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頂山學院 河南 平頂山 467000)
在中國神魔故事系統(tǒng)中,哪吒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其形象最早來源于印度佛教故事,一般被認為是北方毗沙門天王的三子。唐代,隨著《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真言》等佛經(jīng)傳入,這一人物形象也隨之傳入中國。至明神魔小說《西游記》《封神演義》,哪吒形象得到進一步豐滿,人物形象日臻成熟。在以《封神演義》為代表的傳統(tǒng)小說中,哪吒故事構(gòu)建的是傳統(tǒng)倫理秩序下的家庭與社會,同時哪吒形象以及故事主題更多地強調(diào)個體對封建倫理秩序的皈依。而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哪吒》)對新哪吒故事的塑造更多地表現(xiàn)家庭關系和社會關系中溫情與平等的一面,主題也著力突出了哪吒對命運的抗爭與自由的追求。本文主要對新舊哪吒故事的內(nèi)容與主題進行比較,分析哪吒故事演變的內(nèi)在思想路徑,從觀眾接受心理的角度,討論時代思想與文藝創(chuàng)作雙向互動的理論問題。
時代在進步,觀念在發(fā)展,一成不變的戲劇沖突已經(jīng)很難再引起人們的興趣,重置戲劇沖突,重構(gòu)人物形象,以回應新時代受眾的審美期待,是傳統(tǒng)哪吒故事獲得新生的基本操作手段。《哪吒》正是按照這一思路來重新講述哪吒故事的。
《哪吒》將傳統(tǒng)哪吒故事中對抗性的戲劇沖突轉(zhuǎn)變?yōu)楹献餍缘膽騽〗Y(jié)構(gòu)。在《封神演義》中,哪吒是天神下凡來輔助武王伐紂的,但傳統(tǒng)哪吒故事的精彩之處主要表現(xiàn)為他與龍宮諸神的對抗,以及與以李靖夫婦為代表的世俗之人的對立,即神神對立、神人對立。在神人對立中,上神盛氣凌人的優(yōu)越感有著充分的表現(xiàn)。同時在神神對立中,諸神不同階層的優(yōu)越感同樣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比如哪吒隨口就罵“凌霄殿御筆點差”的夜叉為“畜生”,對著三太子罵東海龍王是“老泥鰍”;太乙真人袒護哪吒,認為打死敖丙不過是“一小事”,還畫符賦能助哪吒在南天門痛打真神東海龍王等等。無論是神人還是神神之間,都可見階層之間的對抗,這種對抗性就成了傳統(tǒng)哪吒故事戲劇沖突的主要特征。
然而這種戲劇結(jié)構(gòu)特點到了《哪吒》中卻轉(zhuǎn)變?yōu)榱撕献餍?,最突出的表現(xiàn)便是哪吒與敖丙的合作?!赌倪浮吩趧冸x了天命之仇的前置戲劇沖突后,讓哪吒與敖丙的關系由對抗變成了合作。首先,故事一開始就將二人的關系設置成一見如故的好朋友,正是這樣的關系設置為兩者合作共同對抗命定之事奠定了堅實的故事發(fā)展基調(diào)。故事進一步發(fā)展,當靈珠和魔丸的身份被哪吒和敖丙分別知曉后,兩者雖有短暫的利益對立,但在命定魔丸焚毀時刻到來時,朋友的真情、百姓的生死、命運的可恨等便構(gòu)成了他們責任感、正義感生成的內(nèi)在要素,為了陳塘關民眾,為了對抗任性的命運安排,哪吒與敖丙很快拋卻成見,以朋友的名義鼎力合作,拯救了蒼生,對抗了命運,成全了友情。這種合作性的戲劇結(jié)構(gòu)一改傳統(tǒng)對立的戲劇沖突,賦予了故事全新的面貌,強化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題,給了人們耳目一新的觀感。
《哪吒》不僅重置了戲劇沖突,而且也在新的戲劇沖突中重塑了人物形象,在新的人物形象里,消解了神仙的權(quán)威,突出了家庭倫理溫情,從而使一個不受權(quán)威威懾,又得到家庭溫情支持的哪吒形象的出現(xiàn)顯得水到渠成,自然而不生硬?!赌倪浮分饕獙θ惾宋镪P系進行了重新塑造。
一是以消解權(quán)威的方式對神仙形象進行了重構(gòu)。在傳統(tǒng)哪吒故事中,神仙都是端正威嚴的形象,然而在《哪吒》中,以太乙真人為代表的神仙們卻是相當滑稽的。與傳統(tǒng)形象清癯的神仙不同,《哪吒》中的太乙真人是個行動不那么靈活的胖子,這種外在形象的反差本身就足以制造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同時,在語言上,也不再是傳統(tǒng)雄渾威嚴的語言風貌,代之以俚俗之語。太乙真人不僅操著一口地道的川話,而且還說著當今流行語言,比如“忘記密碼還可以用指紋認證撒”,等等。此外,連申公豹的語言表達方式也被改設為結(jié)巴,并利用了結(jié)巴的表達方式制造了戲劇的沖突,產(chǎn)生了詼諧幽默的戲劇效果。無論是從形象還是語言上,都充滿了對神仙的戲謔與嘲諷,這種戲謔與嘲諷解構(gòu)了傳統(tǒng)觀念中人們對神仙端正威嚴形象的固定認知,也自然消解了神仙的權(quán)威。通過重塑神仙形象的手段對神仙權(quán)威進行消解,有助于故事更為集中地突出主要人物哪吒與敖丙。
二是以融入俗世的思路塑造了哪吒的形象。在傳統(tǒng)的哪吒故事中,哪吒是被鑲嵌在神仙故事體系中的角色,他的行為和身份自我認同都體現(xiàn)著神的特征,然而在《哪吒》中,他雖然具有神的身份,但他的行為和身份自我認同都是世俗化了的。哪吒和敖丙初次見面時,相互踢毽子玩耍,與世俗世界里的一般孩童并無二致。哪吒雖然對陳塘關民眾對他的誤解頗為傷心,但是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得到陳塘關民眾對他的認可,這是與傳統(tǒng)哪吒形象反差最大的地方。他雖被誤解,但一直沒有放棄對正義的追求,一直把拯救蒼生的責任勇敢地擔負起來,這恰是英雄品質(zhì)的體現(xiàn)。正是因為哪吒形象的這一改變,才讓他在世俗層面上與觀眾的認知和審美感受有著較好的對接,也因此更容易為觀眾所接受。
三是以突出家庭倫理溫情為目的塑造了李靖夫婦與哪吒的關系。在傳統(tǒng)哪吒故事里,李靖夫婦更多是以家長權(quán)威形象出現(xiàn),嚴厲而刻板,缺乏親子之間的溫情,而在《哪吒》中,李靖夫婦的形象得到了全新的建構(gòu),李靖為保護兒子而向神仙求得“替死符”,李夫人的形象在故事中也得到強化,在父母共同為哪吒擺脫天命之限而作出努力的背后,讓人們看到了家庭倫理溫情對哪吒性格形成的重要影響,尤其是哪吒通過把守虛空之門的長生云的話,得知李靖愿代其受天罰時,其悲情體驗里便涌注了無限溫暖的底色,這種來自父母的關愛、家庭的溫暖讓他誓與命搏的決心更為堅定。愛子重情的李靖夫婦的形象塑造,哪吒與李靖夫婦溫情的親子關系,為哪吒形象的建構(gòu)起到了很好的支撐作用,讓哪吒勇往直前、信心堅定地與天相斗的形象更加真實,更易被人接受。
在《封神演義》的哪吒故事中,著重表現(xiàn)的是哪吒對天命從反叛到皈依的發(fā)展過程。這一藝術(shù)形象本質(zhì)上反映了封建時期人們對君臣父子封建倫理秩序的認同與維護。哪吒因為知道自己是上天安排的非凡之人,故而表現(xiàn)出恃天命而妄為的任性。他在打死“凌霄殿御筆點差”的夜叉、“興云布雨滋生萬物的正神”龍王三太子時,并沒有半點懼意,當李靖夫婦在龍王責問下懼怕不已時,哪吒不以為意地說:“孩兒今日說了罷。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弟子”。哪吒如此任性,是因為他自恃天命,哪吒憑借上神的身份,對人間父子倫理秩序從心底里是不以為意,甚至可以說是蔑視的,但燃燈道人等天神認為哪吒既托生為凡人李靖之子,就應該遵守人間的父子倫理秩序,故賜寶塔給李靖,哪吒在寶塔的威懾下,認李靖為父,表現(xiàn)了對假天之命的人間父子倫理秩序的認同,即從最初的反抗天命到最終的皈依天命。
隨著改革開放進入新時代之后,人們更服膺于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價值觀念。在這種觀念下成長起來的人們,更強調(diào)在愛國愛家的大前提下,在新時代的舞臺上,盡情地揮灑汗水,追求個體價值的實現(xiàn)。他們不再相信所謂命定之事,而更強調(diào)事在人為,即個體的主觀動力與實現(xiàn)理想目標之間的緊密關系。而《哪吒》的戲劇沖突正好滿足了人們對這種觀念認識的具象表達,哪吒出生就被貼上了“魔丸”的標簽,雖然村民們懼怕與疏離他,但關鍵時刻他還是選擇保護村民,彰顯了他的善良,雖然父親嚴厲,且極少陪伴他,但他最終還是選擇撕掉自己身上的符咒,保全父親,拒絕用父親的命換自己的命,哪吒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什么是善良,什么是勇敢,影片中那句經(jīng)典臺詞“我命由我不由天”更是彰顯了哪吒對命運的終極抗爭,即使真的有天神命定又怎樣,個體只要足夠真誠、足夠努力、足夠認真,就能獲得更多人的認可與支持,就能改變所謂的冥冥之中的命定安排,浴火重生。
從傳統(tǒng)哪吒故事到新版哪吒故事的轉(zhuǎn)變過程,隱喻了當前中國從過去走向未來的華麗蛻變。當《哪吒》的敘事“與觀眾的自我體驗結(jié)合在一起,哪吒的人生便置換成觀眾的現(xiàn)實人生。”“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激情吶喊,喚起了一代追夢人更加主動、自覺的時代擔當精神,在百舸爭流的新時代,每一個社會中的個體都在哪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感動于故事,也感動于自己。在團結(jié)共進的整體觀念下,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肯定,賦予了每個人平等的人格尊嚴,這也就最大可能地調(diào)動了每個人努力拼搏、奮斗進取的積極性?!赌倪浮繁阍谌藗兊倪@種感動與強烈共鳴中,完成了它的經(jīng)典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