懲惡揚善的倫理批判的沖突，將這種苦情的沖突過程進行展現(xiàn)，引起觀眾的共情，以體現(xiàn)凄慘的審美效果。這也是中國戲曲中的悲劇被稱為苦情戲的原因。

二、悲劇角色的不同

悲劇角色一般是指悲劇當中的主人公?！跋矂】偸悄》卤任覀兘裉斓娜藟牡娜?，悲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好的人”，“悲劇都是由上層人物組成而喜劇則由普通人組成”，“現(xiàn)在最完美的悲劇都取材于少數(shù)家族的故事”。亞里士多德所提出的選擇悲劇主人公的原則對西方悲劇產(chǎn)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

西方的悲劇主要反映的是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和社會矛盾，悲劇的主人公一般都是貴族王室或者是英雄人物。以主人公足夠高貴的地位，促使觀眾在他的悲劇故事中，深刻感受處境的劇烈反差，進而產(chǎn)生憐憫的情緒?！抖淼移炙雇酢返墓适卤尘罢幱谀笝嗌鐣蚋笝嗌鐣^渡的古希臘時期，這一時期人們開始對社會最原始的雜婚和亂倫的社會形態(tài)進行反思，進而開始批判和變革?！抖淼移炙雇酢饭适轮械娜⒛敢约巴约河H生母親生育的故事情節(jié)正是從側面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現(xiàn)實矛盾和沖突。劇中主人公俄狄浦斯出生在忒拜國王室，身為王子的他雖被親生父母拋棄，但后來也同樣以王子的身份被科任托斯國國王收養(yǎng)，事情發(fā)展到最后，他成為忒拜國國王。俄狄浦斯的身份始終是尊貴的，這一系列的事情全都在王室貴族中發(fā)生。另外，西方悲劇為了表現(xiàn)主人公崇高的精神和剛毅的品格，在主人公的設定上一般都是選擇男性角色，雖然也偶爾出現(xiàn)以女性為主人公的悲劇故事，但也是將這些女性主人公的性格進行男性化塑造，依然是偏向于展現(xiàn)以剛毅為主的男性特征。

而中國悲劇的主人公往往是一些弱小善良的角色，大多數(shù)都是以小人物的形象來展現(xiàn)，主要是為了強調主人公正義的品格。很多悲劇的主人公都是女性角色，因為在古代婦女的社會地位比較低下，所以更容易有悲劇產(chǎn)生，遭受迫害最深的社會底層女性形象，能夠催生一種纖細、柔美的悲劇審美形態(tài)。

在《竇娥冤》中，竇娥就是社會最底層婦女的真實寫照，在那個以三從四德為道德標準的時代下，她對于自己的婚姻沒有自主權，父親將她賣給蔡家做童養(yǎng)媳，她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丈夫死后，她依然孝順地侍奉婆婆，并在遇到事情的時候選擇犧牲自己保護婆婆，善良的品性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遭到張驢兒的誣陷后，剛開始竇娥堅信知府會還她一個公道，對于世間的公平和正義抱有極大的期待，卻沒想到張驢兒伙同知府謀財害命。死后許下的三樁誓言也并沒有直接傷害任何人，只是將希望寄托于天地之間，能夠還自己一個清白。竇娥正直、善良、孝順，但同時她弱小到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正是因為這樣，才在她含冤而死的時候，使人心中頓生憐惜與憤憤不平之情。這與西方悲劇高大上的男主人公明顯不同，中國的悲劇重在展現(xiàn)劇中主人公的柔弱，及其遭受惡勢力壓迫但無力反抗，飽受摧殘導致悲劇產(chǎn)生，最后體現(xiàn)主人公正義的特性，使觀眾產(chǎn)生強烈的同情心理，更加凸顯濃濃的人情味。

三、悲劇結構的不同

悲劇結構的不同主要是指悲劇情節(jié)布局的不同。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到，“完美的布局應該有單一的結局，而不是如某些人所主張的，應有雙重結局。其中的轉變不應由逆境轉入順境，而應相反，由順境轉入逆境。”

西方悲劇的結構要求情節(jié)的發(fā)展是單一的，換句話說也就是“一悲到底”。其中，既指出了結局必須是悲劇，也包括了悲劇當中不允許出現(xiàn)喜劇的成分?！抖淼移炙雇酢氛堑湫偷摹耙槐降住钡奈鞣奖瘎?。當俄狄浦斯知道阿波羅神對自己命運的預言后，選擇對命運進行反抗，但最終失敗。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整個過程進一步轉變?yōu)槟婢?。主人公反抗命運的過程中意識到原來殺死老國王的罪人就是自己，選擇刺瞎雙眼并進行自我流放，母親伊俄卡斯忒也因羞愧而自縊身亡。整個過程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喜劇的元素，結局也非常悲壯，屬于西方悲劇中毀滅式結局的典型代表。

而中國悲劇在情節(jié)上的布局善用悲喜相交，這種在西方悲劇中最為忌諱的悲劇結構，在中國悲劇中卻是最常見、也最為大眾認可的結構。劇中一般加入一些插科打諢的喜劇因素或者設置丑化的角色，以達到“悲劇喜演”的效果?！陡]娥冤》中的“賽盧醫(yī)”就是丑角的反派形象代表。開場白中說道“死的醫(yī)不活，活的醫(yī)死了”，這句話足以顯現(xiàn)他并非真正的名醫(yī)，從而將一個十足的“庸醫(yī)”形象地展示出來。面對蔡婆婆索要欠款，他不但欠錢不還，還想謀財害命，不料被張驢兒父子撞見，在張驢兒想要毒害蔡婆婆的時候，他被迫提供毒藥，成為幫兇，但因為害怕連忙逃跑。一副副鮮活的丑惡嘴臉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在劇中，桃杌太守在開場白中說道“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睆報H兒來到府衙報官，桃杌太守自己先向別人下了跪，并說只要來報官的，都是自己的衣食父母。這些話和行為讓人覺得極為可笑，更多了幾分諷刺的意味。用喜劇的方式來刻畫這些人物丑陋的嘴臉，從側面展現(xiàn)出了當時封建社會的不良風氣，以這種形式反而更能凸顯竇娥的悲劇。

但中國的悲劇與西方的悲劇更加不同的是，悲劇一般都是大團圓式的結局。不管主人公歷經(jīng)何種艱難，最終都是較為圓滿的結局。竇娥在受盡種種委屈冤死之后，最終得以沉冤昭雪，在死前發(fā)下的三樁誓愿：血濺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全部應驗，給這種中國悲劇的大團圓式結局，增添了幾分浪漫的色彩。

中西方悲劇之所以存在這些差異，是因為中西方的傳統(tǒng)文化、審美理念不盡相同。受游牧文化的影響，在西方的藝術理念中，傾向于人類對于世界的統(tǒng)一征服和思想上的主宰，并對這種對抗精神進行贊美，悲劇多以一種壯美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而中國的藝術理念自古以來受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影響頗深，更多的是提倡一種“和”的價值觀念，強調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和諧相處，所以不管經(jīng)歷多少曲折，悲劇最終都是以令人歡喜的喜劇色彩作為結局，展現(xiàn)的是一種和諧優(yōu)美的氛圍。兩種不同的悲劇風格，帶給人們迥異的審美感受。

注釋：

①亞里士多德.詩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8 頁。

②亞里士多德.詩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40 頁。

③亞里士多德.詩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3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