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郵電大學 數(shù)字媒體與設計藝術學院,北京 100876)
古希臘文藝批評理論大體發(fā)源于公元前6 世紀,極盛于公元前5 世紀到4 世紀,即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時代,也是西方文藝批評發(fā)展史上最富于原創(chuàng)力的時代。柏拉圖著作甚豐,有近30 篇對話流傳至今。亞里士多德的主要文論著作是《詩學》、《修辭學》,尤以《詩學》影響最大。
美國學者愛布拉姆斯在名著《鏡與燈》中指出:“模仿傾向——將藝術解釋為基本上是對世間萬物的模仿——可能是最原始的美學理論”。他還指出,在亞里士多德之后,“‘模仿’一直是重要的批評術語”。在18 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藝術即模仿這一觀點幾乎成了不證自明的定理”。①愛布拉姆斯的論述表明,模仿說在西方文藝批評發(fā)展史中居于一個無可爭議的重要歷史地位。
在古希臘,幾乎所有論及文學問題的人都認為,文藝是對某種外在東西的模仿,他們的區(qū)別僅在于對所模仿之物的理解不同。例如,德謨克里特認為人模仿禽獸而創(chuàng)造藝術;柏拉圖認為藝術最終是對理式(idea)的模仿;亞里士多德突出強調了詩模仿行動(action)的觀點。這些“模仿說”無一例外作了如下預設:人與外在世界構成了主客體二元對立的關系,而人作為主體是能夠把握作為客體的外在世界的。正是這個理論預設構成了古希臘文學觀念的知識論基礎,也構成了兩千多年來西方文學理論最主要的知識論基礎。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第1 章就開宗明義指出:“史詩的編制,悲劇、喜劇、狄蘇朗勃斯(一種以即興表演為主的酒神戲)的編寫以及絕大部分供阿洛斯和豎琴表演的音樂,這一切總的說來都是模仿。”可以說,“模仿”概念是亞里士多德整個文藝理論的出發(fā)點、基礎與核心。亞氏認為詩之所以為詩,不在于它是否壓韻或分行,恰恰因為它是模仿的產(chǎn)物。亞氏進而指出,詩人模仿的對象是行動,這種模仿“是通過行動中的人物進行的”,而“情節(jié)是對行動的模仿”。在這個意義上,詩人即“情節(jié)的編制者”。在此基礎上,亞里士多德指出:“就做詩的需要而言,一件不可能發(fā)生但卻可信的事,比一件可能發(fā)生卻不可信的事更為可取。生活中或許找不到宙克西斯畫中的人物,但這樣畫更好,因為藝術家應該對原型有所加工?!憋@然,亞里士多德所理解的詩人的模仿活動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而非對于形而上“理式”的拙劣抄襲。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縱論悲劇、喜劇、史詩等體裁,是對古希臘輝煌文藝實踐的科學總結,在研究方法上也有諸多可貴的創(chuàng)新之處。
首先,亞里士多德標志著希臘文藝批評發(fā)展史上一個重大的轉折。亞里士多德是個杰出的哲學家、自然科學家和邏輯學家,這為他開創(chuàng)性地嘗試對文藝現(xiàn)象進行冷靜、客觀的科學分析提供了必要的條件與可能。亞氏充分認識到科學方法對于科學研究的重要性,寫成歐洲歷史上第一部邏輯學著作《論工具》。邏輯學是教人正確思維的科學。他的《詩學》就十分重視定義的準確性,注意把研究對象和相關事物加以區(qū)分并辨析同異,論述從一般規(guī)律到特殊規(guī)律層層推進。亞里士多德首先把詩界定為模仿藝術,進而從模仿的“媒介”、“對象”、“方式”三方面界定悲劇、喜劇和史詩的特質。以悲劇為例,從模仿媒介看它使用經(jīng)過“妝飾”的語言(指“格律文”和“唱段”這樣包含了節(jié)奏和音調的語言);從模仿對象看,它傾向于表現(xiàn)“比今天的人好的人”,因而不同于喜劇傾向于表現(xiàn)“比今天的人差的人”;從模仿方式看,它借助人的行動(扮演)而不是敘述,因而有別于史詩。亞里士多德還從構成的角度把悲劇細分為情節(jié)、性格、思想、言語、唱段和戲景六要素,逐一加以分析,但這六個要素的地位并不平等,亞里士多德認為情節(jié)構成悲劇的根本和“靈魂”??傊对妼W》為歐洲文藝批評樹立了講求邏輯性和體系化的科學分析的范例,應當說這是一個很高的起點。
其次,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是有效開展文藝跨學科研究的典范。誠如朱光潛先生指出的,亞里士多德把一些其它科學的觀點和方法應用到文藝理論領域,如他從生物學里帶來了“有機整體”的概念。此外,在《詩學》中還有運用邏輯學原理(謬誤推斷)解釋詩學問題(藝術幻覺)的典型例證。所謂“謬誤推斷”是一種頗不嚴密的推理:倘若A 的出現(xiàn)一般緊接在B 之后,那么,當人們看到B 時便會想當然地以為在此之前一定已出現(xiàn)過A。其實,雨后的土地總是濕的,但下雨并非土地變濕的唯一原因。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荷馬把說謊說得圓的藝術教給了其他詩人,秘訣在于一種似是而非的邏輯推理”。這就是說,詩人只須做到在假定的前提下力求所寫的東西近情入理,就能使讀者產(chǎn)生轉虛成實的逼真藝術幻覺。
最后,亞里士多德還親身實踐了修辭學與詩學研究的匯通。根據(jù)人類活動的區(qū)分,亞里士多德把科學劃分為三類:理論性科學(數(shù)學、物理學、形而上學)、實踐性科學(政治學、倫理學)和創(chuàng)造性科學(詩學、修辭學)。他充分看到作為說服方式的修辭與強調對于公眾感染效果的詩歌之間的相通處:二者同為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藝術,都離不開對語詞的妙用。亞里士多德在《詩學·22 章》中舉例說:“比如,埃斯庫羅斯在《菲洛克忒特斯》一劇中寫到:‘這毒瘡吃我腿上的肉’,歐里庇得斯以‘享用’代替了‘吃’。”亞里士多德同時也不忘提醒劇作家不可濫用奇異詞(指外來詞、隱喻詞、延伸詞等)寫作,否則寫出來的不是謎語便是粗劣難懂的歪詩。在他看來,善于使用“隱喻詞”,能夠直觀洞察事物間的相似性,是詩人天才的一個標志,因而無法師從他人。亞里士多德關于文學與修辭行為緊密聯(lián)系的觀點迄今仍能給人以啟示。
古希臘文學批評的主要特色在于體現(xiàn)了追求卓越的希臘精神和理性化、科學化的詩學取向。
柏拉圖說:“尊重人不應該勝過尊重真理”,接過老師衣缽的亞里士多德說:“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柏拉圖的“理式”是外在于現(xiàn)實事物和藝術作品的高不可及的范本,而亞里士多德的則“擯棄了理式原則之彼岸世界”,認為“理”(形式)即在“事”(質料)中,離“事”無所謂“理”。他肯定現(xiàn)實世界和藝術世界都是真實世界,不是“理式”的幻影。藝術家是藝術品生成的“創(chuàng)造因”,不是被動的抄襲者。藝術活動的實質就是仿效大自然那樣生成萬物,賦予形式于材料,完成創(chuàng)造性模仿。這樣,文藝固然包含虛擬(虛構)的一面,卻依然能顯現(xiàn)帶有普遍性的真理。因此,詩與哲學并非不共戴天的仇敵,而是可以相攜共處的友伴。
總的來看,柏拉圖“非詩”,亞里士多德卻站出來為詩辯護;老師燃起“詩與哲學之爭”的熊熊戰(zhàn)火,學生則挺身而出充當調停人。從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的文藝批評建構彰顯了一種追求卓越的希臘精神,一種愛智求真的古典風范。
古希臘羅馬文論的另一顯著特色在于理性化、科學化的詩學取向。據(jù)說,柏拉圖創(chuàng)建的學園門前高懸著“不通幾何學者不得入內(nèi)”。亞里士多德系御醫(yī)之子,17 歲入柏拉圖學園就讀,精通各門自然科學知識,號稱古代希臘最博學的人物。比較而言,柏拉圖文論無疑更多帶有神秘的超驗色彩和某種浪漫傾向,但柏拉圖歸根到底是個堅定的理性主義者。柏拉圖的對話講“靈感”,談“迷狂”,但“迷狂”顯然僅僅是一種必要的中介,它所依托的終極之物乃是理式、實相、絕對的真善美。
不同于老師柏拉圖的對話那樣辭章優(yōu)美,亞里士多德的文筆清晰、平易、甚至有點枯燥。正如梯利所評論的:“我們在他的著作中很少能感到他自己品格的鋒芒,只有在罕見的場合他表現(xiàn)他的感情?!x他的著作時,我們似乎是位于一個冷靜而無個性的理性面前?!碑攣喞锸慷嗟抡撟C說詩比歷史更富哲學性時,他的理論潛臺詞顯然是把哲學(以發(fā)現(xiàn)第一原理或終極之物為己任的形而上學)置放在比詩藝和歷史地位更高的等級之上,即以哲學(科學)的普遍性、必然律或可然律的標尺來衡量詩藝與歷史的高低價值。在亞氏看來,“歷史”模仿個別而與一般無關,因而如流水賬般無足輕重;“哲學”模仿一般而與個別無關,因而在整個人類知識系統(tǒng)中被列入完全自足的理論(思辨)科學這一最高等級;“詩”通過模仿個別揭示一般,通過偶然揭示事物本質或規(guī)律,因而足以成為理論科學(形而上學、物理學、數(shù)學)的盟友,大可不必將其驅逐“出境”。
有人稱亞里士多德是“古代世界的黑格爾”,頗有幾分道理。正是從這種對于普遍、一般、絕對、必然的特殊哲學偏好和廣博的生物學知識背景出發(fā),亞里士多德才會在《詩學》中特別強調情節(jié)編制的“有機整體”原則:在詩里“事件的結合要嚴密到這樣一種程度,以至若是挪動或刪減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會使整體松裂和脫節(jié)”;史詩詩人要著意“一個完整劃一、有起始、中段和結尾的行動”,不能像歷史記載那樣“一件事情和其它事情之間只有偶然的關連”。亞里士多德認為詩人應使用因果原理指導情節(jié)的安排,事件彼此之間的關系“是前因后果,還是僅為此先彼后,大有區(qū)別”。⑧可以說亞里士多德在西方文藝批評史上最早實驗了把文學作為純粹客觀對象進行科學研究的可能,這一點影響巨大而深遠。
在某種意義上,17 世紀丹納的實證主義文論、20 世紀的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和結構主義文論等都可謂亞里士多德《詩學》的后繼性理論成果,均內(nèi)在灌注了一種求真第一、不斷超越的希臘式熱忱。
注釋:
①(美)M.H.愛布拉姆斯.鏡與燈[M].酈稚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9-10.
②(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7.
③(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63,82.
④(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180.
⑤(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157.
⑥(美)M.H.愛布拉姆斯:鏡與燈[M].酈稚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8.
⑦(美)梯利.西方哲學史[M].葛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79.
⑧(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78,16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