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森

摘要：自19世紀以來為了逃避戰(zhàn)亂等災(zāi)難，華人開始大量移居至南洋，然而并沒有迎來想象中的樂土。此時的英國殖民者將華人作為苦力極盡剝削，王潤華透過“橡膠”等植物意象，隱喻了華人的身不由己。隨著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不得不面對更加暴虐的日本殖民，不管是被強奸以致發(fā)瘋的女性，還是被殺害的游擊隊，亦或是后來的新加坡大屠殺，都給華人族群帶來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這樣的創(chuàng)傷并沒有隨著殖民統(tǒng)治結(jié)束而完結(jié)，從馬來西亞建國初期馬來人對華人的追殺，乃至到后來的五一三種族沖突，華人都不得不面對日趨嚴峻的局勢。面對本土政權(quán)的打壓，以及強勢的西方文化，新馬華文傳統(tǒng)將如何維持下去，也成了新馬知識分子的憂思。新馬華人作家正是透過災(zāi)難書寫，以見證文學的方式打撈被湮沒的歷史，試圖對人們進行創(chuàng)傷療愈，并以此作為一種對國家強權(quán)的抵抗。

關(guān)鍵詞：新馬華文學;殖民;種族;災(zāi)難;抵抗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1）1-0035-08

基金項目：廣州社科“穗港澳文學的災(zāi)害書寫研究”，項目編號：2021GZGJ242;廣東省教育廳高?？蒲许椖壳嗄陝?chuàng)新人才類項目“自然災(zāi)害與臺港澳文學書寫研究”;中國青少年研究會立項課題“視覺修辭理論視域下加強臺灣青年祖國認同”，項目編號：2021B28。

作者單位：廣東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從19世紀中葉開始，由于當時中國的政治局勢動亂，以及頻繁發(fā)生的天災(zāi)人禍，迫使許多華人不得不南遷至馬來半島。同時由于當時英國殖民者需要大量的勞動力進行土地開發(fā)，因此南渡到馬來西亞的華人之中，以底層的苦力占據(jù)多數(shù)，其余則主要是知識分子和商人。這些漂洋過海的華人背井離鄉(xiāng)，一方面要在南洋較為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存活下來，另一方面則要面對本土居民和殖民者的剝削與壓榨，可以說這些華人的生命歷程伴隨著種種的災(zāi)難與創(chuàng)傷。

災(zāi)難事件大抵分為自然和社會災(zāi)難，自然災(zāi)難主要指非人為因素引起的災(zāi)難，諸如地震、臺風等，社會災(zāi)難則主要指人為因素造成的災(zāi)難，包括戰(zhàn)爭、空難事故等。這也是人類文明史中的兩條主線：一方面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則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華人移居馬來亞半島的歷史可謂是多災(zāi)多難，從最早被英國殖民者進行剝削，到日本殖民者入侵為了防止“馬來西亞共產(chǎn)黨”，因而大量屠殺馬來西亞華人。到后來日本攻占新加坡以后，為了清算華人在抗日中對祖國的支持，發(fā)生的“新加坡大屠殺”慘案造成了近十萬華人被殺害。即使在戰(zhàn)后馬來西亞獨立建國后，1969年仍然爆發(fā)了“五一三事件”，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的馬來人發(fā)動大規(guī)模針對華人的暴亂，華人不得不面對嚴重的種族沖突。這些巨大災(zāi)難，也對新馬的華人造成了持續(xù)無法抹平的心靈創(chuàng)傷。對此，包括黃錦樹，劉培安、苗秀、王潤華、黎紫書等新馬華人作家都透過文學書寫，記錄了這些歷史災(zāi)難，這也是一種見證文學，透過文化記憶的方式，讓人們可以抵抗遺忘，重新記起被埋沒的歷史。同時也是透過文學對華人社群的歷史創(chuàng)傷療愈的一個過程。

對此，本文也將聚焦于不同歷史時期發(fā)生的災(zāi)難，對于新馬社會所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關(guān)于文學中的災(zāi)難書寫主要包括以下幾個層面：“一、引發(fā)驚懼感受的敘事類型，配合死亡人數(shù)、災(zāi)難數(shù)來說明災(zāi)難的慘烈程度。二、疏離效果的敘事類型，以客觀報告、究責等角度，提醒讀者站在審視的立場。三、轉(zhuǎn)化悲憤至反思的敘事類型，引導讀者藉此抒發(fā)自我情緒。四、行動式的敘事類型，提供讀者思考后續(xù)如何因應(yīng)的行動架構(gòu)?！雹俦疚囊矊⑼高^以上四個層面，進而探討新馬華文文學中的災(zāi)難書寫，所具有的豐富內(nèi)涵。

一、殖民記憶

一直以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都有著較長的被殖民史，16世紀開始先后被葡萄牙、荷蘭、英國占領(lǐng)，20世紀初完全淪為英國殖民地。1819年英國軍官登陸新加坡河口，宣布新加坡為自由港，在這當中完全沒有詢問過當?shù)厝说囊庖姡@也充斥著殖民者的傲慢，正如薩義德對帝國主義的定義：“帝國主義者意味著對不屬于你的、遙遠的、被別人居住和占有了的土地的謀劃、占領(lǐng)和控制。由于種種原因，它吸引了一些人而時常引起另一些人不可名狀的苦難。”②王潤華所寫的《橡膠樹》《熱帶雨林與殖民地》，正是記錄了資本主義對殖民地所帶來的的深遠苦難。王潤華書寫了一種名為“斑蘭”香草的命運：“自從英國殖民者，焚燒森林，種植從巴西移植的橡膠樹，斑蘭葉慘死在巴冷刀后，留下綠色的香魂?！雹鄞颂幇咛m隱喻的正是被殖民者，他們無從選擇自己的人生命運，只能任由英國殖民者宰割。同時也指向了現(xiàn)實層面，橡膠是當時最為值錢的經(jīng)濟作物，因此殖民者為了帝國中心的經(jīng)濟發(fā)展，全然不顧當?shù)氐纳鷳B(tài)平衡，大力發(fā)展橡膠工業(yè)，從而將其他農(nóng)作物全然摧毀，這也造成了嚴重的自然災(zāi)難。西方資本主義的殖民，不但對殖民地進行大肆的經(jīng)濟掠奪，同時也是對當?shù)貧v史文化和政治結(jié)構(gòu)的破壞，給殖民地造成巨大的災(zāi)難，這也是一種“生態(tài)帝國主義”（ecolog-ical imperialism）④。橡膠也隱喻了華人命運，英國人之所以會引進華人與橡膠林，皆是考慮到二者的經(jīng)濟價值，某種意義來說華人如同橡膠林一樣，都是被“移植”過來的，并沒有自身的獨立性。

此外，在另外兩部作品《荒蕪的礦場記》《皮影戲》中，王潤華則書寫了殖民者開采當?shù)氐腻a礦運回英國，全然不顧當?shù)鼐用竦呢毨?，并以兒童視角觀看了殖民者的惡行：“在中學地理課本上，我終于找到這些英國來的野獸，在殖民者的驅(qū)趕下，踐踏著馬來半島，饑餓地吞吃著熱帶雨林?！雹萃鯘櫲A以野獸代稱英國殖民者，蘊含了對殖民帝國的控訴，同時展現(xiàn)了當?shù)厝A人的無奈心酸。他們從當時充滿災(zāi)難的中國逃離出來，然而并沒有迎來夢想中的樂園，而是陷入了更大的災(zāi)難之中。王潤華的作品中充滿了傷痕累累的風景意象，包括“殘遺的橡膠林”、“受傷的大地”、“不能生長的沙漠”、“山水殘骸”等。正如研究后殖民的學者張德明指出：“風景與其說是一種自然的存在，不如說是一種文化建構(gòu)的過程和產(chǎn)物?！雹尥鯘櫲A正是透過這樣一種充滿“山河破碎”式的風景書寫，展現(xiàn)了帝國主義對被殖民者殘忍剝削的歷史記憶。

隨著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勢如破竹地擊潰了英國軍隊攻占了馬來亞，1942年新加坡投降，此時新馬的殖民者也由英國人轉(zhuǎn)變?yōu)榱巳毡救?，然而對于當?shù)厝A人而言，更大的災(zāi)難才剛剛開始，馬來西亞作家李天葆在小說《盛世天光》中書寫了華人所遭受日本殖民的荼毒。初始華人一方面籌錢支持祖國抗日，一方面認為有英國紅毛兵抵擋，輪不到東洋鬼張牙舞爪。但是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判斷有誤，“英國紅毛鬼臨陣不戰(zhàn)而降，軟腳蟹一般，將整個馬來半島如此輕易雙手奉上?！雹叽藭r的馬來亞成為了人間煉獄，“整個南洋馬來亞的華人回憶起那三年零八個月，仍舊覺得心悸——有的村落一夜之間消失，村民被屠殺殆盡。尤其是老吉隆坡，一說起日治時期的南益大廈，就不寒而栗，如今夜里仿佛仍可以隱約聽到受刑的慘叫?！雹啻藭r的日軍在馬來西亞燒殺擄掠，由于當時的華人經(jīng)濟情況較好，因此遭受的迫害也更為嚴重。當?shù)刈畲髴羧思业男〗阌裣s，更是遭受了日軍的強奸，然而詭異的是玉蟬在當下卻是出奇的冷靜，甚至連哭都沒哭。直到三天之后才聲嘶力竭地痛哭，“一手攀著樹干，放開喉嚨尖聲嚎叫，如狼似虎，圍在籬笆外的男女老幼，無不聽得心魂悸動，膽戰(zhàn)心驚。”⑨最終玉蟬逐漸走向了精神崩潰，從而發(fā)瘋了。

玉蟬的悲劇正是源于其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trauma）一詞源自希臘文，原意指身體的傷口，后來在醫(yī)學及精神病理學的文獻上，尤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主要指的是心靈的創(chuàng)傷。玉蟬受到的巨大創(chuàng)傷具有延后性，依據(jù)創(chuàng)傷理論的分析，當事件發(fā)生太突然或造成重大傷害令人無法承受時，主體便會暫時將事件排除在意識之外形成經(jīng)驗的斷離。然而創(chuàng)傷事件并不會就此消失，而是會以無意識、強迫回訪的方式不斷閃現(xiàn)，持續(xù)干擾主體，造成幻想或其他癥狀。因此隨著時間的推進，玉蟬的創(chuàng)傷體驗只會不斷地加深，從而最終將玉蟬的精神壓垮?！熬穹治鰧W上指刺激能量的過度匯流，超過精神裝置的容忍度，使精神裝置無法卸除（discharge）刺激，無法依循恒常原則（principle of constancy）消除刺激，精神層面產(chǎn)生穿透破壞，導致精神能量運作上持久紊亂，在精神組織中引起持久的致病效應(yīng)?！雹怆S著創(chuàng)傷經(jīng)驗不斷地回訪，玉蟬的癥狀越來越嚴重，甚至時常懷疑親朋好友也要謀害自己，“她尖叫了一陣，開始吐口水：‘賤人、強奸犯！一次不夠，還要第二次?！眥11}由于遭受了過大的創(chuàng)傷，并且當時民風保守，無法獲得村人的理解，巨大的壓力最終將玉蟬的主體擊碎，從而走向了瘋狂。李天葆正是透過書寫玉蟬所遭受的悲劇，代表了華人群體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體驗。日本殖民者的入侵也成為了群體性的精神創(chuàng)傷，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經(jīng)歷了這場災(zāi)難的人?！叭毡竟碜咏y(tǒng)治的時期，生離死別、家財散盡，都在所難免，年過六十的，幾乎皆聽過匪夷所思的故事?！眥12}包括潘雨桐的“何日三部曲”，書寫了老孫在日本殖民時期，他的一家人父母、兄弟姐妹都死在日軍刀下，成為了一生都無法磨滅的創(chuàng)傷。即使過去了四十年他也無法忘懷，老孫的經(jīng)歷也是推動這三部小說走向的重要情節(jié)。

此外，李天葆和黃錦樹都使用了大量的篇幅，寫作了馬來西亞華人抗日游擊隊，這些游擊隊也遭受了日軍前所未有的圍剿與屠殺。當時的華人社群抗日情緒高漲，一方面抵制日貨，另一方面定期寄錢回祖國支援抗日。因此日軍在攻陷馬來西亞的初始，就對許多華人村落實施殘酷的“三光”（殺光、燒光、搶光）政策?！皫捉昝赖臍⒙疽院?，他們搜索生還的女人，踏遍數(shù)百畝黃梨園，搜刮一番后，在雨中掖著冒煙的槍和紅腫脫皮的陽具，把死尸一一拋入河中，所有殘存的呻吟都給刺刀戳成寂靜。”{13}“離丹絨不到二十里的村落，一番奸盜燒殺，大概只剩下不到二十個活口?！眥14}包括黃錦樹的作品《落雨的小鎮(zhèn)》，李天葆《盛世天光》中都詳細地書寫了這段慘絕人寰的歷史，并且結(jié)合史料和當事者回憶錄的方式，從而使得作品更具有真實感。同時在《死在南方》中，黃錦樹以歷史考古的方式，重新還原了郁達夫在馬來西亞被日軍殺害的過程，郁達夫的死亡充滿了歷史的巧合，而在不同的人回憶中，更是呈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郁達夫形象，既是人們眼中的“間諜”，又是華人中的“救星”，展現(xiàn)了歷史的多義與復雜。正如林培源所說：“黃錦樹的作品共享著‘失蹤—尋找的敘事模式，同時又復寫了當代馬來西亞錯綜的歷史記憶。這些歷史記憶，在小說中以拼貼、并置和互文、后設(shè)（即‘元小說（meta-fiction）別稱，關(guān)于小說的小說，系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最重要的技法之一）等形式得以呈現(xiàn)?！眥15}郁達夫與南洋的糾葛呈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繁復的一面?？梢钥吹剑毡局趁窠o馬來西亞華人帶來了深遠的苦難。

并且這樣的殖民仍延續(xù)至今，李永平的《大河盡頭》中書寫了克莉絲汀娜曾淪為日軍的慰安婦，慘遭強奸導致沒有辦法生育，并且那些曾糟蹋過她的日本軍人，在戰(zhàn)后把軍服一脫搖身一變，以經(jīng)濟開發(fā)的名義開著挖掘機卷土重來，這次蹂躪的對象變成了婆羅洲母親碧綠的子宮——雨林。不管是張貴興的“雨林三部曲”，還是潘雨桐的神秘雨林，雨林作為馬華作家筆下重要的意象，時常被比喻為孕育馬來半島的母親。因此不管是英國殖民還是日本占領(lǐng)期間，乃至馬來西亞獨立建國后，西方世界仍然打著經(jīng)濟開發(fā)的名義大舉入侵雨林。雨林就如同女性的身體，不得不面對西方男性的侵擾。正如劉登翰所說：“在西方的后殖民論述里，性是一種象征。西方/男性/殖民者和東方/女性/被殖民，是一組對應(yīng)結(jié)構(gòu)。女性的被動是被殖民的象征，而男性的雄風卻是殖民者權(quán)威的體現(xiàn)。”{16}這也正是馬來西亞作為殖民地的悲哀之處，被殖民地對于殖民者而言，如同一個享受、泄欲的女性軀體，正如薩義德在《東方學》中就曾指出，西方殖民者對東方國家的想象中包含著強烈的性和欲望。

與此同時，新加坡的華人同樣承受了巨大的殖民創(chuàng)傷，新加坡作家苗秀以此寫作了大量的抗戰(zhàn)文學。正如苗秀所說：“我曾經(jīng)不自量力，許下宏愿，要把近30年來，馬來亞這個殖民社會的歷史動態(tài)刻畫下來。因為我覺得活在這么一個時代里，卻讓時代留下一個空白，這是一種罪過?！眥17}包括《年代與青春》《火浪》《小城戀》《苦雨》《旅愁》《浮渣》等，真實地展現(xiàn)了淪陷后新加坡的慘狀：“新加坡完全變了一副面目，大街小巷堆滿了垃圾，到處是尸體，腐爛了，淌著黃黃的尸水，空氣里蕩漾著尸臭，也洋溢著死的氣息?！眥18}苗秀的筆法具有很強的寫實性，以寫實主義的筆法勾勒出了日軍的罪行。此外，苗秀也十分注重于對書中人物的刻畫。當時涌現(xiàn)出了許多愛國華人，自祖國淪陷以后，他們就捐物捐資支援祖國的抗日戰(zhàn)爭。即使新加坡淪陷以后，他們依然冒著極大的危險從事地下抗日救國行動。例如《火浪》中的夏恩、林玲等，在抗戰(zhàn)和前途面前，他們最終艱難地與封建舊家庭決裂，延續(xù)了中國五四文學傳統(tǒng)。

由于華人群體對于日軍的頑強抵抗，給日軍的侵略帶來了不小的阻難，這也使得日本人對華人的報復尤為殘酷。一方面日本人鼓勵馬來人對華人進行告密舉報，進一步加深了馬來人和華人之間的隔閡，埋下了后來馬來人與華人種族沖突的種子。同時日軍開始系統(tǒng)地對新加坡華人進行種族屠殺，日本軍官山下奉文等人策劃了“肅清行動”，后來也被稱之為“新加坡大屠殺”。根據(jù)相關(guān)資料顯示：“此次肅清大屠殺中，1945年英國記者杰克遜認為人數(shù)達到5萬。《星洲日報》引用日本占領(lǐng)馬來亞時期出版的《彼南日報》提供的數(shù)字，說‘新加坡檢舉不良分子7萬余人?！眥19}后世估計當時遇害的華人達到了10萬人左右，這也是當時日本殖民者在新加坡犯下的眾多罪狀之一。對此，新加坡華人作家黃浪華、宇之寫作的作品《新加坡大屠殺》，正是以此記錄了這駭人聽聞的慘案。由于時代的久遠，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人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的這個人間慘劇，作者正是希望透過紀實文學的方式，讓人們謹記這段歷史，正如黃浪華所說：“感謝當年親歷者和研究者給我留下了大量的資料，我就在這故紙堆里，挑揀著一頁頁歷史碎片，把這些歷史碎片進行剪輯加工，編成五彩絲織成這部長長的畫卷。歷史碎片是親歷者所留，是無數(shù)華僑先烈鮮血所凝?！眥20}災(zāi)難文學的重要功用之一正是在于可以使用文藝作品的方式，去記載枯燥的歷史與數(shù)字，以充沛的情感與思想打動人心。黃浪華透過對這場災(zāi)難的書寫，采用重回歷史現(xiàn)場的方式，重新喚起了大眾對于歷史的記憶，這也是新加坡作為殖民地的悲痛史。

二、種族沖突與文化失落

進入到1945年戰(zhàn)爭后期，此時日軍已經(jīng)知道即將戰(zhàn)敗，然而他們卻也不愿將馬來西亞拱手相讓，并且擔心華人報復，因此他們開始進一步挑動華人與馬來人之間的種族矛盾。一方面日本人大肆渲染華人的劣跡，并且和馬來人宣稱，一旦英國人回來就會把權(quán)力交給擁有槍支的華人，馬來人將永遠無法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因此當華人沉浸在勝利的喜悅時，馬來人在日軍的教唆下卻已經(jīng)摩拳擦掌，準備對華人展開進攻：“所有成年男子手持巴冷刀，裹頭巾，赤裸上身，下著紗籠，豎眉怒目地在日本軍官、馬來警察的引領(lǐng)下，肅穆地呼喊著口號‘殺光支那人，支那人滾回支那去。”{21}即使隨后英國人回來以后，也并沒有真心實意地要解決馬來人與華人之間的種族沖突。因為當時的英國人需要借助馬來人壓制勢力較大的華人，同時許多華人支持或同情馬來西亞共產(chǎn)黨，這是英國人所不愿意看到的。這也導致了華人與馬來人爆發(fā)了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種族沖突，從1945年到1947年間，從霹靂州、吉打州、森美州不斷地出現(xiàn)馬來人殺害華人的情形，并且由于當時華人居住分散，警察等公權(quán)力部門多為馬來人把控，這也使得華人處于極其被動的地位?！昂芏嗳A人根本做夢也沒想到就全家被殺，厝被火燒。突然間狗吠，一大群人舉巴冷刀到你大門前，不論男女大細，見人就砍，誰想得到？許多警察都是番仔（馬來人），叫他們?nèi)ヌ幚硐鄽⒌氖虑?，只有火上加油?！眥22}當殖民統(tǒng)治結(jié)束之后，種族矛盾與沖突也成為了這些離散在外華人群體中揮之不去的夢魘。華人作家正是透過田野調(diào)查將這些逝去的亡魂進行召喚，進而以文學書寫的方式將這些被壓抑的族群記憶重新喚醒。

對此，包括黎紫書、黃錦樹都對1969年另外一場影響更為深遠的排華災(zāi)難“五一三”事件進行了書寫。黎紫書《告別的年代》采用了元小說的手法，小說里面還包含了另一本同名小說，其中寫道：“請協(xié)助尋找：銹綠色精裝本，燙金楷體字，書頁受潮發(fā)黃，沒有扉頁、版權(quán)頁、出版者、作者，頁碼從513開始的《告別的年代》，似乎這書的第1頁其實是小說的第513頁。”{23}513指向的正是當年的五一三排華事件，小說女主人公“杜麗安”的命運也在五一三的大背景下有了重大轉(zhuǎn)折，作品透過個人命運與華人族群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同時小說中的第1頁就是513頁也是一種隱喻，喻示了這段歷史既無開始，也沒有終結(jié)。關(guān)于這段歷史在馬來西亞仍然存在著諸多爭議，在官方教科書中五一三事件被書寫為是華人挑釁馬來人，引致馬來人的憤怒從而咎由自取。并且暴行被稱為是華人先對馬來人進行挑釁，繼而引發(fā)馬來人的報復，這場災(zāi)難被官方有意無意地在進行淡化，使得越來越多年輕人逐漸遺忘了這段歷史。對于黎紫書而言這段歷史作為自身成長經(jīng)驗中的重要印記，她也正是透過書寫來抵抗遺忘：“而今我發(fā)現(xiàn)，南洋已逐漸沉沒在更浩瀚的時代之中。于是我領(lǐng)回自己的箱子。把里面的物事全部拿出來晾曬在陽光處。而小說串聯(lián)他們，同時也解說他們。歲月留給我的遺物有多長，小說便有多長?！眥24}黎紫書正是透過一位女性視角，為讀者再現(xiàn)了五一三事件對于當?shù)厝A人，乃至整個馬來西亞所帶來的深遠影響。并且相比于官方的宏觀歷史，黎紫書則另辟蹊徑以“小歷史”的方式重新進入，這也是一種對于官方權(quán)力的消解。正如薩義德所說：“知識分子是一個流放者、局外人、業(yè)余者，也是一位面向權(quán)威、運用語言說出真話的作者。而他說出真話的方法是爬梳另類資源，打撈湮沒的文件，復原被遺忘或被拋棄的歷史?！眥25}

此外，包括黃錦樹的作品《開往中國的慢船》，同樣是借由一位孩童的視角進入，小說以一則歷史傳說開始。鄭和遺留下寶船每十年就會搭載人們上船回家，條件是十三歲以下的兒童，名為鐵牛的男孩也以此開啟了自己的回家之路。書中最為讓人觸目驚心的場景是，我們看到了坐在牛背的小孩，眼前所見的是種族暴動以后的橫尸片野，兒童回望我們時在夕陽余暉下充滿童稚的臉龐，更加映襯出了歷史的慘烈。這個兒童就如同本雅明的天使隱喻，歷史進程往往充滿了暴力與創(chuàng)傷，正如本雅明對文明進化觀充滿的懷疑：“沒有一座文明的豐碑，不同時也是一份野蠻暴力的實證。在歷史進步、文化繁榮的天方夜譚中，人們忘記了進步對物性自然和肉體自然的殘害和暴虐。”{26}書中透過最純真的兒童之眼，看到了災(zāi)難中最為殘酷一面。并且更為失望的是，當男孩抵達港口時發(fā)現(xiàn)這是一艘無法啟動的斑駁舊船，這也喻示了馬來西亞華人的艱難處境，這些離散者無家可歸，讓他們魂牽夢繞的中國也無法成為歸宿。作者在此進行了更加有意思的處理，機緣巧合地孩子被馬來人收養(yǎng)改名鴨都拉，成為了“名正言順”的馬來人。然而孩子對于念茲在茲的故土卻也始終無法放下，不斷地輾轉(zhuǎn)漂泊只為回到原鄉(xiāng)，這也對應(yīng)了王德威論述的“想象的鄉(xiāng)愁”（imaginary nostalgia）{27}，新馬華人的祖輩來自中國，因此回歸故國曾是他們的夢想。包括這些華人的后代，也是在學習中國歷史、文化中成長起來的，然而他們卻從未曾踏足中國。中國成為了某種起源、初始之處，形成了一種原鄉(xiāng)神話。對此黃錦樹也在試圖拆解這樣一種原鄉(xiāng)神話，孩子在尋根過程中因為誤食了紅毛丹陷入昏迷，醒來以后卻將自己的記憶與經(jīng)歷全部忘記。黃錦樹正是透過孩子的傳奇經(jīng)歷，以此隱喻了華人的身份困境。當原鄉(xiāng)神話已然破滅變得遙不可及，人們將如何安頓自我。正如泰勒深刻指出當自我認同出現(xiàn)問題時，也會隨之伴生巨大的迷茫與困頓：“這就是我們稱之為‘認同危機的處境，一種嚴重的無方向感的形式，人們常用不知他們是誰來表達它，但也可被看做是對他們處在何處的極端不確定性?！眥28}這些離鄉(xiāng)背井、獨自漂泊在外的華人，形同于扎伊爾德所說的放逐者：被切斷根源、故土、過往，而成一種斷裂的存在狀態(tài)，這種因斷裂而生的心理創(chuàng)傷是持久且深遠的。{29}

孩子的失憶展現(xiàn)了華人族群對這場災(zāi)難的集體失語，五一三事件之后華人地位一落千丈，這段過往成為禁忌不允許公開討論，因此華人并沒有太多空間去重新梳理這段歷史。同時孩子從華人變?yōu)轳R來人，更是充滿了作者潛意識中對于馬來西亞現(xiàn)實最深層的憂慮。這場沖突之后，馬來西亞官方開始大面積地壓制華人、華社、華校，華語作為重要的語言工具，更是淪為被重點打壓的對象，馬來官方通過“國語法令”，使得馬來語成為唯一的國語與官方語言，盡管華社數(shù)次試圖爭取華文作為官方語言最終都沒有成功。并且逐漸由語言擴展至文學層面，1971年的馬來西亞國家文化大會上，決議只有用國語（馬來文）書寫的文學作品才是“國家文學”，包括華文在內(nèi)的其他語言文學則被視為較低層次的“族群文學”。透過國家權(quán)力的方式，將馬來語言文學的地位放在了遠超華語之上，正如黃錦樹指出：“整體（國家文化計劃、國家文學、國家原則）當然是徹底政治的，是五一三后占統(tǒng)治地位的階級/民族的意識形態(tài)，既是文化資源的‘合法壟斷，也提供了此后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再生產(chǎn)的方向——馬來文化之單向同化主義?！眥30}文化作為一個族群的重要血脈，面對官方的強力打壓，是否哪天馬來西亞華人的文化傳統(tǒng)也會就此完全失去，從而最終喪失華人的自我身份，這也成為了當?shù)厝A人最為焦慮、恐慌的精神創(chuàng)傷。

除了馬來人對華人進行欺壓，甚至連印尼的非法移民也對華人為非作歹。由于東南亞人普遍覺得華人較為富裕，因此每次發(fā)生動亂華人都首當其沖成為被沖擊的對象，并且馬來當權(quán)者也在有意借助印尼人對華人進行打壓。黃錦樹《非法移民》《烏暗瞑》中都書寫了印尼非法移民對華人的搶劫，人們不得不時刻戒備那深邃黑暗的橡膠林，因為藏匿于其中的印尼人也許隨時會沖出來，這樣一座陰森森鬼影憧憧的膠林讓人心生恐懼。這種心理狀態(tài)也成為了當代華人的縮影，盡管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卻不得不時刻小心翼翼。即使如此，最后書中的母親仍然慘遭非法移民殺害，作者不禁發(fā)出感嘆：“我身份曖昧，處處尷尬。屬于這塊土地，不屬于這個國家。無奈無奈！”{31}對此潘雨桐在其作品《昨夜星辰》《一水天涯》中，同樣書寫了印尼人在當權(quán)者的默許下對華人的掠奪。并且盡管華人前來馬來西亞定居的時間更久，卻遲遲無法獲得公民身份，而印尼移民卻能快速地獲得。正如作品中的最后一句：“林月云望著窗外，圓月已經(jīng)升了上來，霜白霜白的，打了一地霜?！眥32}此處的“霜”指向的正是華人的處境，以及被壓抑的內(nèi)心狀態(tài)，以此展現(xiàn)了華人的無奈與心酸。此外潘雨桐的視角不止于馬來西亞華人，同時他也關(guān)注到了整個東南亞華人都不得不面對類似的情形。包括《天涯路》《煙鎖重樓》《癌》《鄉(xiāng)關(guān)》《綠森林》等，都涉及到了越南、印尼等地的排華事件。這也是潘雨桐作為馬來西亞華人知識分子，此外包括黃錦樹、李永平都有著相似的背景。作為第一代前往臺灣留學的馬來西亞華人學生，隨后前往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并回到了臺灣高校任教，盡管他們最終都留在了臺灣任教定居，可是他們的關(guān)切點卻一直放在了家鄉(xiāng)馬來西亞，尤其是對于家鄉(xiāng)華人的命運十分關(guān)注。

另一方面，新加坡的主體構(gòu)成為華人群體，但在初期與馬來西亞同為一個國家時，華人與馬來人之間的隔閡仍十分地深。后來新加坡獨立以后，作為一個在夾縫中生存的小國，新加坡有著極強的憂患意識。為了緊跟上現(xiàn)代性與全球化步伐，新加坡采用了激進的教育改革，英語被拔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而華文的重要性則被大大削弱。這也導致了族群與國族之間的撕裂，華人社群內(nèi)部也形成了較多的分歧與分化。新加坡南洋大學的創(chuàng)立（1953）到關(guān)閉（1980），正是源于種族和國族之間的沖突所致。正如英培安的詩歌《樹》，展現(xiàn)了對于南洋大學關(guān)閉的惋惜，并且流露了對于華文傳統(tǒng)斷裂的憂思：“樹，教我，給我力量，伐木的人已經(jīng)來了，叮叮的斧聲就在我的腳下。”{33}樹隱喻的正是中華文化，然而仍然無法抵抗國家權(quán)力的介入。此時英語成為了最為強勢的霸權(quán)話語，華文教育日益邊緣，學生在學校必須說英語，一旦不小心說中文則會遭受懲罰。這也正是西方透過語言的方式進行話語殖民，正如日據(jù)時期臺灣人在公眾場合必須使用日語，不可以使用國語，否則將遭受嚴厲的懲罰。這樣一種不得使用母語的失語狀態(tài)，也成為了新加坡華人作家著重書寫的對象。翁弦尉《島人》正是描述了“他”和弟弟因為英語不好，在學校備受班主任MS.NG的針對，時常因為不自覺間說了中文被懲罰，對此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說話：“連呼氣都是輕輕的，生怕稍微一點用力，肚里的方塊字就會從喉頭吐出來。”{34}這也形成了一個吊詭的情形，在一個華人為主體的國家，人們甚至無法自由地使用母語。此外包括梁文福《未完》，講述了爺爺最喜歡就是聽粵語廣播，隨著身體日漸不好，并且聽到廣播宣布還有一個月電臺的粵語方言節(jié)目就要取消，因此做好了聽完這個月節(jié)目就離世的準備?！拔摇焙托∈鍨榱瞬蛔尃敔攤模献骶幵炝藦V播磁帶，讓電臺宣布粵語節(jié)目將繼續(xù)延長。沒想到這個辦法勝過任何醫(yī)術(shù)，過了一年爺爺才在粵語廣播中安詳去世。以此可見母語傳統(tǒng)對于人們的重要作用，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語言是存在之家，人們總是借由語言去認知與了解世界，每一種語言背后都代表了一整套世界觀。母語的喪失會切斷人們的文化家園，從而形成一種被流放的感覺，這也是一種文化哀悼（culture mourning）。

希尼爾對于這種文化喪失有著切身之痛，從最早的《變遷》分別寫了1973年、1983年、1993年，每隔十年間劉氏訃告，三則訃告從純中文到中英文混雜，再到最后的純英文，透過家族訃告展現(xiàn)了新加坡的語言急速變遷?！痘亍分袑懥烁〕菍W院校慶典禮上，學生代表上臺致辭采用的語言，學生普遍采用的是英語，華文的地位一落千丈，從早年的“國語”變成了后來的“方言”。并且隨著代表南洋大學的關(guān)閉，也正式宣布了中華文化在新加坡的凋零，對此希尼爾透過一系列詩歌，包括《夜秧歌》《曾經(jīng)》《一封從遙遠時空郵寄來的信》《叩關(guān)》《蝦想》《末世思維》等，展現(xiàn)了對于中華文化式微的失落，這也對人們形成了認同危機?！斗N子學?！分袑懙溃骸袄夏窢恐?，迷失在中西文化的交叉口。朝歷史的包袱跨過去，無論如何，都要擠進種子學校?！狈N子學校指的是英文學校，而華文則成了沉重的歷史包袱需要丟棄。希尼爾也在“浮城六記”中用“浮城”的意象指代新加坡，經(jīng)歷了英國、日本殖民，以及后來的種族沖突再到獨立建國，依作者看來新加坡仍未真正地找到自己的定位，仍然處在一種漂浮、懸空的狀態(tài)，人們的自我身份認同時常呈現(xiàn)出混亂與迷茫，包括馬來西亞華人同樣如此，這也是新馬華人族群都不得不面對的困境。

三、結(jié)語

透過新馬作家的災(zāi)難書寫，可以看到擺脫了殖民屈辱之后，華人并沒有迎來預期中的勝利，而是陷入了新的種族沖突之中。借助手握權(quán)力的優(yōu)勢，馬來人將特權(quán)與種族不平等結(jié)構(gòu)合法化，華人在政治與經(jīng)濟中都轉(zhuǎn)變?yōu)槿鮿?。正如華人光鮮的衣著，表面看去似乎富麗堂皇，然而一旦被迫褪去，就只剩下赤身裸體。因此這些華人不得不面對進退兩難的處境，一方面他們渡海來到南洋，就已經(jīng)與故鄉(xiāng)產(chǎn)生了斷裂，斷裂的本質(zhì)是一種被遮蔽的創(chuàng)傷，需要時間來進行愈合。然而馬上面臨的是殖民與種族災(zāi)難，腳下的土地遠不是想象中的樂土，這也形成了更大的創(chuàng)傷所在。對此，新馬華人作家正是試圖透過寫作在進行療愈與抵抗。正如陶東風指出：“見證文學不僅在于記錄歷史，把創(chuàng)傷記憶轉(zhuǎn)化為文化記憶，更在于修復被人道災(zāi)難破壞的公共世界和精神世界。”{35}新馬華文文學中的災(zāi)難書寫，透過重新挖掘災(zāi)難背后人們的心靈寫照，從而展現(xiàn)了群體的迷茫與創(chuàng)傷，也是對一個時代苦難的記錄，以及紀念人們在面對困苦時展現(xiàn)出來的巨大勇氣。

弗洛伊德認為創(chuàng)傷具有強迫回訪的特質(zhì)，正如李天葆筆下那位被日軍強奸從而發(fā)瘋的玉蟬，避而不談并不能讓創(chuàng)傷抹平，反之只會讓創(chuàng)傷日漸加深。這個傷口如同幽靈一般無法散去，甚至會危及人們的集體認同，身份認同的缺失會讓人們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因此新馬華文作家透過災(zāi)難書寫，將華人族群的傷口再次剖開，一方面是為了讓人們銘記過往的屈辱史，另一方面恰恰是為了避開災(zāi)難的再次發(fā)生。不管是殖民統(tǒng)治還是種族沖突，都說明了歷史的進程從來都不是線性的，而是充滿了曲折與艱辛，只有對災(zāi)難的警惕真正地進入到人們的意識之中，這樣才有可能避免災(zāi)難。此外，不管是英日殖民時期的雨林、橡膠風景書寫，還是種族沖突中的孩子、杜麗安、橡膠林等，都具有了詹明信所說的寓言特質(zhì)：“極度的斷裂性，充滿了分裂和異質(zhì)，帶有夢幻一樣的多種解釋，而不是對符號的單一表述。”{36}這也貼切了詹明信所討論的“第三世界文學”，文本作為民族寓言所具有的政治意涵，文學作品展現(xiàn)了個人命運與民族整體命運的聯(lián)系。因此要真正解讀第三世界文化文本，必須要從政治與社會層面進入。并且作家以寓言的方式進行書寫，貼切了本雅明的寓言理論，文學中的寓言書寫在歷史浩劫的創(chuàng)傷中具有洞見和啟示性，寓言可以在歷史的碎片中重建意義，當中隱含了救贖的意涵。

與此同時，新馬華人作家透過華文文學的方式，以此展現(xiàn)了對國家強權(quán)的反抗。從最早的英國殖民到后來的日本殖民，華文都沒有被英語或日語取代，而是建立起了自身的華語體系，積極發(fā)展華文文學。即使在五一三事件之后，面對馬來政府的強力壓制，華人依然在夾縫中努力維持華語傳統(tǒng)，這也成為了華人族群對抗巫統(tǒng)的重要利器。華人作家也以此聯(lián)名給馬來政府，要求執(zhí)政者慎重馬來種族中心，尤其強調(diào)了馬華文學的意義，應(yīng)該將馬華文學同樣視為國家文學：“既然馬華文學一向是以本地社會和我國人民為其服務(wù)對象，毋庸置疑，也就是我們國家文學的一環(huán)，是道地的馬來西亞文學。任何否定的舉措，都意味著否定了華族公民的國家意識，否定了華族的國民地位?！眥37}包括新加坡實施激烈的英文教育政策，華文仍然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存活了下來。正如王德威所說：“盡管家國離亂，分合不定，各個華族區(qū)域的子民總以華語、華文書寫作為文化——而未必是政權(quán)——傳承的標記?！眥38}這也正是華文的強大生命力所在，并不會因為一時一地的隔絕、打壓就此消亡，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延綿不絕、生生不息。

① 齊偉先：《媒體災(zāi)難敘事的社會意義建構(gòu)：日本福島核災(zāi)的戲劇分析》，《思與言：人文與社會科學雜志》2013年第1期。

② [美]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76頁。

③⑤ 王潤華：《熱帶雨林》，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1999年版，第89頁，第90頁。

④{29} 張松建：《重見家國——海外漢語文學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頁，第69頁。

⑥ 張德明：《流散族群的身份建構(gòu)：當代加勒比英語文學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頁。

⑦⑧⑨{11}{12}{14} 李天葆：《盛世天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頁。

⑩ 張小虹：《看不見九二一：災(zāi)難、創(chuàng)傷與視覺消費》，《中外文學》2002年第8期。

{13}{21}{22}{31} 黃錦樹：《烏暗暝》，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5頁，第315頁，第388頁，第388頁。

{15} 林培源：《黃錦樹的“小說考古學”》，載2019年12月18日《晶報》，第4版。

{16} 劉登翰：《道不盡的香港》（序），《她名叫蝴蝶》，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1頁。

{17} 苗秀：《火浪》，新加坡：青年書局1960年版，第89頁。

{18} 苗秀：《年代與青春》，新加坡：南大書局1956年版，第76頁。

{19} 佚名：《日軍在東南亞實施的大屠殺》，《人民文摘》2014年第3期。

{20} 黃浪華：《我寫〈新加坡大屠殺〉》，《海內(nèi)與海外》2015年第11期。

{23}{24} 黎紫書：《告別的年代》，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頁，第80頁。

{25} [美]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65頁。

{26} [德]本雅明：《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王斑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79頁。

{27} 王德威，《當代小說十二家》，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65頁。

{28} [美]泰勒：《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頁。

{30} 黃錦樹：《馬華文學與現(xiàn)代性》，臺北：新銳文創(chuàng)2012年版，第57頁。

{32} 潘雨桐：《昨夜星辰》，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頁。

{33} 英培安：《日常生活》，臺北：爾雅書店2006年版，第34頁。

{34} 翁弦尉：《游走與沉溺》，臺北：八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頁。

{35} 陶東風：《文化創(chuàng)傷與見證文學》，《當代文壇》2011年第5期。

{36} [美]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陳清僑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28頁。

{37} 許文榮：《南方喧嘩——馬華文學的政治抵抗詩學》，馬來西亞：南方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87頁。

{38} 王德威：《華夷風起：馬來西亞與華語語系文學》，《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6年第1期。

Colonization and Racial Traumas： The Disaster Writing in

the Singaporean and Malaysian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Yang Sen

Abstract： Beginning in the 19th century when they， to escape from disasters such as wars， the Chinese people went to Southeast Asia in large numbers although they did not reach a paradise as they had imagined. By then， the English colonizers had maximized their exploitation of the Chinese as coolies. Wong Yoon Wah， through such plant images as rubber， provided a metaphor for the Chinese who did things in spite of themselves. With the breakout of the Pacific War， they had to face the more cruel Japanese colonization as the raped women gone mad， the massacred guerrilla and the subsequent Singapore Massacre led to huge traumas to the ethnic Chinese， which did not end with the colonial rule. The killings of the Chinese in the early days of the founding of Malaysia and the subsequent 13 May Incident made it impossible for the Chinese not to have to face the increasingly serious situation. It then became a concern for the Singaporean and Malaysian intellectuals as to how to keep the Chinese-language tradition in Singapore and Malaysia in the face of pressures from the native governments and the strong Western culture. It is through the disaster writing that writers of these two countries dredge the drowned histories by way of witness literature in an attempt to cure people of their traumas and as a resistance to the power of the state.

Keywords： Singaporean and Malaysian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colonization， race， disasters， resist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