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盛開的玫瑰是給業(yè)余愛好者觀賞用的,園丁的快樂則是另一種更深層次的、類似于接生的快樂。園丁死后不會(huì)因?yàn)槲颂嗷ㄏ愣兂珊?,他們只?huì)變成蚯蚓,一點(diǎn)點(diǎn)地啃著黑乎乎的、含氮的、略帶苦味的泥土?!蔽抑?,你一定和我一樣,深深地被卡雷爾·恰佩克的《一個(gè)園丁的一年》中的這段話打動(dòng)—那些“蚯蚓”,多么像平凡、普通的我們,因?yàn)榉瞰I(xiàn)而閃耀光芒。
園丁是令我艷羨的職業(yè)。一顆親近草木的靈魂必然是芬芳的。與其說他在照看那些花草,不如說那些花草在照看著他。他每天穿梭于花草之中,慢慢就忘卻了自己的苦痛,一顆受傷的心也被治愈。當(dāng)然,互相給予,也是人與草木間和諧相處的最好方式。人因草木而豐盈,草木因人而葳蕤。
我喜愛草木,看見整齊的草坪,就想躺下來與它們親近。
暮色中,陪一株桂樹看河水,或者是,陪著河水看桂樹。濃濃的桂花香提醒我,它才是主角。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正在被一棵樹偷窺,但一點(diǎn)兒都不妨礙我繼續(xù)敞開。
我把一棵樹當(dāng)成心里的一座房子,生于斯長于斯,也必將埋葬于斯。那房子永遠(yuǎn)不會(huì)倒,因?yàn)樗母底銐螨嫶蟆?/p>
我從故鄉(xiāng)的草叢里走過,聞一聞久違的芳香。上車的時(shí)候,我的身上掛著一粒蒼耳,我并沒有扔下它。帶著它吧,也算是我從故土帶回來的一份念想。
蒼耳喜歡粘在我們身上,不管不顧地愛著我們。而我曾經(jīng)一次次地將它丟棄,因?yàn)樗橙说臉幼幼屓诵纳鸁﹣y??墒谴丝?,它像我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牽我的手,不肯松放;它又像我衰老的母親,只認(rèn)得我,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趨。
連綿不斷的雨,像一條癩皮狗,死乞白賴地咬住九月的褲腳。許多花,一瓣一瓣剝落,人們只聞到花香,看不到花朵的眼淚。一朵被摘走的花,它生命的余溫是還殘留在莖葉上的花香,被驚走的蝴蝶因惦念它再一次飛了回來。
秋天的草木里,我還會(huì)想起藤,它是一條繩索,用嫩綠的葉子偽裝,用深綠的葉子裝飾。你若與它相愛,它便是你的秋千;你若與它相殺,它便將你捆縛。越是深秋,它越是綠得恣意盎然。在一片蕭瑟之境,它鼓舞著人心,借著一面墻或其他可攀緣之物,將觸手無限伸張出去。所以,我們總能看見它張牙舞爪地鋪滿一面墻,那是它在號(hào)召晚秋的植物們一起把秋天再往回拉一拉。
在這么美的秋色里,草兒終于不再倔強(qiáng),溫順地選擇了枯萎。它們將得到我的祝?!易8C恳豢貌荻寄軡M足地對(duì)生活點(diǎn)點(diǎn)頭,祝福每一朵花都不會(huì)讓人摘走,凋零在枝頭,就像,祝福一個(gè)人可以埋葬在故鄉(xiāng)。
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shù)》中說:“假如我們可以將一種游山玩水的心境帶入我們自己的居所,那我們或許會(huì)發(fā)現(xiàn),這些地方的有趣程度不亞于洪堡的南美之旅中所經(jīng)過的高山和蝴蝶曼舞的叢林?!钡拇_如此,心有草木,每一步都是曼妙的旅行;每一步,也都在慢慢走出一段木字旁的人生。
于是,我貼緊大地,假裝自己是一株草木,如此,才能躲過俗世里的欲念。一個(gè)人,不能因?yàn)闆]有吻到心愛的人,就把嘴唇定義為失敗的嘴唇;不能因?yàn)闆]有登頂高峰,就把雙腳定義為失敗的雙腳;不能因?yàn)闆]有長生不老,就把身體定義為失敗的軀殼;不能因?yàn)闆]有握到那柄至高無上的權(quán)杖,就把一生定義為失敗的人生。
錢穆先生癡迷于侍弄花草。其夫人胡美琦回憶說,那時(shí)候2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竟然養(yǎng)了大大小小近百盆花草,擺滿了窗臺(tái)、柜子、書桌、茶幾、陽臺(tái)。錢穆先生用栽花、賞花代替了一部分運(yùn)動(dòng)。他喜歡圍棋,但從不與人對(duì)弈,他覺得那樣費(fèi)時(shí)、傷神。所以,他總是自己擺棋譜,這亦是一種淡然的木字旁的人生。
選擇去花草間的人,必然帶著一顆芬芳的心。你從不會(huì)看到蜜蜂們?yōu)榱嘶鄱鵂幊?、怨懟,也不?huì)看到蝴蝶們因?yàn)榛ㄏ愣舜藸巿?zhí)。選擇了草木,便是選擇了無爭之境—風(fēng)并不催你上進(jìn),也不拽著你沉淪,它只是那么輕柔地吹,吹落一朵花肩頭的陽光,吹落另一朵花肩上的塵灰。
木字旁的人生,是自由生長,是萬籟俱寂,因?yàn)椴菽静粻?,萬物祥和。蕓蕓眾生,隨波逐流,且珍惜你的木字旁,儲(chǔ)存好你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