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昊
(1)與子
這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與繼子的不倫之戀,夫權之下的反抗掙扎……一切一切,她注定要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于是也活該被周萍后悔拋棄、投入四鳳的懷抱以求救贖;該被魯貴當作笑話當作八卦將給女兒聽,以旁觀者的冷嘲熱諷,以局外人的談笑風生。
于是 ,完全可以理解的,這段禁忌之戀成為了周萍一生難以直視、不愿提及、甚至渴望救贖的污點,他不愿意碰,他想擺脫,說得再通俗些,他想洗白;所以他痛苦他后悔,他尋找四鳳純凈的靈魂以自我安慰、以自我救贖,他想要遠遠離開這個老宅,遠遠躲開他不堪回首的過往。然而于繁漪,這一切卻又有另一番意味。她或許早已無藥可救,或許早已心如死灰,所有那些青春美好的小姑娘的情懷,在嫁入這個沉悶的周家之后,早已被磨滅的一無所有。
所以當三年前周萍給了她一點甜頭,似乎讓她看到了一點亮光,即便大約也知道這希望不過是一時沖動,而今后彌補這沖動的救贖會讓她更加痛苦,她還是選擇了沉淪。也許是渺茫的微光作祟,他給了她污濁泥潭里的些許清風,于是她便想著隨風而去。周萍拿四鳳當救贖,繁漪又何嘗不是再以周萍為解藥?與周萍將那段過往視作痛苦不同,繁漪將那段回憶當作幸福珍重,甚至,明知眼前人早已變了模樣,卻還愿意低聲下氣委曲求全。
與夫
我注意到有一個詞在有關繁漪的片段里反反復復的出現——“在樓上“。這是一個很細節(jié)的詞,卻讓我一下子感到很不是滋味。在雷雨里,當有人提及”在樓上“三個字,立刻地,所有人都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太太——可是這樣的聯想,當真正常嗎?試想,當我們提及豬圈牛棚,我們最順理成章聯想到的,是豬,是牛。這些牲口生來就被困在豬圈中,它們別無選擇,世世代代不得逃脫。可是現在我們居然通過”在樓上“這個詞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一家之母,而且絲毫不覺得這聯想有什么奇怪——這本身便是一種荒謬,而我們渾不自覺,更使之成為一種病態(tài)。
什么時候,自己的家竟然成了囚禁自己最深的牢籠,而被困在其中的囚徒卻麻木不仁毫不自知——這讓人膽戰(zhàn)心驚,不寒而顫。
繁漪,周萍,周樸園……他們都被困在這里了啊。困在這陰沉悶熱的梅雨季節(jié),困在這狹隘逼仄的方寸之間。就像一張網,他們彼此糾纏,彼此束縛,到了最后越來越緊越來越亂,誰也不愿意放過誰,誰也不能夠掙脫誰。
繁漪是一個女人,不妨說的再寬泛些,她是一個人,我無意討論女權與男權的問題,我只討論“人”。她是一個人,一個無辜的人,只是想離開快要逼瘋自己悶死自己的牢籠喘一口氣,如何就被人當作瘋子,如何就被人當作癡魔。我們不禁去反思,不禁去反問——病的究竟是誰?
與周萍的不倫之戀,她不無辜,可她也不有罪。最初的最初,她只是個尋常的女人,大約年輕時也做過與丈夫鶼鰈情深、琴瑟和鳴的幻想,即便不得,至少也應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反正,絕對絕對不應該是被折斷翅膀困在囚籠中,絕望地渴望著永遠得不到的自由。嫁給周樸園,她大約也歡心過,也期盼過。
關于周樸園與繁漪,他大約也并沒有對她怎樣不好,為她請醫(yī)生、上樓想去探望她,他大約也是做了自己的本分——只是不愛她。不夠愛,所以不夠關注,連家里的下人都看出繁漪與周萍之間的貓膩,這個作丈夫、作父親的,卻渾然不知,渾然不覺。
周樸園是一個專制的人,這一點無可否認,從第一幕他要求繁漪必須將藥當面喝下去中體現的淋漓盡致。固然,周樸園當年也是這封建家庭的犧牲品——他與魯侍萍,何嘗不遺憾不悲哀?可是現在的他,無疑又成了封建社會下的一把刀子,開始下意識地磨平他的兒子,他的妻子的棱角。或許他也變成了他曾經最厭惡的模樣,可現在他樂在其中。
毫無疑問,這樣的獨裁給繁漪帶來了莫大的痛苦。繁漪無疑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相夫教子乖順的好妻子,恰恰相反,她足夠離經叛道,足夠不甘妥協,喝藥一段的對手戲,她與周樸園針鋒相對不甘示弱,堅稱自己沒有病,不需要喝藥——卻也更讓周樸園篤定了她精神上有些問題。
大約在周樸園心中,他作主的地方,若有人膽敢違逆他,就是有病。不聽話,就是病,要治。就是這么蠻不講理,就是這么荒誕不經。我們可以認為,這就是封建社會大家長制度、父權夫權橫行霸道的悲哀。不知怎的,我從中讀出了些許離題的濃濃諷刺感:試想現實生活中,那些將反對自己的聲音毫無例外一一封殺的人,又比周樸園在家庭中的獨裁專制好到哪里去?
繁漪大概早就心如死灰,她大概其實,無限期盼渴求著肉體上死亡的早日到來,因為唯有這樣,她才能從這個無解的謎題、雜亂無章的網里掙脫出來。換不換住宅,于她又有多大的區(qū)別呢?她還是走不出“在樓上“三個字背后的命運。
(2)與敵
第一幕中有這樣一個片段。
“繁漪:(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覺得失言)老爺回家,家里沒有人會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兩個括號里的內容,是對繁漪內心的流露,頗有深意。第一個“不由自主“地”尖酸“可以看出她心里其實是將四鳳視作自己的敵人,不愿意看著四鳳想起她和周萍的幸福,忍不住對四鳳的自我開脫冷嘲熱諷;然而這第二個“覺得失言”則更讓人玩味,她為什么覺得自己失言?我覺得大概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第一個,是她作為一家之母,作為四鳳的主人,她本應該時刻維系著自己端莊大方的架子,她不愿意自己在一個仆人面前丟了面子,失了尊嚴;第二個則是作為情敵,她不愿意就這么暴露自己的尖酸刻薄,叫四鳳看她的笑話,她知道自己在周萍一事上大概已經輸給了四鳳,但她不甘心,因而也決不愿讓四鳳看到自己的弱點。
一前一后,繁漪態(tài)度的轉折,隱約能看出她的矛盾——她想要高高在上,想要維系自己的形象,不齒與一個小小侍女過不去。自然,也許還有那最后卑微可憐的一點驕傲——即便是輸了,也要始終保持自己的姿態(tài),那是她最后的尊嚴。
《雷雨》毫無疑問是一場中國傳統大家庭的悲劇。這場悲劇里,沒有人罪不可赦,可也沒有人全然無辜。而對于繁漪。我試圖去剖析,去理解她。一個社會的扭曲,一個時代的病態(tài),折射在一個不甘軟弱,不屑屈服的人身上,便成了世人口中的離經叛道。繁漪大概注定要成為《雷雨》中最離經叛道的那個。生前,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