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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景

        2021-11-08 01:10:24王悶悶
        滿族文學(xué)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煤窯孩子

        天上的云彩傷疤愈合樣結(jié)痂結(jié)垢地堆積,牛千斤吃罷晌午飯站在院墻外的臺子上邊抽煙邊瞭望,爸爸出來倒驢吃剩的秸稈殘渣,紅笤簸箕在墻上磕碰出悶重的聲響,鉆擠在縫隙的碎屑嘩嘩掉落。往回走中爸爸白他一眼,說,吃飽喝足又能去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

        他說,看你說這話,什么叫狐朋狗友什么叫鬼混?

        成天屁事不做就胡扯閑聊,爸爸說,這就是鬼混,一群憨憨。

        他不愿跟老人無意義地爭執(zhí),扔掉手里的煙頭,用腳踩滅,拍拍手,雙手搓揉把臉,順便往后捋了下頭發(fā),搖搖頭清清醒醒。

        你說什么就什么,鬼混就鬼混。

        爸爸進(jìn)到院子,說,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死鬼會跳神,不說學(xué)學(xué)你哥,踏踏實實種地,還有你妹妹,幫家里喂牲靈做零碎活。

        他說,我學(xué)不來,讓你失望了。

        說話中從坡道上下來,過了凍結(jié)出晶瑩冰面的小河,沿著小路走,折轉(zhuǎn)過去再上道坡就到了村里年輕人經(jīng)常匯集的地方,不用想,肯定已經(jīng)有人蹲站在那里抽煙閑聊,不知他們關(guān)注的人過去沒,要是過去了,接下來的時間里至少要削減掉大半樂趣,想到這里他的腳步不自主地加快。

        沒到跟前就聽到熟悉的聲音,仔細(xì)聽幾句,欣慰不已,樂趣保存得完整,舒緩呼吸,換上淡然自若悠閑自在的腳步,剛露頭,就聽到誰喊叫著說,說曹操曹操就到。他笑著說,又在說我什么?牛一車給邊上人擠眉弄眼地說,肯定說你的好事美事。

        鬼才相信,他走過去,身子依靠在石頭墻上,說,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牛一車指著跟前站著的牛二合說,誰哄你誰是孫子,對不,二合?

        牛二合掏出根煙給他遞來,說,對著,我們在聊你為什么能抱起那上千斤的東西。

        人的個力氣么,就算你姓牛,有人故作驚奇地說,可我們也姓牛啊,怎么就沒有這個力氣?

        他吞吐兩口煙,看看身邊胡謅的人,說,你們真是閑得慌,沒個說上的就拿我這名字胡扯,要扯就扯有意思的,紅綾過去沒?牛一車說,叫綾綾。他說,怎么不叫紅紅?牛二合齜牙咧嘴笑起,說,紅紅綾綾都行,但是,千斤,你能抱起千斤的東西,我細(xì)發(fā)盤算,是不是因為你斜著的眼睛,能把本來龐大的東西看小看透,或者能看到其中隱藏著的機關(guān)竅門。他呵斥道,屁,什么都能扯掛上,斜眼是我想要嗎?出娘肚皮就這樣,說的還好像這是只神眼窩。

        牛一車看語氣漸變緊繃?yán)渚?,趕忙溫暖化解,說,你們就沒個重點,說綾綾就說綾綾,不要不珍惜現(xiàn)有的時光,聽說綾綾要和前村的牛四包訂婚,等人家訂婚了咱就再不能這么飽看飽說飽笑了。

        牛四包算個錘子,不就是憑借在外地的二爸,牛二合不服氣地說,沒有他二爸引帶著他掙錢,綾綾會跟他?

        他看著紅綾來去的必經(jīng)之路,說,不管怎么說,牛四包是有福氣了。

        紅綾穿著好看地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襖子褲子鞋都是新潮款,村里其他女子莫說穿過,恐怕見都沒見過,腦子里就沒有這些款式顏色布料衣裳的概念,加之紅綾本就長得水靈俊俏,論起模樣,十里八鄉(xiāng)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這些衣裳鞋子估計都是紅綾從南方帶回來的,對的,打扮得如此驚艷的紅綾是和兩個多月前去那趟南方有關(guān),聽說是跟著縣上朋友去的,自回來,整個人大變樣,原先存在的瑕疵登時不見,純粹是個完美的人兒。

        牛一車殷勤地笑著,說,紅綾啊,你穿得這么干凈在咱們這路上走不多會就能沾染一身土。

        那怎么辦?紅綾站在幾米外,低頭看褲子鞋子,說,總不能氣球樣飄著?

        牛二合快速轉(zhuǎn)動眼珠,激動地說,我有個好辦法,就怕你不好意思。

        紅綾渴望地說,有話快說。

        牛二合忍住笑,換上一本正經(jīng)的姿態(tài)語氣,說,你走哪里讓我背著,塵土我替你沾染。

        紅綾跺腳,生氣地說,我也是沒聽過人說話,賤得聽你們這群憨憨胡扯。

        牛一車?yán)滤?,對紅綾說,這話說得過分,牛千斤哪里惹你了,平白無故受你的氣。

        紅綾意識到剛才說的話打擊面太廣,說,我給牛千斤道歉,對不起,牛千斤。他連忙擺手說,不要緊不要緊,沒事沒事的。牛二合說,一句對不起就完事?紅綾說,人家牛千斤都說不要緊沒事,你咸吃蘿卜淡操心管什么。牛二合說,那是人家牛千斤不愛跟你們女的計較,就是道歉你也得走近點啊。紅綾走近,對著他說,牛千斤,對不起……說話間不知誰在他身后一推,身子當(dāng)即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地向著紅綾覆蓋過去,為避免紅綾摔倒壓傷,他努力調(diào)整方向,向著旁邊的空地倒去。紅綾被襲來的寬大身軀嚇著,手足無措地躲閃。即使這樣,他的身體依然碰撞倒了紅綾,紅綾摔倒在地,他觸電樣起身幫扶察看,說,有沒有磕碰到哪里,紅綾?

        紅綾伸手給他一巴掌,指著褲腿和襖子袖子,說,耍弄過了啊,衣裳都扯破了,新買的衣裳,平時都不舍得穿。

        牛一車牛二合他們看事情發(fā)展得不妙,過來勸說,先起來再說,衣裳該是多少錢,我們賠就是。紅綾看著被地上生長著的干柴草枝子劃破的衣裳,眼淚充滿眼眶,隨著情緒起伏,杯中水搖晃樣逐漸溢漫出來。他最見不得女人哭,說,放心吧,該是多少錢我賠就是。紅綾氣沖沖地指著衣裳,流著眼淚喊叫著說,你們能賠得起?兩件加起來差不多二十塊錢,再說,就算有錢也沒地方買。他說,不就二十塊錢么,有錢哪里有買不著的東西,放心。牛二合給他使眼色,湊到耳邊說,還別說,有錢就是買不著,縣上百貨大樓都沒得賣,得去南方,你總不能為買兩件衣裳去趟南方。他說,有什么不能,把人家衣裳弄壞就得賠。紅綾哭泣著站起身,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土,說,看把你牛千斤能的,怎么不上天啊,這兩天你們把錢拿來,我讓四包托他二爸買。他點著頭連說好的好的。

        想起紅綾抹著眼淚傷心離去的背影他就心疼,不知為什么,抓心撓肝地疼,比自己衣裳劃破都難受,如果可以真想代替紅綾承受這些,其實就是讓他做什么都行,只要她能開心。這些他不能和一車二合說,暗暗留在心里。一車二合知曉惹下了禍,皆蔫頭耷腦地蹲著,抽會煙,手扒拉著地上干枯的草,長吁短嘆。

        他說,就這么個事,你們兩個至于不?

        一車抬起頭說,兄弟,二十塊錢啊,臨年臘月去哪里弄啊。

        二合無比贊同,難悵地說,平時也難弄,搶人去吧。

        他說,那你們胡起哄胡推搡,本來什么事都沒有。

        二合說,誰想到會是這樣。一車說,對啊,誰也不長前后眼。

        他現(xiàn)在不能責(zé)怪眼前人,他們也是無意,當(dāng)務(wù)之急是想辦法湊到二十塊錢,只要把錢給紅綾,這事就能悄然消散,說,你們有沒有快速掙錢的辦法?一車二合抓耳撓腮地想,自言自語,主要是過年,天寒地凍的做什么好……他身子靠在墻上,眼睛看著愈發(fā)黑沉的天空,逼迫自己硬想。

        二合突然拉住一車的胳膊,欣喜不已地說,想到了想到了。一車說,什么辦法?他湊過去,密謀天大事情樣蹲下去傾聽。二合說,你們忘記了我爸是做什么營生。一車說,掏炭么。二合說,對,做什么最掙錢,掏炭最掙錢。他說,可是你爸離咱們好遠(yuǎn),大過年的總不能離家?guī)滋?,找理由也不好找。二合說,你們怎么這么死腦筋,世上的煤窯又不是只有我爸干活那個。一車似乎明白了,試探著說,你意思去張村那個蒼聲煤窯?二合說,聰明。他說,蒼聲煤窯要咱們嗎?二合說,干活受苦有什么不要的。一車雙手托著下巴,滿臉憂慮。

        我們真要這樣做嗎?一車說。

        二合說,難道你還有其他辦法?

        一車說,我的意思是為二十塊錢真要去掏炭?

        二合說,你還有其他這么快掙到錢的營生?

        他理解一車話語內(nèi)外的意思,眾所周知,掏炭不是好營生,通常沒有多少人愿意去,盡管掙錢多掙錢快,現(xiàn)在他們?yōu)槎畨K錢去冒風(fēng)險,確實要好好斟酌思慮。二合的話合理,他們現(xiàn)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唯有此路可走,一車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沒有那么在乎紅綾,其實二合也沒有那么非此不可,只有他,他甘心情愿為紅綾冒這個險,哪怕是十塊錢。不得不承認(rèn),他喜歡甚至愛紅綾,盡管他不懂什么是愛,但通俗意義上就是想一塊過日子,只要她歡喜,他付出再多也甘心情愿。

        說干就干,明天一早我就去蒼聲煤窯,他堅定地說,你們有誰不想去不用去。

        一車有些生氣,說,牛千斤,你說的什么狗屁話,怎么就我們有誰不想去不用去。

        二合說,我們沒有誰不想去。

        他解釋說,我是正兒八經(jīng)說,我一個人五六天也能掙夠二十,都去沒必要。

        一車二合不管是礙于男人的情面還是真心的哥們義氣,說什么也不能讓他獨自去,必須一起去。

        夜里他睡不著,回想白天摔倒那會觸碰到紅綾手的那種感覺,那時無法細(xì)想,這時夜深人靜有大把時間用來琢磨,綿軟不用說,雖然只是觸碰了幾秒,可印記記憶卻永久地留存,回來至現(xiàn)在他沒舍得洗手,不時就把觸碰的手面放在鼻子上聞,紅綾手上抹擦的護(hù)手霜味不單是護(hù)手霜本來的味道。這個味道,迷得他神魂顛倒。牛四包好福氣,他是沒有這種現(xiàn)實的福氣,眼睛的歪斜讓他連一般的女人都娶不到,更甭說紅綾這樣十里八川出彩的,只能這般癡情黯然地幻想。

        聽人說下煤窯掏炭很危險,弄不好有生命危險,他不信自己這么短命,或者這么湊巧遇到危險,去一次就被留下,再說,為了心愛的女人,縱然是死也是美妙的,想到此處不自禁地笑出聲,悄聲言說,真他娘的舒坦。今生若是能娶到紅綾這樣的女人,人生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牛四包走了什么狗屎運,竟然能有這種福氣,他嫉妒眼紅起來,說不準(zhǔn)這狗日的已經(jīng)摸了她的手和乳房,甚至私密處,真他娘的過分,她也是,為什么就認(rèn)定牛四包,牛四包不就是二爸引著在外地干活掙了些錢,人樣相貌論起也平常不已,他要是眼睛好著,僅是因為錢他就敢去爭奪。唉,想這些有什么用,事實就是事實,空想再多也是空想。在胡思亂想中睡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就聽到媽媽在邊窯撈米,晌午些去碾子上碾壓做油糕油饃的米面,大哥挑著水從井上回來,推門進(jìn)來,往甕里倒倆半桶,然后擔(dān)著剩下的倆半桶去邊窯,聽到媽媽說,歇會再去擔(dān),凍得,陰沉沉的臨年往下墩一場雪呀,米再撈一次就好,甕里的水夠用。大哥說,沒事,擔(dān)水非但不冷還熱。妹妹提著刀案找來儲存好的蔓菁和碎洋芋,叮叮當(dāng)當(dāng)切碎兌上糠攪拌成豬食。他不能再躺著,從柜子里找出破舊不堪的衣裳包裹在懷里,出了門,在院子里喊聲,朋友家殺豬我去幫忙,晌午不用給我做飯。媽媽爸爸說什么他沒聽清,一路狂奔出村,順著小路往張村的蒼聲煤窯走,早點去早點回,這樣家里人不易發(fā)現(xiàn)。

        他以為一車二合比他早到,煤窯邊上搭建的簡陋草棚里有個人進(jìn)出端水做飯,沒有見一車二合的蹤影,他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等待,半個多小時過去,兩人并排走來,見到他驚詫地說,你來這么早啊。他說,我們掏炭要經(jīng)得煤窯負(fù)責(zé)人同意吧,不知道會不會同意?一車說,這是個問題,極有可能不會同意,我們這么年輕。二合不以為然地說,只要活緊,年紀(jì)他們會假裝看不出。草棚里的人聽到外面說話,端著淘洗過的米出來,說,

        你們到這里做什么?

        我們想掏幾天炭。二合說。

        那人上下打量他們,遲疑地說,賭博打架了還是把人家誰家的女子搞懷孕了?

        一車瞪大眼睛說,難不成來這里做活的都是因為這個?

        那人咧著嘴笑說,你們年輕人有什么煩惱,無非就情愛賭博打架,身體的沖動把持不住,又不想要家里人曉得,只能來做這個。

        他不想探討這些,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們能做不?

        那人說,世間的事情都能做,但人會在心中通過各種標(biāo)準(zhǔn)權(quán)衡利弊,能來這里做活的人多數(shù)為了最基本的活著,你們年輕,想做也沒有什么不能做的,只要你們自己想好,正好過年人手緊張,老板看到有人來必定會雙手歡迎,加之你們身強體壯。

        他說,一天能給多少錢?

        那人說,你們沒有經(jīng)驗,需要有人帶著,按下井的時間和出炭量,盡可能多出,一天六塊左右。

        他換上帶在身上的破爛衣裳,一車二合沒有帶衣裳,見此情狀呆愣住,猶豫要不要回家取,或者干脆不換直接下井,難為之際,他說,你們兩個不要下,更換的衣裳沒帶,現(xiàn)穿的弄臟了來不及洗,回去讓家里問起,被發(fā)現(xiàn)我也做不成,掙錢的計劃就泡湯了。

        一車二合面露難色,不好意思地說,說好一起,我倆回去取。

        他說,真不用了,一天六塊,我每天多干些時間,三天就能有二十塊錢,你們回去取還是那句話,萬一被發(fā)現(xiàn)我也做不成,錢就湊不夠了。

        二合說,掏炭很危險,你一個人下去我們不放心,記得我爸說過下面的情況,黑漆逼仄,人多時只能彎著腰。一車說,千斤,要不我們找誰借,完了慢慢還,你要是真有個閃失,我倆怎么向你家里交代。他不耐煩,煩躁地說,婆婆媽媽,就按我說的,你們回去做你們該做的,千萬記住,此事不許對任何人提一個字,如若我家里問起我的去向,不僅不能說出還要做漂亮縝密的掩護(hù)。

        他顧不及想那么多,整理下衣裳,那人說,等會有人上來換班,到時你跟著接班的人下去。他催趕一車二合離開,在這里時間長容易引起家里人猜忌,他們不情不愿地離開??此麄兿г谵D(zhuǎn)彎處,收回視線,無聊中打量起這個安著木架和纏著繩子的木轱轆,這分明是井啊,為什么叫炭窯煤不叫炭井煤井,也是,炭井煤井沒有炭窯煤窯順口。等有人從井里上來,誰想人卻從旁邊被他忽視的用木棍和柳條編織檐頭的洞里出來。同時,他來的路上有人出現(xiàn),那人出來,說,你就跟著來人,他們經(jīng)驗豐富,有個什么會照顧著你。

        他看著路上的人走到跟前,來人個個打量他,對著草棚里的人說,新來人了?這么年輕,家里日子當(dāng)即過不下去了?草棚里的人忙碌著,說,誰知道,人家愿意做就帶上做,你們多照顧。他對著來人嘿嘿笑,掏出煙分別遞過去,來人接過去轉(zhuǎn)動煙把看,說,煙不賴啊,不會是為抽好煙來掏炭吧。他嬉笑著說,有可能,極有可能。來人說,等會緊跟著我們,不要分神不要自作聰明。他學(xué)生樣應(yīng)和著一定一定。

        他們沒有走安著轱轆的井,幸好沒有,不然他還真有些緊張害怕,反應(yīng)在身體上就是顫抖哆嗦,到時肯定被來人笑話。引他進(jìn)去的是三個中年人,各自戴上沒有帽檐竹編的安全帽,邊上掛盞油燈,也有手電,但電要節(jié)省著用,兩節(jié)一號電池支撐不了多久,緊要關(guān)鍵的時候用來照明。前面走兩個后面走一個,他是第三個,這樣有個什么好照應(yīng)保護(hù)。他無法清楚地感知到方向,剛進(jìn)去輕微地貓著腰,越走洞里的高度越低,腰越發(fā)彎曲,中間左拐右拐,有些地方還要趴著,地面潮濕黏黏膩膩,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人說,快到工作面了,手里的鋼釬拿好,新來的幫助老三往出搬運炭,掏挖是技術(shù)活,暫時不敢上手,掏挖不對咱幾個就沒命了。他張開干巴的嘴,發(fā)出聽起來新生兒樣陌生的聲音話語,放心,堅決服從安排。剛才話語里的老三估計是他們?yōu)榱吮阌诜Q呼起的,老大老二拿著鋼釬鐵鎬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掏挖,呼吸聲、鋼鐵和炭及石頭木頭的碰撞聲,掏挖出的炭拿鐵鏟擁推過來,他和老三搬起放在鐵斗子車?yán)铮先懊胬诤竺嫱?,黑漆行進(jìn)中好在有老三在前面引路,假如只有他,他真不知道去哪里尋找光明,呼吸急促潮悶,渾身濕透,整個人像是被長出寬大手腳的空氣擠壓。低著頭什么不看,身體時不時碰撞到四周的墻壁,來不及看管身體上有沒有破損,甚至連疼痛的時間都沒有,一心想著往前走,漸漸眼睛里出現(xiàn)漆黑之外的東西,光亮刺眼酸澀灼燙,煤分別敲成可放在筐子里的塊狀,老三喊,收。勾住筐系子的鐵鉤被繩子上傳輸過來的力氣收緊騰空,煙霧樣緩緩上升,直至光明恢復(fù)原初。

        當(dāng)天他跟著干了六個多小時,出來后坐在地上先是低著頭,等眼睛適應(yīng)了外面的光線,然后細(xì)細(xì)地觀看周圍的一切,仿佛剛來到這個世界,所有都是新奇,那人出來,說,感覺怎么樣?他故作從容地說,還行,沒有想象的勞累。老三看本子上記的什么,說,后生干活確實不錯,能吃苦。老大在冒著熱氣的石頭槽子里洗臉洗手,老二端碗滾燙的米湯喝,棚子里的那人走過來,將手中的瓷碗遞給他,說,熱熱滾滾喝上碗,暖暖身子。他接過,學(xué)著老二的喝法,嘴沿著碗邊轉(zhuǎn)圈喝,發(fā)出蛇爬行樣的嘶溜嘶溜聲。

        過年前他結(jié)算了工錢,三天本來給結(jié)算二十就不錯,老板人好,多給結(jié)算一塊。臨走時,那人說,以后就熟門熟路了,想來再來。他嘴上說以后真是說不準(zhǔn),心里卻暗下決心,再也不來,掙的錢確實多,受的罪也多啊,三天下來,膝蓋腿腳挨著地面的地方磨了個稀爛,手上打起的水泡比種地多得多,不少當(dāng)天起第二天爛掉,最疼的是第三天干活中在還沒愈合的破爛處的嫩肉上再起水泡。危險也是,這次他沒多想,心中有自己不會這么點背的信念,如果第一次就命喪于此那也無法,命該如此。

        他走著盤算著,二十一塊錢沒有裝在口袋,緊緊攥在手里,走半路上覺得手里的錢在冰塊樣消融,展開手掌看,原來是手掌出的汗珠浸濕了錢,為把錢風(fēng)干,他將錢提溜塑料袋樣提溜起,迎著風(fēng)撒歡跑?;氐郊依锾稍诳簧弦挥X睡到夜里,媽媽以為他病了,催著爸爸去買藥,不時用手過來摸額頭,爸爸摸了他的額頭沒去買藥,說,這幾天去哪里鬼混勞累的,病個屁。

        媽媽晚上給他做了西紅柿疙瘩湯,搖晃他的手臂,說,起來熱熱滾滾喝上碗再睡。

        他經(jīng)不住媽媽愛的執(zhí)拗,迷糊中起來,機械樣喝下疙瘩湯繼續(xù)去睡。

        夜里醒來,想起紅綾,現(xiàn)在錢有了,什么時候去給怎么去給都是問題,明天就過年。他想早點給,因為迫不及待地想見她,自從上次一起摔倒后就再沒見過。決定了,就明天給,利用離天亮的時間做了嚴(yán)密的計劃。

        清早就來到她家附近,紅綾出來他就能看到,等待一個多小時不見人,窯洞天窗上冒著熱氣,可想而知家里定是忙活不已,鍋上蒸煮著,不斷冒著熱氣。將到九點半,她端著臉盆出院子倒水,順便上廁所,他等她從廁所出來,悄聲喊,紅綾紅綾。她聽到有人喊她,四處張望尋找,可惜沒有找到聲音來源,他繼續(xù)喊,她不再找尋,端起臉盆準(zhǔn)備徑直回去,他三步改兩步跑過來,說,等等,等等,紅綾。她不得不站住,眼睛看著臉盆,皺著眉頭,說,你來做什么?他從口袋里掏出折疊整齊的錢,遞過去,說,給你還錢啊。她說,我當(dāng)時就是說說,怎么可能真要。他說,我當(dāng)真了,畢竟弄壞了你的衣裳。她不耐煩地說,不要了,你趕緊回吧。他看出她對自己的厭煩,把錢放在臉盆里自己跑開。

        他很受傷,本以為紅綾會對他有所期待,哪怕沒有期待也會像對待常人那樣對待他,誰想盡是滿臉嫌棄,生怕別人看到,他的存在好像是在玷污她,他真想找面鏡子照照,眼睛歪斜難道整個人就不堪入目嗎?沒有鏡子就用手細(xì)致?lián)崦=K是想不明白,或許真是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可世間哪個人不會對心儀的人想入非非。

        正月四包和爸媽去了紅綾家,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要把婚事定下的跡象,第二天一車到他家轉(zhuǎn),說話中證實了眾人和他苦澀割裂疼痛的判斷,紅綾和四包訂婚了,結(jié)婚的日子擇在兩月后,他說,這么著急?一車說,四包爸媽想抱孫子,他們可以在沒結(jié)婚前就瘋狂地行男女那點事。他聽著刺耳,又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異樣,含糊說句帶過,轉(zhuǎn)移到另外的話題上。

        開春種地他沒心思,扛著镢頭在地里翻地,腦子里想著胡七八糟的東西,離她結(jié)婚的日子越近他就越恍惚,要想個辦法度過這個別人歡慶嬉鬧的日子,最直接的就是那幾天出去晃蕩,眼不見心不煩。爸媽看到他情緒低落,千問萬問又問不出一和二,做著生活干著急。妹妹似乎看出了他不悅煩悶的根由,有天吃飯中,借著舀飯的間隙說,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他沒讀過幾天書,這話的意思還是能領(lǐng)會。妹妹讀過書,看問題做事情說話,不看不做不說便罷,一看一做一說一個準(zhǔn)。

        聽了妹妹的話平靜幾日,眼看紅綾四包婚期將近,他準(zhǔn)備出去。這天夜里身子半倚靠在炕圍子上,就著黑色思慮,要走就走,再猶豫就走不了,若是四包家來找他為婚禮的事情幫忙他到時怎么拒絕推脫。對,盡早走,免除可能遇到的所有尷尬。到了深夜,身子完全滑落平展,面對這個不爭的現(xiàn)實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進(jìn)入睡眠,門外傳來腳步聲,隨即就是輕輕的敲門聲。

        他說,哪個?門外人說,我們,一車二合。

        他說,這么晚你們來做什么?

        門外人急促地說,廢話多,快開門。

        他坐起身伸手摸索火柴點著油燈,說,門開著。

        門外的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jìn)來,樂呵呵地說,告訴你個好消息。

        他無精打采地說,半夜了,兄弟,再好的消息就不能等到明天嗎?

        一車說,一刻都不能等。

        二合說,紅綾和四包的婚事鬧翻了。

        他的心在劇烈震顫,說,好好的怎么就鬧翻了?

        二合搶先一車,說,接下來的事情你聽了眼睛肯定會睜成牛眼窩,紅綾懷孕了,已經(jīng)三個月了,四包沒結(jié)婚就戴了綠帽子,你說可笑不可笑,虧他們一家子成天耀武揚威,這下人丟到姥姥家了。他掏出煙點著,抽口說,這可怎么辦???

        一車說,事情麻煩了,聽說四包家給了紅綾家不少彩禮,事到如今肯定要退回去,還有就是四包能發(fā)現(xiàn)紅綾懷孕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碰了紅綾的身子,再一種是紅綾自己顯露出,紅綾也是,訂婚時肯定就有了懷孕的跡象,怎么不說啊,哪怕盡早把孩子拿了。

        二合說,咱們說得簡單,事情說和做完全是兩回事,紅綾又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事情,所以就稀里糊涂任事情往前推移,不知有多少事情皆是這樣,人只能任憑事情發(fā)展,然后做不得不做的處理。

        他說,紅綾這下真是麻絮了,唉,賠了夫人又折兵,以后還怎么做人。

        一車說,做什么人,沒結(jié)婚就成二手貨了,十里八鄉(xiāng)是不會有人要了,就算漂亮,有人要也是喪偶的男人或身體有殘疾的。他為之悲傷痛苦,坐在炕欄上,煩愁地彎著腰,滿面難意。一車仿佛意識到什么,連忙補充說,千斤,我可不是說你啊,我意思的殘疾是那種,是那種是那種,哎呀,反正不是說你。他支起腰,看眼一車說,我能曉得,咱兄弟間不多解釋。

        紅綾的婚事迅疾成了村里老少皆知的丑聞和談資,包括他爸媽,吃飯中會說起,紅綾娃娃這輩子算是毀了,以后哪里還有人愿意娶。他看出妹妹故意錯開媽媽的話題,許是照顧他的感受,許是真不愿意說論此種事情。

        打春后農(nóng)人就完全忙活開,他跟著爸爸在地里播種作物,歇息之際,爸爸說,不要看外面紅火熱鬧,聽說四包他二爸在外面欠債很多,不曉得是人們造謠了還是真的,改革開放到現(xiàn)在十三年,不,還不到十三年,一個時代要瓷實怎么也得二十年,最少二十年。他坐在地上一手托地一手抓虛土玩,說,你老人家什么都能曉得,萬事通,可惜不會掐算。爸爸瞪他眼,說,就你嗆老子厲害,一時不嗆就難受?這話老子說得不對還是怎么,村里這幾天才說看得給拉電,煤油燈用了多少年。他不和老人爭辯,心里煩亂著,安靜沉默是最好的治愈。

        地里回來吃罷飯,站在院墻外抽煙,按理說地里勞累一天疲倦,他卻感覺不到,站這里時間長爸媽出來找或倒什么看見又胡思亂想,不如隨意走走,繞路往上峁子走,那里經(jīng)常聚集賭博,他沒心思賭看看熱鬧也好。經(jīng)過亮著燈吵鬧人聲的窯洞他沒有進(jìn)去,繼續(xù)往上走,再往上走就是山了,黑夜去山上可不是明智之舉,聽人說山上常有鬼怪出沒。心里這樣想著,腳步卻沒有停歇的意思,深一腳淺一腳走著,不覺已走到半山腰,壯著膽子潦草觀看一圈,倏然,腦子里閃過一幕,剛環(huán)看中有地方好像有個黑樁子,不像樹,因為不經(jīng)意間還動彈了下。

        他長出口氣,本不該來這里,腳步卻扯拽著他,看來是命中注定,要死就死吧,再次長出幾口氣,控制著腳步,慢慢向那里移動,兩手空著,應(yīng)該有個家伙什兒,周圍黑漆漆哪里有木棍或樹枝條也看不到,有的話撿起遇到不測能抵擋下,盡管是徒勞。他不甘心,伸手到旁邊土臺子上抓把土,到時候要是真是鬼怪直接揚土,借著機會逃跑。相隔的距離不住縮小,到四五米時,他看到黑樁子大概就是人形,活動幅度更大,沙啞著嗓子喊,是誰在那里?

        黑樁子沒有多大動作,無聲息地立著。

        他說,是人是鬼,說話,不說話我就扔土疙瘩了。

        黑樁子冷笑,說,你又是誰,黑天不在家里跑山上,是人是鬼啊你害怕嗎?

        他說,笑話,大不了一死,有個錘子害怕的,你先回答,不然我就進(jìn)攻了。

        黑樁子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說,牛千斤?

        他手里攥的土有部分已經(jīng)粘在手掌,說,你是,你是,你是,紅綾?

        紅綾說,你怎么來這里了?

        他說,心里煩亂閑走,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停頓下,說,哎呀,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萬事都能解決。紅綾笑起來,說,正好見到你,上次的二十塊錢還給你,我用不上了。他聽出話語里的絕望寒冷,說,你別胡思亂想,錢我是實心實意給你的。紅綾重新轉(zhuǎn)過身,說,愛要不要,不要我就帶走了。情勢緊急,他得轉(zhuǎn)變策略,不管怎么救人重要。

        錢我要,我過來取,他說,黑天里別掉在地上半天找不見,再讓風(fēng)刮走。

        那你過來取,我?guī)ё咭簿湍敲磶ё吡?,沒用。紅綾聲音凄慘。

        他走過去,紅綾感覺到,手伸過去。他看準(zhǔn)時機,一把抱住她挪移到靠里面的安全地帶。

        紅綾無望地說,你救我也是白救,感謝你,牛千斤,人要死沒人能擋得住,人要活也沒人擋得住。

        他說,死就為退婚和懷孕?

        紅綾說,有這兩樣還不夠死嗎?

        你要是不嫌棄我,嫁給我,肚子里的孩子我養(yǎng),話語從他嘴里神意降臨樣脫口而出,完全不受制于他,這樣不就把兩樣難題解決了,就不用死了,活著多好。

        紅綾手腳冰涼,整個人都僵住了,許久才擠藥膏樣說出幾個字,我……當(dāng)然……不嫌棄你。

        他抱著她說,那就行,人來世一遭不容易,好好活著,死太容易,如果哪天實在無路可走無法再活下去我們一起去死。紅綾逐漸恢復(fù)體溫理智,說,我這樣,你娶我你家里肯定不會同意。他說,這個你不管,我來處理。

        果不其然,如紅綾所說,他把紅綾送回去,回到家看爸媽還沒睡下,想明天說也是說不如今天說出,進(jìn)了家門停站下,說出要娶紅綾的意思。已經(jīng)躺下的媽媽當(dāng)即坐起,側(cè)著身子玩牌的爸爸身子空塌,做鞋墊的妹妹停住手中的活,皆把目光投向他。

        媽媽先開口,說,千斤,你沒有生病吧,說出這種憨話胡話。

        他一字一句地說,媽,我沒有生病,說的話都是認(rèn)真思考過的。

        思考過個屁,人家不要的人你要,肚子里還懷著孩子,爸爸怒氣沖天,說,孩子指不定是誰的,你就那么愿意讓人家笑話你,說你娶個二手貨,一輩子在村里十里八鄉(xiāng)抬不起頭,我們還活不活人,休想。

        他說,那也比讓我妹妹為了我換親強,為了我的幸福讓我妹妹嫁給個傻子瘸子就合理?人家就不笑話?你們這是什么想法,今天我把話撂在這里,這輩子我牛千斤非紅綾不娶,你們愛怎么樣怎么樣。

        媽媽說,憨娃娃,你大概是鬼迷心竅了,跟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盡說胡話癡話,娶妻生子過日月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情,紅綾是長得好看,但也不好管教,結(jié)婚了將來管不住。能跟不知名的人發(fā)生那事生孩子,有一次就保不準(zhǔn)有兩次三次啊,她肯定沒給你說這個孩子是怎么來的,我聽人家說,就是她前段時間跟著縣上的人去南方,跟人家發(fā)生那事?lián)Q錢換衣裳,這是丑事啊,咱萬萬不要這種人,我的娃。

        我還是那句話,這輩子就娶紅綾,你們說的那些事我不在意,他斬釘截鐵地說,人活一輩子哪里有那么如意的事情,就我這斜眼,與其娶個殘疾憨憨二婚還不如娶紅綾,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前怕狼后怕虎活不成人過不成日月,眾人愿意說什么說什么,我牛千斤不為他們活,我過的是我的日月。

        紅綾就不是二婚了?爸爸質(zhì)問,我寧愿你這輩子打光棍也不娶這樣的女人,幾輩子都是正派人,到你這里算是毀了,幾輩子話把兒落下了。

        他說,快不要說你那套什么正派不正派,活人就要活得舒在,成天計較那些幾輩子都活不成人,我不多說了,話我給你們已經(jīng)說到了,這幾天我就去紅綾家里說,趁熱打鐵娶過門。

        爸爸說,你有本事你娶,家里一毛不會給你。

        他無所謂地說,你們隨便,有錢響吹細(xì)打地迎娶,沒錢就那么引回來,你們不嫌寒磣我更沒什么。

        爸媽被他氣得說不成完整的話,他回到自己窯里一陣才聽見爸媽的喊罵聲,大哥坐在地上挑揀綠豆里的細(xì)碎殘物,說,你要結(jié)婚大哥搬出去住,這孔窯給你們做新房。他說,不要,我已經(jīng)挑選好了做新房的地方,村大隊的院子旁邊有兩孔窯洞放些雜草,我這幾天打掃收拾出來,買點家具被褥和過日月的鍋碗瓢盆等。大哥說,太匆忙,沒有咱的現(xiàn)成,就用咱的。他說,我已決定,你安心住,不操心。

        他去紅綾家說想和紅綾過日月。紅綾爸媽和哥哥嫂子歡喜萬分,熱情接待他,說,好事,你娃有魄力,原先小瞧你娃了。紅綾媽媽給做飯,紅綾爸爸給遞煙倒水,哥哥嫂子去地里忙活。他說,我可是什么都沒有,或許家里也不會幫扶什么,其中緣由您也曉得,不過有一點您可以放心,我絕不會虧待紅綾。紅綾爸爸抽著旱煙,說,我們沒要求,弄成現(xiàn)在這樣,你能迎娶紅綾我們?nèi)f分感謝,不然我們真的不知怎么辦,你家里不幫扶也是情理之中,任憑誰家誰都覺得憋氣,本來我可以幫扶你些,可是現(xiàn)在出現(xiàn)個新情況,看你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接受咱也不要生分了。

        他現(xiàn)在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慷慨地說,您就放開說,說出所有。

        紅綾爸爸說,紅綾和四包訂婚,四包給來彩禮五千,當(dāng)時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知道我們就不動這個錢,前年為紅綾哥哥娶媳婦花了不少錢,你曉得,紅綾嫂子家條件很不好,要的彩禮更多,也是鬼小子就看上了,死活要娶,為此我們家里欠下三千八九,這兩年我們還了幾百,然后用這次的彩禮還了三千?,F(xiàn)在趕上四包家要退彩禮,我們實在是再沒有借處,只能和四包家將這錢打了貸款條子,一分利息,我意思我們家盡本事還你也還……

        他理解地說,我知道,我盡可能將所有的都還上,你們放心。

        紅綾爸爸說,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我們都竭盡全力還,要你還其實沒道理,可著實沒辦法。

        他擺擺手說,紅綾是我婆姨,不說這些客氣話。

        老話說,老子死在兒手里。話說得夸張,道理確實如此,他爸媽最終讓了步,他在村大隊旁邊窯洞里置辦的東西全是家里掏錢給買的,結(jié)婚辦事也是家里給張羅,結(jié)婚過,爸爸又給他五百塊錢,當(dāng)做過日月的啟動資金,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他自己。他對爸媽感激不已。

        紅綾的肚子一天一個樣,家里的活多數(shù)無法做,飯媽媽做好給送來,或者他去端回來一塊吃。紅綾知道要還四包給的彩禮錢,氣憤難耐,他擔(dān)心對肚子里的孩子有影響,說,不生氣,錢是人掙的,一兩年就掙出來了。紅綾坐在凳子上氣喘吁吁地說,我哥結(jié)婚欠下的錢憑什么讓你還,你又沒用一分錢。他說,沒什么,咱們踏踏實實安安然然過日月就好。紅綾說,你心太大了,種地一年才能掙多少,就是咱不吃不喝嘴縫屁股塞也落不下八百,三千塊錢得還到什么時候,主要是咱現(xiàn)在往后花錢用錢的地方也多。

        他過去拍著紅綾的肩膀,說,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自有辦法,說一兩年就一兩年,不光還清這個錢,咱還能把生活過得有聲有色,該花的地方就花,不扣掐不受罪。

        做什么能那么快掙錢,紅綾自言自語,忽然一驚,拉住他的手說,千斤啊,你可不敢胡亂做啊,我就是說說,咱過得窮些也不能做那些違法犯罪的事情。

        你知道我給你那二十是怎么掙的嗎?他得意地說,我只用了三天時間。

        怎么掙的?那么快?紅綾說。

        掏炭,這還只是下去六個小時,如果再多四五個小時,三天掙的至少翻倍。他信心滿滿。

        紅綾看著他說,掏炭一般人是不去的,其中的危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掙錢,每回下去不知道能不能順利上來。

        他說,我相信我命不會那么短,運氣不會那么差,現(xiàn)在湊年輕力壯連住做兩三年攢點錢,然后做個其他事情,不慌不忙過咱的小日子,想想就美好。

        紅綾知道眼前人決定的事情神仙也擋不住,就像迎娶她自己過門,承受十里八鄉(xiāng)人白眼說三道四的壓力也不會退縮,說,說真的,原先我心比天高,后來明白心哪里能比得過天高,腳踏實地生活就很不錯,不求其他,只求咱平安健康地過平淡日子。我每日都會祈求空中的神神保佑你。他微笑著摸下紅綾的頭,凝視著對面山頂那棵不知名的大樹。

        進(jìn)多了那個黑暗逼仄的巷道,就會想很多,這些是他干活一年零四個月集中的胡盤爛算,他們彎著腰本身就是在祈求神靈的保佑,黑漆里燈光微弱,他們像是群艱難行進(jìn)的老鼠,隨時面臨著意想不到的意外,最多的就是那幾種,瓦斯爆炸、透水、塌方等,要說純粹沒有恐懼,他捫心自問過,還是有些。很多時候想著想著就煩躁,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成天干活沒累著還是生活中的瑣碎事情不多,有這閑工夫沉思這些烏七八糟本該文化人思想的問題,過于滑稽了。

        紅綾肚子里的孩子順利出生,是個女娃,健康成長,漸漸就能看出人樣,眼睛嘴巴鼻子與紅綾相像,其他的相像他無法驗證。十六個月比預(yù)想掙得多,他每日很拼,似乎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或值得去做,只有掏炭,熟悉了的朋友和第一次去煤窯見到的那人,都說牛千斤瘋了,一口要吃個胖子,人不是機器,就是機器用久了也會發(fā)熱,何況人呢,一具說堅韌堅韌說脆弱脆弱的肉身。他想說些什么,要張口時沒了話語的內(nèi)容,像是脫了殼的蟬,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戲法,年輕的他還不敢說人生不管是得到還是失去就是被不斷地金蟬脫殼,說好像還是可以。掙的錢留下過生活的費用,剩下的全部拿給老丈人還彩禮錢,剩下一千二百零幾十塊錢,老丈人謝過他,說,千斤,你再還九百就好。他相信九百塊錢只要今年做到年底就能還清,結(jié)余的攢起來。

        紅綾在家里待不住就做針線活,他問過紅綾,嫁給他委不委屈?紅綾反問他,娶了她委屈不委屈?他們相視一笑。他爸看他們?nèi)赵逻^得不錯,有時來家里給送些五谷雜糧,說起掏炭的事情,意思做兩三年就好,長期以此為生不行,他同意爸爸說的。紅綾給爸爸舀了飯,端到跟前,說,爸,老吃您種的糧食不是個事,家里如果有常余的地我想種點。他呵止道,紅綾。爸爸說,有啊,你想種就把離得最近的那塊地種上,糧食東西種上點就管夠吃。他心疼爸爸,說,近的地紅綾種了,你就得去種偏遠(yuǎn)的,偏遠(yuǎn)的地肥力不足收成不好,你一年就指著地呢。爸爸笑著說,你掏幾天炭就口出狂言了,說得地里收成一文不值樣,記住,好莊稼人面對的只有地,不存在好地不好地,尤其是在為孩子的事情上。他嘆氣,不能再多言說,話語被最高的那份無私的愛護(hù)堵死了。

        紅綾向爸爸索要土地他不高興,說,我掙的錢不夠吃喝還是養(yǎng)活不了這個家?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家里閑著也閑著,紅綾無辜地說,像爸爸說的,種上點就管夠吃,這部分花銷能節(jié)省下??偝园謰屝量嗟脕淼募Z食不好,給他們錢他們又不要。

        他說,你照管好孩子和家里,掙錢有我。

        兩個人掙總比一個人強,紅綾說,我雖說掙不到多少,但節(jié)省花銷就是掙錢。

        他說,我知道你為這個家為我好,可是真的沒必要這樣做。

        幾分靜寂,紅綾沉重地說,就當(dāng)我是在懲罰自己,就當(dāng)我是在還自己欠下的債,不用管我。

        孩子出生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名字,馬上一歲,得有個名字,沒出生時就思慮,起過幾個,叫著都不順口,此時的他聽紅綾帶著哭腔說出這些話,心里五味陳雜,很不是滋味,門里出來坐在門道的小凳子上抽煙發(fā)呆,藍(lán)瓦瓦清澈澈的天好看舒適,靈光一閃,孩子的名字有了著落,就叫如藍(lán)。如藍(lán),大氣別致的名字。

        過年前兩天霧蒙蒙灰乎乎的天上飄起雪花,他倒班休假,能在家里過年,也好,有婆姨有孩子有家,老人常說,老婆孩子熱炕頭。這種福氣他享受上了。村里今年最大的景色就是過年不再漆黑或零星有幾盞燈,在國家政府扶持下,家家戶戶都拉上了電,天窗上安裝上燈座,擰上燈泡,開關(guān)一拉亮起再一拉滅掉。夜里孩子睡著,他和紅綾計算了今年掙的錢,拋過要還的九百彩禮錢,結(jié)余五百六十七塊錢,加上原先積攢和紅綾種地賣糧食的錢,總共有一千一百六十八塊錢。紅綾喜不自抑,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說,掏炭營生就停止了吧。

        他說,一千一百塊錢夠我們花?

        紅綾用手帕包好錢,打開柜子,壓在被子底下的最深處,說,我們再掙啊,一塊種地,現(xiàn)在沒有了債務(wù),能把速度稍微放緩些,再說,我們不還得要個孩子,最好生個男娃,這次完全是你的孩子。

        這是什么話,如藍(lán)就是我的孩子,不要給孩子多說什么,他嚴(yán)肅地說,再生一個,兩個孩子一樣看待,別無二致,生男孩女孩都好,男孩一兒一女活神仙,女孩兩個女孩更活神仙。惹得紅綾歡笑,說,你真應(yīng)該生在城市里,完全是城里人的思想,先進(jìn)得不得了。他說,本來就是,同樣是孩子,誰規(guī)定男娃就要比女娃值貴,完全是老古板思想。紅綾把話語拉回正題說,反正掏炭營生是不能做了,哪怕你出去攬工,我在家里種地,都可以,一年掙的夠生活。他說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原先的想法就是紅綾現(xiàn)在的想法,但現(xiàn)在要撂下這營生,說不上不舍,要說不舍的緣由最多是習(xí)慣,最讓他捉摸不透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卻又找不到是哪里。

        去前村轉(zhuǎn)的路上,細(xì)想紅綾的話,也對,總不能一輩子掏炭,這個營生最多做十幾二十年,時間再長好像沒有善終的,周邊村里有掏炭的老人,即使逃過事故,身體卻落下病,多為塵肺病,呼吸困難咳嗽不止,他老了要是這樣還給娃娃增添負(fù)擔(dān),不如死了好。不做就不做,過完年去上工給老板說下,回來多租幾塊地種。過年正月村上熱鬧非凡,忙活整年,口袋里或多或少都掙得了錢,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各種樣式的賭博,沒到門上就聽見眾人圍聚紅火熱鬧激動人心的叫喊聲,推門進(jìn)去,迎面而來的是迷眼睛的煙霧,有人看到他,招手讓過來,說,千斤來了,一年忙著掙錢,錢能掙得完?

        他羞慚地說,這話說的,為了生活罷了,你們玩。

        招呼他過來的人說,你也玩么,我看也就扎金花適合你,其他門路套路太多。

        他說,我先看會。

        招呼他的人說,也好。繼續(xù)投入到動人心弦的賭博中。

        他手氣不錯,玩幾把贏幾把,不會,手里貨真價實地多出有四五百,賭博掙錢就是容易,這才多會,受苦受累攬工做兩三個月活的錢就收入囊中,看著厚厚的錢,想著不要玩了,回家讓紅綾積攢起來,以后的生活就更從容了。礙于眾人的言說無法脫身,贏了錢就走啊,千斤,男人嘛,趁著手氣旺盛再多贏些。他嘿嘿笑著繼續(xù)要牌下注,又贏得了幾把,得意之際忘記了見好就收的道理,下注的錢多起來,輸了幾把,但越輸越不甘心,整個人陷入了高速旋轉(zhuǎn)飄飄浮浮的漩渦,等神思回轉(zhuǎn)過來手里錢輸光不算還欠下四百多,借著上廁所出來,灰溜溜地往回走,心中懊悔不已,責(zé)怪自己手太長意志太不堅定,可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過完年去上工,想好要給老板說的話他沒說,回家騙紅綾說煤窯上人手緊缺,老板死活不讓走,讓再做幾個月,不然往后就再沒機會做了,剩下的工錢也指定給得不利索。紅綾說,以后不做就不做,這樣的營生是拿命在做,又不是去成天悠閑自在坐著看報喝茶。剩下的錢敢不給,不給我就去鬧。他勸慰紅綾,說,我們最好還是不得罪人家,胳膊擰不過大腿,再說,再做幾個月也是掙錢,還得個人情,話不能說死事不能做絕,人一輩子長著,萬一以后遇事需要錢再想去做。這幾年好容易和他們相處得不錯,熟門熟路,就在門跟前,不用出去找活。紅綾欲言又止,哄孩子睡著下炕收拾清洗鍋臺上擺放的碗筷。

        賭博以后再不會了,不然就不用再做掏炭營生,至少可以歇息幾年,過幾年正常莊戶人家的生活,再做四五個月,掙的錢還過賭債剩下的讓紅綾攢起來。開春不多久,紅綾去地里送糞土?xí)灥?,街上的嬸嬸發(fā)現(xiàn)扶持回來,找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檢查,赤腳醫(yī)生喜笑顏開,說,能行了,牛千斤,干什么活都利索。

        什么啊,醫(yī)生,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我怎么聽不懂。

        赤腳醫(yī)生說,快不要裝了,自己干的好事自己不知道?

        他反應(yīng)過來,說,難道是?

        赤腳醫(yī)生說,對著哩,懷了,人身子虛弱,接下來要給好吃好喝,盡你牛千斤的本事。

        他說,盡本事給吃喝,好事啊,好事啊。

        赤腳醫(yī)生走后,他說,我這就去買肉。紅綾拉住他,說,說風(fēng)就是雨,也就四十多天,人么,哪里能天天吃肉,葷腥油膩的,還是五谷雜糧好,肉完了再去買。他說,你不要舍不得,我又不是掙不來錢。會說話的如藍(lán)在邊上嘟囔著說,吃肉,吃肉肉,肉肉。紅綾說,吃什么我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多重要我更知道,我會喂養(yǎng)。他聽出話里有話,呵斥道,又胡思亂想,給你說了,孩子就是孩子,我去買肉,你不吃如藍(lán)也吃。紅綾看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出門的他,開始流眼淚,如藍(lán)抬頭說,媽媽,媽媽,媽媽。紅綾撫摸著如藍(lán)的小胳膊,說,你遇上了這個世上最好的爸爸。

        紅綾懷孕使他對生活愈發(fā)有了勁頭,四五個月后要給老板說不干的事情徹底拋之腦后,怎么能不干,越是要加把勁干,兩個孩子將來的花銷了不得,紅綾懷孕期間定要吃好喝好,挑揀最有營養(yǎng)的吃食買。到了生產(chǎn)的日子,紅綾在家里生產(chǎn)得不順,他叫上村里有三輪車的牛二,開著三輪趕往縣上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難產(chǎn)。他問醫(yī)生,大人不會有事吧。醫(yī)生說,現(xiàn)在說不好,只能在生產(chǎn)的過程中看,現(xiàn)在你們要有個思想準(zhǔn)備和話語,真要遇到不好的情況你們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他不假思索地說,當(dāng)然是保大人,大人在一切就在。醫(yī)生進(jìn)去一會又出來,說,你還是進(jìn)來吧。他進(jìn)去,看到面色蒼白的紅綾,點頭示意不要擔(dān)心有他在。

        紅綾握住他的手,聲音微弱地說,保孩子,要保住孩子,我無所謂。他想生氣礙于旁邊醫(yī)生在,壓低聲音溫和地說,屁話,不要胡思亂想,你最重要,孩子和你都沒事,放心。紅綾哭成淚人,他從沒見過紅綾這般哭泣,心在破碎在流血。幾分鐘后,醫(yī)生讓他先出去,他走時不忘在紅綾耳邊說,不要胡思亂想,你就是所有,我好不容易娶到你,就算拼了命也要你好好的。起身后對醫(yī)生表達(dá)了堅持保大人的想法,醫(yī)生點點頭。他在手術(shù)室外和妹妹爸媽及紅綾爸媽焦急地等待。

        幸運的事情出現(xiàn)了,幾個小時后手術(shù)室門打開,醫(yī)生帶著口罩欣喜地說,大人孩子都保住了,男孩,恭喜啊。他高興地在手術(shù)室門前走來走去,不住地拍打手,說,我就說沒事,我就說沒事,你們看,你們看,我就說沒事。紅綾和孩子在醫(yī)院休養(yǎng)十天,出院后媽媽過來照顧,他在炭窯上掏炭,紅綾在二十天頭上就要下地做飯忙活,被媽媽制止,說,現(xiàn)在你們有我這媽媽了,能少受罪就少受罪。媽媽伺候?qū)⒔迨?,紅綾身體幾無大礙。

        期間家里肉蔬菜不斷,他想家里人難得湊一起,哥哥結(jié)婚了,叫幾次不來,爸爸媽媽妹妹一塊吃,看著大家吃得開心,他所有的勞累都值得。紅綾等孩子睡定,從柜子被子底下拿出積攢的錢,數(shù)了下,說,千斤啊,現(xiàn)在剩不到四百,將夠日常開支,孩子要是有個感冒發(fā)熱就有些緊張。他趴在炕欄上抽煙,說,不要緊,我這不是還掙著么,一月掙得多著,咱們四個人生活是夠夠的。紅綾哀嘆說,本不打算要你做掏炭營生了,現(xiàn)在看,用錢的地方多呢,孩子不打幾年要上學(xué),我們現(xiàn)在住的窯洞也不是自個的,這個也很是當(dāng)緊,要湊孩子小我們多攢些錢,爸爸不是說后村那里空著塊土地,能砌三個窯洞,我們要是有能力就砌,孩子大些一孔窯洞逼仄得根本挪轉(zhuǎn)不開身子。光靠你一個太累了,我有個適合的營生多好。他抽完煙翻轉(zhuǎn)身子躺平,說,掏炭掙三四年,攢上幾千塊錢就張羅砌窯。

        掏炭營生只能做著。紅綾說。

        等窯砌好,攢點錢夠平時開支倒轉(zhuǎn),就撂開掏炭營生去種地打工。他說。

        女兒名字他給起的,兒子名字也是他給起的,叫牛向南。村里有瞎子,會說書算命,閑聊中說起孩子名字的事,瞎子說,人的名字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你家本身姓牛,牛是力大,最好能起個中間的。他思索中脫口而出,向南,對,牛向南。瞎子說,好名字,不硬不軟,中間里最好的,向南,南方出文才,北方出將才,將才讓人操心,文才好,就向南。聽這么講解他更加滿意。

        不覺間三年多過去,錢是攢下些,他的心卻懸浮不定。前段時間煤窯里有石頭掉落,砸中了一起干活的工友,巷道里,石頭太大,一條腿被死死壓在下面,想幫著挪動也難以挪動,空間被填充滿,他們各人拿著鋼釬錘子輕巧慢打,想快快不得,弄不好再有石頭掉落或壓著的石頭完全堵死巷道會對壓著的人和他們造成不可估量的傷害。要老板報警,讓縣上派專門的救援人員來,最起碼人家有專業(yè)的工具。老板說,不能報警,一旦報警,煤窯就得停業(yè)整頓,弄不好得完全關(guān)閉,你們以后掙不了錢我也一下給你們發(fā)不出工資。他們不能失去這個營生,只能忍耐著,冒著巨大的風(fēng)險自己處理。

        敲打了有三個小時,落下的石頭不知是被他們感動還是上天發(fā)了慈悲,毫無征兆地四分五裂成不大不小的石塊,被壓著的腿的出血處已經(jīng)凝固,他們將受傷的人小心抬放到往出運煤的小車子上運出去,老板開著自己的車給拉到早已聯(lián)系好的醫(yī)院,找來常年打點的醫(yī)生,他們幫著抬進(jìn)手術(shù)室就回去了。后來再見工友,受傷的腿被鋸掉。聽說是由于他們在巷道里耽誤太久,腿上好多肌肉血管感染嚴(yán)重且壞死,要想醫(yī)治也能醫(yī)治,得去省城最好的醫(yī)院,老板自然不愿意,就一了百了地鋸掉腿。賠償?shù)腻X不多,即使多也換不回健全的人啊。

        他經(jīng)常想自己是運氣好,那塊掉落的石頭完全有可能砸到他,那個鋸掉腿的工友是替他們所有人承擔(dān)了厄運,所以他遇到大的節(jié)日買些東西去看望,當(dāng)做對他的感謝和對自己以后好運氣的祈求。許多營生時間久了會麻木,掏炭營生不同,時間越久神經(jīng)越敏感,稍有風(fēng)吹草動都能感受到,提心吊膽心驚膽戰(zhàn)忐忑不安這些詞語的意思大概沒有人比他們感受體會更深切。

        窯洞要砌,如藍(lán)女子娃,將來出嫁,有男方家里給提供住處,向南不行,要他們這做父母的給準(zhǔn)備,修建住處是人生中的大事,他爸當(dāng)年沒給他們修建下寬敞的住處,他這代就受局促。他不能讓向南再像他這樣。

        回到家里休息,問起紅綾攢錢的情況,紅綾或許每天都把積攢的錢數(shù)和心中的計劃對照,看有沒有可能實施,說,這幾年我們總共攢下六千二百塊錢,拋除零頭。他說,我們敢不敢現(xiàn)在動工?紅綾說,我這幾天也盤算,不行就動工,總是等準(zhǔn)備好,可什么時候才能準(zhǔn)備好,別再中間出什么事情,錢放在手里不花銷出去有時就是生是非。他說,既然這樣就動工,我下工回來幫著做,我爸地里活做完也來幫忙,我媽我妹幫忙做飯和拿長遞短,正兒八經(jīng)雇上兩個匠人一個小工。紅綾說,能行,如藍(lán)向南讓我爸媽幫忙照看上。

        六千塊錢砌三個窯洞指定不夠,先不管這個,事情做開再說,走一步看一步,到哪里不夠了再去想辦法倒借,他要想脫離掏炭營生,抓緊要在身體強壯時多做現(xiàn)在未來需要做的事情,簡單的邏輯,未來的事情本來是要未來做,現(xiàn)在提前做了未來豈不就清閑了。他堅信,這是他擺脫掏炭營生最正確的方法。匠人小工很快雇好,石頭水泥沙子等用到的材料置辦好,牛家村幾孔嶄新的窯洞就要面世,它們將會在這塊土地上存在一百年二百年,按紅綾的說法,這是牛千斤早就該在這塊屬于自己的土地上扎下的根脈。他無比認(rèn)同紅綾說的。轉(zhuǎn)念想經(jīng)常思想的如何才能不做掏炭營生,換言之何時才能把生活安頓好,過上不緊不慢悠閑自在的生活。生活,對,就是生活這個詞,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生命,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想著想著就覺得沒意思,覺得自己是閑得慌,可自己分明忙碌得要命。

        窯洞砌好門窗安上總共花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他過得那個煎熬,掏炭完了回家休息會到工地上幫忙,早一天完工就省一天的錢,有次大概是沒休息好,進(jìn)到煤窯巷道,眼前一黑栽倒,身子彎曲成半圓,卡在巷道里,要不是工友及時擺正捋順?biāo)纳眢w,估計時間一長就因為呼吸不暢窒息而死。命大的,說不清是神靈保佑他還是警示他,記得瞎子說過,人過了三十就開始衰老,時不時就會看到死亡的影子和模糊的面孔,當(dāng)時他覺得瞎子是胡扯,三十和死亡怎么都聯(lián)系不到一起?,F(xiàn)在想來,三十真的可以看到死亡的影子和模糊的面孔,他心有余悸,背著紅綾及所有人,買了香紙?zhí)崆安卦谑^縫,清早無人,悄悄來到廟上,取來香紙開廟門進(jìn)去,點香燒紙跪拜,祈求神神保佑他和家人孩子,他好家人孩子能更好。

        窯洞砌好門窗安上,紅綾利索,說,一鼓作氣,借錢裝修,趕過年住進(jìn)去。去哪里借錢,朋友親戚都沒錢,他們還想著能不能和你牛千斤借些,事情往往出乎意料,以為最能給借錢的卻借不到,以為最不能給借錢的卻意想不到地順利借到。煤窯老板的吝嗇出了名,或許也不算吝嗇,是工作方法,他那天從巷道出來,黑眉黑眼,見到太陽加之本身就帶事,眼一黑不小心撞到人,是老板,老板看他要倒,扶住說,牛千斤,你這是頭暈眼花啊,生病還下去,不要命了,掙了錢也要有命花啊。

        他穩(wěn)住腳定住神,說,陽光刺眼,沒病,哪里來的病,身強體壯。拍拍胸脯說,壯如牛。

        老板說,生死的事上可千萬不能逞強,有什么難處可以說出,你做這么些年了,踏踏實實,咱也是老朋友了。

        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又回過身,鼓足勇氣說,老板,我還真有難處,實在沒辦法,就厚著臉皮跟你說了,能不能借我些錢?老板說,家里出什么事情了?他說,你曉得我家里最近砌了窯洞,現(xiàn)在想趁著勁頭裝修,可裝修的錢沒有著落。老板拍下頭說,看我這腦子,把這事忘記了,你需要多少?他說,四千五百塊錢就差不多。老板說,當(dāng)做提前預(yù)支工資怎么樣?以后工資直接抵這個賬,什么時候抵夠了什么時候開始給你發(fā)工資,咱都把時間記上。他說,當(dāng)然行么。

        四千五百塊錢他加大工作量要做兩年,這兩年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不過再苦再累也是做成了件未來的大事。裝修很快就進(jìn)行,紅綾忙活了一輪又一輪,爭搶著干活,不說半句勞累話,他看著心疼,給擦汗端碗稀飯,說,你這樣做又是在懲罰自己?她笑著說,沒有。他說,打開心中那個結(jié),如藍(lán)就是我女兒,或者說,你因為懷孕嫁給我不甘心?她連連擺手搖頭,說,我懲罰的是自己的無知,所有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包括給爸媽造成的丟人現(xiàn)眼,在村里抬不起頭。他說,狗屁想法,人都有年輕的時候,誰不做錯點事,還有,怎么就給爸媽丟人現(xiàn)眼了,抬不起頭是他們自己愿意低著,記住,活人就是活人,想那么多別人的看法活不成人,沒有誰一塵不染,沒有誰罪惡滔天,看得見看不見,眼睛最迷惑人,我們是用心活。她點點頭,說,嫁給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他無法理清自己哪里來的這般和世俗對抗的勇氣,簡單說,就是看不慣那些規(guī)矩對人的挾持?jǐn)D壓,憑什么啊,活人本來就夠艱辛了,再來那么多不知哪個制定的條框,人活的就不是人。

        有個不爭的事實擺在眼前,掏炭營生近十年不要想擺脫,孩子們現(xiàn)在六七歲,開始上學(xué)。砌窯裝修及院墻大門的修建,因為想著一次做就做好,所以用的材料和裝修修建式樣都是最好最時興,總共欠下差不多兩萬,都是要他一手掙著還,他這營生掙得多,若是按受苦種地那么掙,僅是欠的錢就得還十年。十年還上欠的錢,吃喝開支又欠下大堆,這樣下去就無止境了。掏炭營生安心做著吧,再十年孩子們也大了,供著上完大學(xué),將來成家立業(yè)看他們自己,如藍(lán)女孩子,一切不成問題,向南努力學(xué)習(xí),為自己鋪條出路。紅綾照顧孩子同時種地,收成的糧食吃過,剩下的賣錢填補家用。

        春去冬來,一年一年就那么過去。時間久了,煤窯上頻出大小不等的事故,輕則受傷重則死亡,紅綾心操得愈多,有時見他回來得遲些就到煤窯來問詢尋找,他勸慰紅綾放寬心,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做這個營生債務(wù)就能逼死人,主要孩子們在成長,花銷在增長,無論如何要活人不是,像老話說的,大大畫個圓圈,把命交給老天。紅綾無話可說,不住長嘆氣。他去廟上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感覺每回能安全出來都是幸運和空中的神保佑。這樣一來他更后怕,神神到底能保佑他多久,從開始掏炭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一二年,做什么都得有個度啊,包括神的保佑,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踩粺o事的人有,可他慌張,覺得意外事故隨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常說有個再一再二,沒個再三再四,他這么些年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再一再二用完了。

        生活是人生命逝去的伴侶,互相親昵廝磨,進(jìn)到黑色熟悉氣味的巷道,鋼釬傾軋無用的那層石頭,然后錘敲下面的碳層,隨之是上面那層,工作的枯燥乏味與意外事故互相糾纏,當(dāng)然,也相輔相成,在巷道無數(shù)次地彎著腰又走又爬,雖慵懶單調(diào)卻刺激驚險。認(rèn)清此種營生的本質(zhì)從而延伸到人這一輩子,有時條理清晰有時糊里糊涂,清醒地糊弄生命和時間,這算是對年齡增長或茍且偷生的一種闡釋。

        祈求神靈保佑自己是不想喪失掉生命,可每日做的又是把生命放在最容易喪失掉的營生,虧得神靈有神力,且神力強大,假若不強大哪里能保佑得了這種想要又不珍惜的行為存留于世。生活的悖論也是人活著的悖論,他不再像原先那樣奢求清閑快速到來,照現(xiàn)有的情狀和速度看,等孩子們長大成家了看能不能清閑。

        如藍(lán)比向南大兩歲,念書如藍(lán)比向南高一級,小學(xué)四年級村里不少家里有條件的就把孩子轉(zhuǎn)到鎮(zhèn)上或縣城的學(xué)校,他和紅綾商量過此事,窮什么也不能窮教育,這話丁點不假,但也要量力而行,不然會弄巧成拙。決定等孩子們上了初中到鎮(zhèn)上或縣上。

        小學(xué)升初中,孩子學(xué)習(xí)好,成績優(yōu)秀,考到了縣城中學(xué),鎮(zhèn)上中學(xué)以不收取任何費用來招收,紅綾拿不定主意,等他回來看他是什么意思,他蹲在地上邊吃飯邊看被風(fēng)吹日曬的有些軟塌的磚墻,說,等我休息時,買水泥把院墻抹一遍,實則這樣也不能阻止院墻最終的倒塌。孩子考到縣城中學(xué)就去縣城中學(xué)念書,鎮(zhèn)上中學(xué)不收取費用說明有缺陷,教得管理得不好,這是孩子靠努力勤奮換得的,咱不能因為節(jié)省幾個錢就打折孩子的刻苦所得。紅綾說,你說得對,我是昏了頭,怎么就沒想到這層,可到縣城念書孩子們怎么吃飯,我去給做飯家里的你就吃不好,不給他們?nèi)プ鲲堊屬I的吃,又擔(dān)心他們吃不好,難啊。他吃完飯,放下碗筷,說,孩子是我們的希望,我們剩下的年歲生命就是好好幫助他們成才成人。

        紅綾說,你是家里的頂梁柱,要是你撂倒了我和孩子們也就無根底了。

        他說,我倒不了,多少年了,放心吧。

        紅綾說,讓孩子們買著吃吧,灶上飯吃厭了到學(xué)校外面飯館吃,每周給生活費帶寬裕,我不時去看看。煤窯這幾年經(jīng)常發(fā)生事故,去給孩子做飯我心也在家里。

        他說,抓緊做幾年,聽老板說外地開始嚴(yán)查煤窯,手續(xù)不全的得停業(yè)整頓,期間依然補不齊全手續(xù)的就徹底關(guān)停,主要是這兩年煤窯出的事故太多了,大的事故一次就是數(shù)十人死亡,國家開始重視了,咱這里估計用不了多久也會整頓,能掙幾年是幾年。

        紅綾說,實在做不成咱做其他營生,出去攬工,咱們兩個一月也能掙個四千多。

        他說,老板為提高產(chǎn)量,在煤窯外蓋了食堂,現(xiàn)在缺做飯的,要不你去做,一月一千八百塊錢。

        紅綾說,正好孩子們?nèi)ツ顣?,就咱們兩個在家,做一個人的飯是做做十幾個人的飯也是做。

        孩子們?nèi)ツ顣图t綾在煤窯上干活,兩人一月收入加起來有五千六七,看著掙得多,還過剩不多的債務(wù),拋過家里開支和孩子們上學(xué)的花銷,一月能剩兩千就不錯。能給孩子們攢錢了,一步挨一步地上高中大學(xué)都需要錢,現(xiàn)在開始每月攢兩千大概也就能支撐到孩子們高中畢業(yè),上大學(xué)的錢說不準(zhǔn)到時候就得倒借。

        晚上收工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說,紅綾,你說咱還有哪里做得不好?

        紅綾側(cè)轉(zhuǎn)頭看下他說,都好著啊,怎么突然問這個?

        他說,我們這么拼命干活為什么掙的錢還是不夠花銷,一不小心就要欠債。

        紅綾說,這個沒法深究,生活么,一不小心就會遇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多為走一步看一步。

        他說,道理是這么個道理,這些年我們自結(jié)婚一刻都不敢歇息,用盡全力也就過成現(xiàn)在這樣,活人真不容易。

        紅綾說,不拼盡全力連這么個生活都沒有,蠻好的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活人不要攀比,哪怕和自己都不要比,生活就是生活,活人就是活人。

        中考如藍(lán)考得好,順利升入高中,向南考得不好,他找了村上同宗的老人,老人的兒子在縣城中學(xué)當(dāng)領(lǐng)導(dǎo),老人給兒子說好,他提著東西去給說,沒考好還想進(jìn)好的班級就得花錢,他給老人的兒子塞了兩千塊錢。向南看他為自己沒考好白白花錢,悔恨不已,眼淚豆子樣悄然滾落,他說,這回沒發(fā)揮好,下回發(fā)揮好,掙的錢就是給你們花,不要哭。高中要比初中花銷大,一層層往上走,沒有孩子體會不到做父母的心,孩子越大做父母的就會越來越無私,有天他照鏡子,猛然間認(rèn)不出鏡子里的人,怎么也想不通,似乎昨天還是二十來歲的模樣,怎么今天就滄桑成這樣。認(rèn)不出鏡子里的人就去看紅綾,坐在院子里撿拾芝麻的紅綾也不再是那個穿著時興衣裳走路好看的模樣,對啊,孩子們都快到他們當(dāng)初的年紀(jì),他們自然要老去,莊稼樣,一茬頂著一茬。

        如藍(lán)在高三快畢業(yè)時提出不想上學(xué),他們千說萬說不頂用,紅綾為此病倒。紅綾去學(xué)校問班主任和代課老師,班主任和代課老師都說沒從哪里看出孩子厭學(xué),學(xué)習(xí)說不上特別好但考個二本還是很有希望的。聽這么說紅綾越發(fā)生氣,回到家里訓(xùn)斥如藍(lán),說,你女孩子不讀書怎么弄,再說,馬上就高考了,考好考不好無所謂,??迫炯依锒脊┠隳?,沒有說不供你念啊,不信問你爸。他坐在炕欄上,說,念書爸爸就是砸鍋賣鐵也會供你們。如藍(lán)重復(fù)那句話,不想念就是不想念。紅綾急躁得哭泣,說,你是有什么鬼心思還是怎么,想要什么你說啊,就算是不想念書你總得說個為什么啊。如藍(lán)就那句話,不想念就是不想念。紅綾大道理不知給說了幾籮筐,終是徒勞,當(dāng)事人不去就是說再多也無益。接受了如藍(lán)不念書在家里呆兩個月然后去縣城服裝店賣衣裳的現(xiàn)狀。

        第二年向南高考,與中考截然不同,歡歡喜喜地考上省城的一本大學(xué),對他們兩個是種安慰,多年的辛勞沒有完全付之東流,有個新的盼頭。人活著就是在無意義蒼白的生活里自己給自己制造想要的盼頭,然后依靠著這個或大或小或最低的傳宗接代的盼頭活著,抵抗期間漫長殘酷的虛無與孤獨失落的悲痛。

        進(jìn)入千禧年,煤窯成了身體虛弱頹敗的耄耋老人,他們從年輕力壯也變得有病纏身。前段時間周邊有個煤窯出現(xiàn)瓦斯爆炸,造成數(shù)人死亡,一車就在里面。上面下達(dá)了嚴(yán)查的命令,他所在煤窯這次是在劫難逃。老板和他們這些年一起攪和出了情感,在被炸掉洞口的前幾天請他們吃飯喝酒,盡其所能地給發(fā)出最后的工資和獎金?;氐郊依铮麥喩聿蛔栽?,每天醒得很早,下炕穿上鞋走出門才發(fā)現(xiàn),干活的地方不在,這下清閑了,想要的清閑不就是這樣嗎?折轉(zhuǎn)身子返回,紅綾說,這么早去哪里了?

        去了趟廁所。他說。

        紅綾躺著看著不再白皙的墻壁說,我們的心難清閑啊,孩子們還沒有安頓好,要看著他們成家立業(yè)。

        他說,現(xiàn)在可做的營生也沒了,好像是清閑了其實是更不清閑了。

        紅綾說,咱在周邊攬工,能掙多少掙多少。

        掏炭營生幫助他成家,有了現(xiàn)在的生活。想起一車不禁慨嘆,一車在其他煤窯,要不說好多東西是命中注定,一車所在的煤窯論起是周邊安全系數(shù)最高的,這是公認(rèn)的,誰想偏偏就發(fā)生了事故,家里三個孩子,這下生活的重?fù)?dān)全部落在婆姨和老人身上了。葬禮結(jié)束,一起喝酒,二合說著說著就放聲大哭,說,都是為了活著,你說怪不怪,為了活著就要付出死亡的代價,為了活著怎么就能死了,活著不是要避免死亡么。朋友們皆黯然落淚。

        活著,這個世間的人為了活著抱緊死亡,總想從死亡的懷抱里求得憐憫的溫暖,多少人放棄羞恥尊嚴(yán)道德,只剩下赤裸裸的皮囊。外在的那些賦予,比如高貴貧窮善良邪惡美麗丑陋等,同樣吸榨著最后活著的希望。煤窯大面積關(guān)停,許是上天神靈對他的另一種保佑和警示,做的時間確實不短了,該收手了,二十余年里能安然無恙,上天厚待他。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能幫多少幫多少。

        如藍(lán)在縣城服裝店做了一年,覺得沒有發(fā)展,花錢到一家設(shè)計公司學(xué)習(xí)平面設(shè)計,沒學(xué)兩個月覺得學(xué)不進(jìn)去,找家移動營業(yè)廳去收費,紅綾還是不死心,說,現(xiàn)在也可以去讀個??疲?,讀個??瞥鰜砣松鷷蟛灰粯?,或許學(xué)習(xí)不到什么,但看問題做事情的方式不同。如藍(lán)說自己思慮思慮。本來說好秋后開學(xué)就去,誰想半路殺出個婚姻,如藍(lán)的小學(xué)老師有天到移動營業(yè)廳交話費,看到如藍(lán)就說起自己有個朋友的孩子,文化程度不高但人很好,現(xiàn)在沒有成家,要不你們交往下。如藍(lán)礙于老師的面子,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yīng),含糊其辭地應(yīng)付過去。幾天后,那男的就來縣城給如藍(lán)發(fā)信息打電話約吃飯,如藍(lán)畢竟年紀(jì)小,拒絕幾次經(jīng)不住對方軟磨硬泡,心想吃個飯不會怎么,去吃了飯。后面見面次數(shù)就逐步多起來。

        紅綾一無所知地在家里給如藍(lán)準(zhǔn)備上學(xué)的被褥衣裳,離開學(xué)不到半個月,紅綾催促如藍(lán)提前去學(xué)??纯?,和聯(lián)系入學(xué)的那個人再確認(rèn)下,不要讓人家騙了。如藍(lán)坐在凳子上無動于衷地看手機,紅綾急不過,喊叫著說,成天抱著個手機,那么個手機有什么看的,趕緊去問,不要把正事耽擱了。如藍(lán)被逼到角落,說出再次讓紅綾心寒心塞的話語,說,媽,我認(rèn)識個男的,交往有半年了,現(xiàn)在我們想結(jié)婚,學(xué)我就不去上了。此話一出,紅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結(jié)婚什么時候不能結(jié),終身大事著急忙慌能成?娃娃呀,一輩子的事,過日子不是一天兩天十天半個月,是硬真真的一輩子,你這么小,念書出來或在學(xué)校里談個多好,非要在社會上找,誰曉得是什么人,現(xiàn)在的人么,精著鬼著呢。如藍(lán)說,我們看對了,相處著不錯。紅綾說,上次退學(xué)我沒攔住,這次我就是死也要攔住,你要是敢結(jié)我就死給你看。如藍(lán)起身出去,到馬路上攔擋車去了縣城。

        紅綾問他為什么不說話,他說,孩子大了管不住,剛才她走我們誰能阻擋,這么大了,不再能打能罵,火坑也讓她自己去跳。紅綾說,跳進(jìn)去就出不來了,現(xiàn)在這個很明顯就是火坑,我們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過得不好?他說,可能沒我們想得那么差,還有,人命中注定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不去親身體會遭是不會明白更不會回頭,如藍(lán)現(xiàn)在就是這樣,縱然真是火坑,她必須得跳進(jìn)去遭受才能活人。紅綾說,你成天這么胡言亂語,命中注定,什么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每人都要死,那成天躺著等死不就好了。他看出話語進(jìn)入了無邏輯的境地,轉(zhuǎn)到示弱迎合紅綾的話語,迎合中夾雜著分解固執(zhí)的細(xì)微因子。

        如藍(lán)二十一歲,嫁給了比她大五歲的男人,紅綾在婚禮中強作歡笑,做父母真是不易,看出事情的不好卻無法阻止,這種痛楚最難熬。果不其然,如藍(lán)結(jié)婚三年便后悔了這份沒有思量的婚姻,厭惡了提前固定的生活,男人如女人樣碎念無能,因為有孩子兩人難以掙脫婚姻的束縛。日子過得一團糟,家庭婚姻名存實亡。

        向南大學(xué)談的女朋友,兩人情投意合,畢業(yè)工作的第三年,他們想盡快給主持著成家,拖得時間長了擔(dān)心出變化,愛情在過渡到婚姻這個階段最容易在沖動和對婚姻生活的恐懼里出現(xiàn)破裂,且這種破裂往往難以彌合,會將數(shù)年的情感付之一炬。他的塵肺病越來越嚴(yán)重,紅綾又高血壓,兩個病罐子,活一天是一天,看著娃娃成家了,他們心也就安了。這般說這般做很自私,可做父母的就是這樣想,可憐天下父母心。

        第二年秋里向南的婚事定下,結(jié)婚彩禮這些錢他們攢的拿出,不夠的到親戚村里借貸。

        正月初三如藍(lán)他們帶著孩子過來,吃飯中如藍(lán)和男人吵得不可開交,一個說一個不顧家,對于這樣的情景,他已司空見慣,如藍(lán)結(jié)婚后的第三年開始,正月來家里就爭吵慪氣。男人沒有男人的氣度,女人樣不依不饒,肆無忌憚地言語,紅綾氣得說幾句,男人還冷嘲熱諷,他看不過眼,說了男人幾句,男人就放臉色摔門出去。紅綾責(zé)怪如藍(lán)當(dāng)初不聽自己的話,如藍(lán)說,現(xiàn)在說什么都遲了,后悔不已啊。紅綾說,不行就離婚,爸媽不怕丟人。如藍(lán)唉聲嘆氣,被子蒙住頭睡去。

        入夏,他們在十幾里外的工地干活,他搬磚鏟倒水泥,紅綾灶上做飯,說起苦不算重,各自能吃得消。有次碰上二合,二合因為做生意欠下大堆債務(wù),一到過年就東躲西藏,不然要賬的踢塌門檻,在院子里排成長隊。他給二合遞煙,二合接過去點著抽起,說,千斤啊,看看你再看看我,我成天過些什么生活,我爸留下的錢不少,讓我賠光不算還欠下一堆。他說,我也不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和紅綾病懨懨,向南結(jié)婚還要去借錢,那會總想著人到了某個時間就清閑了,現(xiàn)在看,全是妄想,只要活著就休想清閑。二合環(huán)看四周,確定無人,湊到他跟前,說,我來和你說個正事。

        他說,什么正事?

        二合說,你肯定記得你當(dāng)時做的煤窯。

        這世忘不了,當(dāng)時上面嚴(yán)查,他說,還有個主要原因,掏挖那么些年,基本上也到底了。

        二合說,不對,估計是你們老板當(dāng)時想著重新返回,給封堵的人花了錢,安放炸藥的量小,位置選擇得也好,僅是把窯口覆蓋住,前幾天我找人來挖開炸掉的窯口子,拿著手電下去看,簡單拾掇下就能繼續(xù)挖掘。

        這是違法啊,二合,要是被發(fā)現(xiàn),輕則罰款重則坐牢,他說,這些年好多地方應(yīng)該都老化了,極其不安全,還有挖出的炭賣給誰。

        二合說,這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炭的出路我已聯(lián)系好,有多少能出多少,價格很不錯,我們做兩年就發(fā)達(dá)了。

        他為避免尷尬,沒有直接拒絕二合,說需要考慮考慮,二合之后再沒找過他,肯定明曉了他的意思。

        中午躺在廢棄的山洞里休息,堂弟打來電話,說,銀行現(xiàn)在催還貸款,如藍(lán)和她丈夫小任的電話都沒人接,銀行就找到我。他迷惑地說,銀行找你做什么?堂弟說,我是擔(dān)保人,你們能聯(lián)系上如藍(lán)趕緊聯(lián)系,聽銀行說催他們夫妻三四次了,貸款日期已經(jīng)到了。他說,貸了多少錢?堂弟說,二十萬啊。他的頭嗡一下,紅綾問是誰打來的電話,他謊稱騷擾電話,趕緊給如藍(lán)打電話,對面回應(yīng)的只有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再給女婿小任打,仍然是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下午干活他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堂弟打來電話,想著如藍(lán)他們不接電話是不是真的還不上錢在躲避?

        快收工時如藍(lán)打來電話,他說了堂弟打電話來的事情,如藍(lán)說,爸,你不管,我會處理好。他說,你們盡快處理,千萬不要讓你媽知道。如藍(lán)掛斷電話,他滿腦子都是不愿承認(rèn)的事實,不僅是這二十萬,有兩次如藍(lán)給他打電話哭哭啼啼,求他幫忙在村里給貸兩萬,他心軟,兩次給在村里貸了四萬塊錢,現(xiàn)在看來,這四萬塊錢也危險了。第二天上午,堂弟再打來電話,說,銀行說如藍(lán)他們還是沒人接電話,你們趕緊催,不然銀行起訴,法院來人搬我家東西和凍結(jié)我家銀行卡。他越發(fā)相信剛聽到堂弟說此事時產(chǎn)生的想法,事情最終結(jié)果就是那樣,只是他現(xiàn)在還抱有幻想不愿承認(rèn)。

        如藍(lán)晚上來家里,說,我們其實去年就離婚了,當(dāng)時貸這個款是為做生意和平時花銷。紅綾說,那你們各自承擔(dān)十萬。如藍(lán)吞吞吐吐地說,他現(xiàn)在不愿意承擔(dān),我前段時間就催他,他說離婚了不管,你們愛怎么樣怎么樣。紅綾說,那咱們?nèi)シㄔ浩鹪V他。如藍(lán)說,沒用,銀行現(xiàn)在催促得不行,已經(jīng)屬于逾期了,一天逾期利息就得二百多。紅綾哆嗦著手,指著如藍(lán),說,我們沒能力管,向南結(jié)婚現(xiàn)在也不知去哪里借錢,這些錢你們將來就是去坐牢也你們?nèi)コ袚?dān),有什么你們和你們二叔去說。如藍(lán)坐著不說話,低頭發(fā)會呆出門離開。

        如藍(lán)走后紅綾擔(dān)心她想不開,說,千斤,你給小任家爸媽打電話,問他們怎么辦?他找到電話號碼撥過去,小任他爸接起電話,他說明情況,小任他爸無賴地說,這和我沒關(guān)系,他們借貸下多少錢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他說,你作為家里大人,現(xiàn)在你知道了,是不是想辦法把錢還上。對方就一句,我沒錢我管不了,如果要坐牢就讓我那兒子去坐牢。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現(xiàn)在看,任何人遇到野蠻不講道理的人都說不清,紅綾搶過電話爭辯幾句,對方直接給掛斷。紅綾氣得臉色煞白,許久說不出話。

        堂弟以銀行起訴,法院將要凍結(jié)銀行卡封掉家產(chǎn)和當(dāng)初是為你們好你們現(xiàn)在卻這般無情無義為由,接二連三地來電話,話語鏗鏘有力且?guī)追滞{。不管說到哪里,他們著實無理,現(xiàn)在遇上女婿和女婿家里這種無賴能怎么辦,如藍(lán)說自己真是不知道怎么辦了,徹底沒了辦法,信用卡上還有幾筆逾期的錢還不上,被逼迫在了死角。生氣時什么話都說,等平靜后,紅綾又擔(dān)心起如藍(lán),如果因為這么點錢出個人命就太不劃算了,到時腸子悔青也無用,可當(dāng)下要湊出二十幾萬談何容易啊,他們掙多半輩子也不過就三四十萬,唉,矛盾得要死。

        紅綾急躁得幾天不吃飯,他給端到跟前不接,讓放在旁邊,放旁邊放著放著就冷了,兩眼無神呆滯地看著天窗,不時哀嘆聲,嘟囔句,這可怎么辦啊,上輩子的恩人,這輩子要償還。他思來想去,覺得不管怎么還是要把錢給銀行還上,不能讓堂弟做難。在村里四處貸款,幾天下來湊得二十萬,如藍(lán)死人樣跟著到銀行還進(jìn)去,回到家紅綾撲通就給他跪下,說,千斤啊,我太對不起你,當(dāng)初去醫(yī)院拾掇掉這個孽障,就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二十幾萬啊,本來我們可以舒緩口氣,現(xiàn)在弄下這巨額的債務(wù),我就是個禍害,生下這么個小禍害。

        他連拉帶拽扶起紅綾,說,這是哪里的話,我當(dāng)初就說,如藍(lán)是我女兒,和向南一樣看待,不要胡思亂想,生活大致就是這樣,起起伏伏或大起大落,破財免災(zāi)吧,哪個人都清閑不得,生活生活,不是有這事就有那事,心放寬,咱掙錢慢慢還。

        紅綾痛哭流涕,說,你這輩子擔(dān)負(fù)得太多了,臨老臨老又來這么一下。他說,好了,事情解決了就好,不要忘記我叫什么,我可是牛千斤啊。

        吃罷晚飯他去找二合,看現(xiàn)在還能不能參與進(jìn)去,這回神靈保佑不保佑他都得去做。二合聽說他加入,很是開心,說,你是老掏炭人,對下面熟悉,咱們合伙做肯定能財源滾滾。他說,財源滾滾不敢奢望,希望臨了有個好的死法。

        二合說,都是為生活為活著,你上次說這個煤窯里煤炭不多了,我找人看過,夠咱們挖掘。他說,能挖到什么時候是什么時候,就當(dāng)無底洞挖吧。二合笑著說,說不準(zhǔn)炭挖完還有金子呢,那時煤窯就變成金窯了,我們不知會多么發(fā)達(dá)。他跟著笑,說,你還真把它當(dāng)做無底洞了。

        兩人笑會,沉默下來。在無垠的靜寂中看著漫天星宿。

        【責(zé)任編輯】王雪茜

        王悶悶,1993年生于陜西子洲縣。中國作協(xié)會員,西北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延河》《雨花》《作品》《草原》《廣西文學(xué)》等刊物,出版發(fā)表長篇小說《咸的人》《日月》、中短篇集《零度風(fēng)景》。曾獲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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