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居易的詩歌享譽中外,他的文章同樣成就不凡,尤其是科場政論公文。文章主要從判、律賦、策三種文體入手,試圖一探白居易此類文章的整體特征和藝術(shù)成就。
關(guān)鍵詞:白居易;判;律賦;策
白居易作為中國文學史上一位公認的大家,通常以詩人的身份為人們認識和接受。然除詩之外,其傳世的各體文章也有近九百篇,同樣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尤其是其科場政論公文,不應(yīng)為今人所忽視。目前,關(guān)于白居易文章的研究,尚無專著問世,研究論文也為數(shù)不多。
一、《舊唐書》評白居易
在中國古代,正史的記載和評論無疑具有相對的權(quán)威性?!杜f唐書》卷一百六十六卷《元稹白居易列傳》云:
若品調(diào)律度,揚搉古今,賢不肖皆賞其文,未如元(?。祝ň右祝┲⒁?。昔建安才子,始定霸于曹、劉;永明辭宗,先讓功于沈、謝。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臣觀元之制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壺奧,盡治亂之根荄,非徒謠頌之片言,盤盂之小說……贊曰:文章新體,建安、永明。沈、謝既往,元、白挺生。但留金石,長有莖英。不習孫、吳,焉知用兵。
這段評論對白居易的文學成就給予了全面的肯定和極高的贊譽,認為白居易和元稹的作品最是律度謹嚴,兼收并蓄,通熔古今,社會各階層的都賞愛備至,是元和時期引領(lǐng)“文章新體”的一代文壇領(lǐng)袖,其所取得的成就足以與文學史上幾位重要人物并舉而毫無愧色。這番評論可謂是極褒獎之能事。該評論雖是對白居易和元稹的整體文學成就而言的,但結(jié)尾處云:“元之制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壺奧,盡治亂之根荄。”可見其著眼處更側(cè)重于文章,尤其是科場政論公文的創(chuàng)作。另外,白居易所作的奏、議在其文集中只占極小的比例(奏2篇,議1篇),所謂的“白之奏議”乃泛指白居易的全部科場政論公文。元稹《元氏長慶集》卷五十一《白氏長慶集序》云:“(白居易)賦、贊、箴戒之類長于當;碑記、敘事、制誥長于實;啟、表、奏、狀長于直,書、檄、詞、策、剖判長于盡??偠灾灰喽嗪踉?!”在此,元稹對白居易各體文章的長處作了一個簡要的概括。其中的“當”應(yīng)作“恰當”解;“實”應(yīng)作“真實”解;“直”應(yīng)作“直接”解;“盡”應(yīng)作“詳盡”解。就當今的文藝觀來衡量,元稹歸納的這些長處未必稱得上長處。他的概括,似乎從自身“雅有所謂,不虛為文”(見《元氏長慶集》卷二十四《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序》)的文藝觀出發(fā),更看重的是白居易文章的實用性。然而對于政論公文來說“當”、“實”、“直”、“盡”的文風無疑是值得稱道的。因為政論公文的寫作目的就是希望別人能采納自己提出的意見。要達到寫作目的,就需要有“恰當”的口吻,“真實”的情感以及“直接”、“詳盡”的表述,過多的修飾或一味追求藝術(shù)創(chuàng)新有時反而會干擾意義的表達。白居易的文章往往能夠把握這一點,成功地達到寫著目的,如《白居易集箋?!肪砦迨恕墩撝瓶迫藸睢芬晃模Z氣恰當自然,情感真實流動,平鋪直敘,毫無做作,理路清晰,事實確鑿,入情入理,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再如《白居易集箋?!肪砦迨拧肚榱T兵第三狀》一文,由于形勢緊迫,作者的情感隨文章的內(nèi)容而起伏變化,如秋水灌河,由平緩而急切,最后直抒胸臆,盡吐忠心,不留余地,可謂“直”、“盡”。
二、白居易的判文
白居易《百道判》是參加考試前的習筆,內(nèi)容主要是對于訴訟案獄、民事糾紛的調(diào)查量刑、解難釋紛。雖為模擬之作,卻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政治和法制狀況以及作者的道德準則和價值取向,并且具有藝術(shù)特色,對當時及后世文壇產(chǎn)生過一些影響。明蔣一葵《堯山堂偶雋》卷三云:“白樂天(白居易)甲乙判凡數(shù)十條,按經(jīng)引史,比喻甚明,此洪景廬謂其非青錢學士所能及也?!都兹テ藓笃薹缸镎堄米邮a贖罪甲怒不許判》云:‘不安爾室,盡孝猶慰母心,蒲送我畿,贖罪寧辭子蔭??v下山之有怒,曷陟屺之無情?!舸酥?,皆不背人情,合于法意,真老吏判案,若金粉淋漓,又其余事耳”。首先稱贊白居易的判在藝術(shù)上具有“按經(jīng)引史,比喻甚明”的優(yōu)點。然后又舉例說明其在內(nèi)容上符合人情法理。大量運用典故的確是白居易判文的顯著特色。像《得乙在田妻餉不至路逢父告饑以餉饋之乙怒遂出妻妻不伏》這樣百余字的短文中就有八處用典。其中,“饌宜進于先生”出自《論語·為政》:“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胺蛞餐铖@彼,方期相敬如賓”出自《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臼季使過冀,見冀缺耨,其妻馌之,敬,相待如賓”?!傲x雖乖于齊體”出自《后漢書·梁鴻傳》“為人賃舂,每歸,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齊眉”。“盍佳陟岵之仁”出自《詩經(jīng)·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胺了顽苤背鲎浴对娊?jīng)·邶風·谷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不遠伊邇,薄送我畿”?!安凰烧?,無效士二其行”出自《詩經(jīng)·衛(wèi)風·氓》:“女也不爽,士貮其行”?!叭R猶能有養(yǎng)”出自《論語·為政》:“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傍P凰欲阻于飛”出自《詩經(jīng)·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翙翙其羽”。用典頻繁,詞句精煉而意蘊豐富,文思流暢而不顯滯塞。另外,多用比喻也是白居易判文的一個特色。比喻的運用能使說理形象化,深入淺出地表達思想、辨明事理,從而加強文章的說服力。如《得甲至華岳廟不禱而過或非其違眾甲云禱非禮也》中的“如修蘋藻之誠,是用秕稗之禮”,其中“蘋藻”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濟澤之阿,行潦之蘋藻,寘諸宗室,季蘭尸之,敬也。”蘋與藻為水草,文中用來比喻情感的真摯虔誠;秕為中空的谷,稗為稻田雜草,文中用來比喻祭禮的粗率簡陋。再如《得耆老稱甲多智縣司舉以理人或云多智賊也未知合用否》中的“識若限于挈瓶,或當害物;道能弘于樂水,何爽理人。”其中“挈瓶”出自《左傳·昭公七年》“雖有挈瓶之知,守不假器”,原指汲水用的瓶子,在文中比喻賊人道德低下又耍小聰明;“樂水”出自《論語·壅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原指智者喜歡變幻的流水,文中比喻甲的聰明智慧。其次,蔣一葵又指出白居易的判文在內(nèi)容上具有符合人情法理的征。以評論中所舉的《甲去妻后妻犯罪請用子蔭贖罪甲怒不許判》為例,此判是關(guān)于母子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的。講的是甲與妻子離異后,妻子請求以子蔭贖罪,甲怒而不許。白居易從倫理孝道出發(fā)指出,夫妻雖然分離,但母子間的關(guān)系的不會改變。因此,當母親有所請求時,兒子是義不容辭的,作父親的不該干涉。文章以儒家倫理服人,以母子親情感人,判詞條理清晰、兼?zhèn)淝槔?,確有“老吏判案”的從容之態(tài)。
三、白居易的律賦與策文
律賦是當時科舉考試所要求的一種文體,盛行于中唐時期。李調(diào)元《賦話》卷四云:“唐時律賦,字有定限,鮮有過四百者,馳騁才情,不拘繩尺,亦惟元(?。┌祝ň右祝槿弧?。在此,李調(diào)元首先強調(diào)了律賦是一種極難的文體,然后斷言只有白居易和元稹能夠揮灑自如地應(yīng)對此種文體。雖然顯得過于武斷,但可見評論者對白居易過人才華的欽佩之情。試看《省試性習相遠近賦》,這是白居易參加省進士及第的答卷。此賦規(guī)定“以‘君子之所慎焉’為韻,依次用,限三百五十字”,白賦字數(shù)達四百二十二字,超過規(guī)定字數(shù)七十二字,而且全篇論旨統(tǒng)一,音韻諧和,對偶精工,用典確切,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馳騁才情,不拘繩尺”的能力。可見李調(diào)元所言非虛?!顿x話》中除此等總體概論外,還有分篇細評,例如其卷四評曰:“此數(shù)語乃自道其(白居易)行文之樂”。這句話是針對《射中正鵠賦》中描述射手態(tài)度的“正其色,溫其灑(栗)如;游于藝,匪疾匪徐。妙能曲盡,勇可賈余”數(shù)句的點評,評語能深入體察作者的細微創(chuàng)作心理,給予評價,可謂難能。除了律賦,《賦話》對白居易的傳統(tǒng)性辭賦也有評論。如卷二評白居易《動靜交相養(yǎng)賦》中“所以動之為用,在氣為春,在鳥為飛,在舟為楫,在弩為機。不有動也,靜將疇依?所以靜之為用,在蟲為蟄,在水為止,在門為楗,在輪為柅,不有靜也,動奚資始”數(shù)語云:“超超玄著,中多見道之言,不當徒以慧業(yè)文人相目。且通篇局陣整齊,兩兩相對。此調(diào)自樂天(白居易)創(chuàng)為之,后來制義分股之法,實濫觴于此種。就內(nèi)容而言,該賦對“動”和“靜”這組二元對立的范疇作了分析演繹,極富哲理意味。而這種完全哲理式的論述在前代的賦作中是很少出現(xiàn)的,因而引來李調(diào)元“超超玄著,中多見道之言,不當徒以慧業(yè)文人相目”之評。就形式而言,這十四個妥貼工整的對句可謂“局陣整齊,兩兩相對”。進而,李調(diào)元認為此種內(nèi)容與形式的結(jié)合,開啟了后世的“制義分股之法”。不論這樣的觀點有無根據(jù),此賦在題材內(nèi)容上的創(chuàng)新和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講究是顯而易見的。
最后略談一下策文,白居易著有《策林》七十五道,是他為應(yīng)制舉而預(yù)作的習文。這些作品有些是關(guān)于治理國家的根本原則,有些是關(guān)于具體社會問題的具體認識,反映出白居易對當時社會的深刻理解,觸及到封建統(tǒng)治的方方面面,文筆流暢,議論精辟。關(guān)于《策林》,劉曙初的《元白政論文:時代、心里與文風的標本》一文已有較為詳盡的論述,這里不再展開。
四、結(jié)語
以上就白居易的判、賦、策分別進行了簡略的考察,從這三種文體應(yīng)該可以一窺其科考政論公文的總體水準。白居易的科考政論公文之所以能博得如此好評,與其對待此類文章的態(tài)度是分不開的。他在《白居易集箋?!肪砹恫吡中颉分凶栽疲骸氨趹衾墼拢Ξ敶?,構(gòu)成策目七十五門”。元白當年同習制科,中第之后,白居易寄元稹《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詩云:“攻文朝矻矻,講學夜孜孜。策目如穿札,毫鋒銳若錐?!弊宰⒃疲骸皶r與微之結(jié)集策略之目,其數(shù)至百十”(《白居易集箋?!肪硎?。足見白居易對此類文章的態(tài)度之認真,練習之勤奮??芍^嘔心瀝血、慘淡經(jīng)營。從另一視角看,白居易此類文章的巨大成功也展現(xiàn)出其治國安邦的杰出政治才能。五代陶轂《龍門重修白樂天影堂記》云:“(白居易)有策數(shù)十篇,盡王佐之才。”(見陳友琴《白居易資料匯編》)從上可見,白居易的政治才華不容小視。雖然,《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六卷《元稹白居易列傳》所云:“極文章之壺奧,盡治亂之根荄”的美譽有過獎之嫌,但平心而論,白居易于此類文字實有所建樹。事實上,白文在唐代已備受佳譽了?!缎绿茣肪硪话偈拧栋拙右讉鳌份d:“(白居易)工文章。未冠謁顧況,……(顧況)曰:‘吾謂斯文遂絕,今復得子矣'?!痹谖宕?,其文章仍享有很高的聲譽。陶轂說:“世稱白傅文行比造化之功,蓋后之學者,若群鳥之宗鳳凰,百川之朝滄海也”(見陳友琴《白居易詩評述匯編》)尤其是其科場政論類文字一度被士子及同僚奉為圭臬。元稹《元氏長慶集》卷五十一《白氏長慶集序》云:“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拔萃甲科,由是《性習相近遠》、《求玄珠》、《斬白蛇》等賦及百道判,新近士競相傳于京師矣”。又在《元氏長慶集》卷二十二《酬樂天余思不盡加為六韻之作》詩云:“元詩駁雜真難辨,白樸流傳用轉(zhuǎn)新。”后句詩下小注曰:“樂天于翰林中書,取書詔批答詞等,撰為程序,禁中號曰白樸,每有新入學士求訪,寶重過于六典?!蓖醵ū!短妻浴肪硎d,“(白居易)試《漢高祖斬白蛇賦》,考落……然登科之人,賦并無聞,白公之賦,傳于天下也”。白居易在《白居易集箋?!肪硎杜c元九書》曾自云:“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照哂致動H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賦判,傳為準的。”因而,就白居易文章所取得的成就與昔日影響而言,理應(yīng)為當代學者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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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汪政,男,上海人,1977年生,上海圖書館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古典文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