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寧
艾麗絲·門羅被譽為“作家中的作家”,在其短篇小說有限的敘述空間中,展現(xiàn)出復雜的生命體驗,并將其淬煉至完美。而2013年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這位女作家才開始慢慢被中國讀者所熟悉。在獲獎之前,其作品的中譯本僅有2010年出版的《逃離》這一本,《播弄》就收錄在該短篇小說集中。莎翁經典作品與主題作為文學記憶中熠熠生輝的一部分,參與該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設計和框架構建。筆者決定借助互文性,對《播弄》進行情節(jié)層面和意蘊層面的結合研究,論證蘊含于莎翁經典作品映射下的生活現(xiàn)實。正如學者周怡所言:“門羅有意將事實、想象與感覺融合為一體,使過去的作品彼此重合與相互補充,從而表達出更為深邃的人生哲學。正是因為門羅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這種勾連性,門羅的作品尤其需要整體閱讀:意義層層疊疊,猶如曲徑通幽?!倍^的“勾連性”正是小說中的互文性。
若冰是一名護士,生活在加拿大安大略省東南部典型的“門羅地帶”的小鎮(zhèn)上。因為需要照顧自幼患上嚴重哮喘癥的姐姐,若冰選擇了在小鎮(zhèn)工作。在三十英里外的斯特拉特福小城(以莎士比亞誕生地命名),自1953年起每年夏天都舉辦莎士比亞節(jié),舉行慶祝活動和演出戲劇。五年前,若冰在該小城受訓,看了第一部莎劇《李爾王》。從那天起,若冰決定每年夏天都去看一部莎劇。“她也不在乎那是悲劇還是喜劇?!闭凵涑鋈舯鶎ι畹碾S遇而安的態(tài)度?!叭欢@短短的幾小時使她充滿自信,認為她即將回到里面去的那種看來是那么臨時將就不能令人滿意的生活,只不過是一個短短的插曲,是能輕松忍受下去的?!比舯鶎⒍虝旱淖栽谂c生活常態(tài)的艱辛進行久長與短暫的錯位劃分,也反映出她對不幸生活的接納。這種帶有詩意的苦澀,也為若冰飽受命運播弄之后依然客觀冷靜對待生活調設好了基調。
去年,若冰看的莎劇是《安東尼與克利奧佩特拉》。這部被稱為莎士比亞“第五大悲劇”的戲劇,在《播弄》中象征男女主人公邂逅愛情。門羅以這部戲劇所體現(xiàn)的轟轟烈烈的異國戀情為依據(jù),引導讀者對若冰與丹尼洛異國浪漫愛情的閱讀期待,也暗示了兩人的愛情悲劇。散場后,若冰返回劇場去尋丟失的手包未果,惆悵之時邂逅了散步的丹尼洛,兩人一見鐘情。丹尼洛是門的內哥羅(即“黑山”)人,開了一家鐘表店。這個住在頗具格調的房子里的特別的男人,在若冰看來如同莎翁筆下救助落難女子的英雄,這就是浪漫的戲劇,上演著莎翁筆下安東尼與埃及艷后克利奧佩特拉一樣的異國情緣。對以前文本的仿寫是互文寫作常見的手法。當?shù)つ崧鍐柸舯矚g《安東尼與克利奧佩特拉》的哪個部分時,“她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幾個大膽卻又令人信服必須如此的擁抱場面,可是她不能照實說”。這些不能言說的想法折射出若冰對愛情的渴望。兩人吻別之時,丹尼洛說自己最近就要回到家鄉(xiāng)忙點事,相約來年夏天如果彼此愛意猶存,若冰就自己決定哪一天在鐘表店重新見面。如安東尼一樣離開克利奧佩特拉的懷抱擔負起拯救家園的使命,丹尼洛回到時局動蕩的家鄉(xiāng),完成無法言說的使命。在互文本《安東尼與克利奧佩特拉》的參照下,讀者隱約預感到若冰愛情的虛無縹緲。為了讓愛情和丹尼洛變得真實,若冰去圖書館查閱有關門的內哥羅的資料,“就是把丹尼洛置放在一些真正的地方和一段真正的歷史之中……當她用自己的手指撫觸著某個印出來的地名時,沒準觸碰到的正是他此刻所在之處呢”。靠把一個人放置在書本之中讓他真實,就如同莎劇中的安東尼一樣,這個互文閱讀暗示著情節(jié)的戲劇性和愛情的虛幻。
在《安東尼與克利奧佩特拉》中,莎翁書寫了這樣的人生哲學:“人生是不斷戰(zhàn)斗,同時承受著命運打擊,而愛情并不那么浪漫和張狂,有幾分不可捉摸,就像一個謎。愛情,無論得到和失去,都只是命運的一環(huán)?!睈矍榈幕脡糇罱K破碎,生活還要繼續(xù)?!恫ヅ穼⑽膶W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世界融入文本,不斷打破現(xiàn)在、過去、未來的界限,將讀者引入文本間的對話和文本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對話中,拓展讀者的思維空間。
為愛經過了一年的煎熬與等待,有點迷信的若冰還是選擇在去年的同一天赴約,那天將上演的莎劇是《皆大歡喜》。為愛癡狂的若冰等待著那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篤信“她是被遴選出來的”“這些是她挑出來專門為自己而用的詞語:命運、愛人……”。但是門羅給情節(jié)的發(fā)展設置了重重障礙,然后她惴惴不安而又滿懷期待地來到丹尼洛鐘表店那座奇特房子所在的唐尼街。
而看到若冰的丹尼洛陌生地看看她,遲疑地走過來,輕輕地搖搖頭,隨后漠然地關上了門。若冰感到莫大的羞辱,啜泣起來。若冰正如門羅筆下的多數(shù)女性角色一樣,柔弱中透著堅韌,哭泣后平靜下來,“還是別試著逃避了,而是要正視這個打擊”。若冰隨后決定永遠不去斯特拉特福了,與小城的訣別,與莎翁戲劇的訣別就意味著與虛幻愛情的訣別。與莎翁的《皆大歡喜》相同的是情節(jié)的一波三折,卻是截然相反的結局,參照經典進行的反諷書寫常常是一種互文寫作的手法?!盎ノ男缘难芯績r值并不在于‘同’,而在于‘異’——‘同中之異’……在于文本之間的異質性和對話性。”莎翁在《皆大歡喜》中曾言:“愛情不過是一種瘋狂?!币粫r的瘋狂之后,門羅筆下的女性多審時度勢,沉穩(wěn)自若,在困境中力求一種新的平衡,這也是門羅典型加拿大性的創(chuàng)作思想體現(xiàn)。
受到愛情的打擊之后的若冰,全身心投入事業(yè)的發(fā)展上,從一名普通的護士一路奮斗成了頗有威望的精神病醫(yī)生。一天,三個本應由縣衛(wèi)生機構收治的精神病人陰差陽錯地暫時在本院安頓。若冰注意到一個高大有威嚴感的老人,與她記憶中的丹尼洛頗為相似,實則是丹尼洛自幼成為聾啞人的弟弟。原來四十年前的那個冷漠地關上門的并不是丹尼洛。
“簡直不可思議。
兄弟。
雙胞胎。”
門羅用三行羅列出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這不禁讓讀者想起《播弄》里的文本內互文“他還是老樣子”,其實也是為后面的情節(jié)發(fā)展設置了一個伏筆。丹尼洛雙胞胎身份引起的誤會就是門羅運用莎翁戲劇雙生子主題的互文書寫。對于鐘情于莎劇的若冰來說,“莎士比亞應該使她思想上有所準備。在莎劇里,雙生子經常是誤會與災難的起因。這樣的播弄往往被安排為出現(xiàn)某種結局的手段。最后疑團解決了,惡作劇得到了諒解……而受到愚弄的人也寬宏大量,不會怨天尤人”。若冰的故事就是戲劇中的戲劇,也呈現(xiàn)出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狀態(tài),戲劇化的人生終將回歸生活本身。若冰把命運的交錯歸咎于四十年前那天的種種播弄,但還是用生活的重重困境來實現(xiàn)心靈的自我救贖:他有一個又聾又啞的弟弟,她有一個身有重疾又挑剔的姐姐,而姐姐最不能容忍的是她要嫁給一個外國人?!艾F(xiàn)在已經很難說得清楚,當日那番遭遇是幸或者不幸……它使你非常氣憤,但是還是會感受到遠處傳來的溫暖,而且絲毫不會有羞愧之感。”若冰最終與命運的播弄實現(xiàn)和解。我們每個人不都是在現(xiàn)實與期望中找到一個平衡點嗎?時而自我慰藉,又時而幻想掙脫命運的枷鎖,就像門羅在《播弄》最后對若冰心理的書寫:“她穿錯了一條綠裙子。她希望把這件事告訴什么人。告訴他?!遍T羅這種直抵人心的筆觸,還原了生活的原生態(tài)。
《播弄》利用時空轉換,將文學記憶、想象和現(xiàn)實生活打碎組合,呈現(xiàn)出對生活現(xiàn)實關切的互文詩學構建。門羅在《播弄》中的互文性寫作融合了文本間的對話關系,也為讀者閱讀和闡釋文本提供了更廣闊的思維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