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祥鵬
加班已經成為現(xiàn)代社會常見的工作形態(tài),一旦在加班過程中突發(fā)疾病死亡,是否可以視同工傷,成為大家關注的熱點話題,尤其是在家中加班。本文敘述的案例極為典型,其爭議的焦點是,非工作時間在家中加班是否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第一項視同工傷的法定情形。
楊文峰生前系河北省三河市人民法院法官,2017年8月11日下班后將工作案卷帶回家,2017年8月12日早晨6時左右起床整理案卷材料,寫案件判決,7點上廁所時突然暈倒,被家人送往三河市人民醫(yī)院,經搶救無效于當日死亡。
2018年6月12日,楊文峰家屬雷某,向廊坊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以下簡稱“廊坊市人社局”)提出工傷認定申請,經補正材料,廊坊市人社局于2018年7月2日受理,經調查、下達舉證通知,于2018年8月15日作出冀傷險認決字[2018]10820303號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該決定認定楊文峰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十五條認定工傷或者視同工傷的情形,決定不予認定或者視同工傷。
雷某不服,隨后提出行政訴訟,一審法院最終判定,廊坊市人社局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主要證據不足,依法應予撤銷。廊坊市人社局不服,提出上訴,2019年6月27日,河北省廊坊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行政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本案中,雙方爭議的焦點是,非工作時間在家中加班是否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第一項視同工傷的法定情形。
一審法院認為: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第一項規(guī)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fā)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該條規(guī)定中的“工作崗位”強調更多的不是工作處所和位置,而是崗位職責、工作任務。職工為了單位的利益,在家加班工作期間,理應屬于上述“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同樣,為了單位的利益,將工作帶回家,占用個人時間繼續(xù)工作,期間突發(fā)疾病死亡的,其權利理應受到保護。能否認定楊文峰屬于工傷,關鍵是看其發(fā)病是否發(fā)生在“在家加班工作期間”。
關于這一點,原告主張楊文峰事發(fā)前一天晚上加班至凌晨,次日早晨6時許繼續(xù)加班,并在加班期間突發(fā)疾?。欢景缸C據證明,楊文峰發(fā)病時電腦桌上擺放著散開的案卷材料。綜合以上事實,在楊文峰發(fā)病是否發(fā)生在加班工作期間缺乏相關證據證明、難以確定客觀事實的情況下,被告直接作出否定性的事實認定,缺乏事實根據,有悖《工傷保險條例》保護職工合法權益的原則和立法精神;被告以楊文峰暈倒地點是在家中廁所為由主張不是在工作崗位發(fā)病,亦明顯不能成立。故被告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主要證據不足,依法應予撤銷。
二審法院認為: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第一項規(guī)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fā)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從一審庭審查明的事實可以看出,事發(fā)前一天,楊文峰將工作案卷帶回家中;事發(fā)當天,楊文峰突發(fā)疾病時,電腦桌上擺放著散開的案卷材料,電腦里存著尚未寫完的判決。對于楊文峰在家中完成工作任務時突發(fā)疾病,送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能否認定楊文峰屬于視同工傷,應充分考慮其工作量及工作難度等諸多因素。上訴人在難以確定客觀事實的情況下,直接作出否定性的事實認定,缺乏事實根據,有悖《工傷保險條例》保護職工合法權益的原則和立法精神;故上訴人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主要證據不足,依法應予撤銷。
廊坊市人社局認為: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雷某與三河市人民法院提交的證據不能充分證明楊文峰在家中突發(fā)疾病時處于工作狀態(tài)。故請求撤銷一審判決,依法維持上訴人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
就工傷保險認定程序來看,工傷保險實行認定條件前置,申請人認為符合哪個條件,準備相應的證據即可,也就是所謂的“誰主張誰舉證”,工傷認定屬于行政確認行為,需要工傷保險行政部門對當事人提交的證據進行審核,然后才能對事故最終定性。
就楊文峰案件來講,2017年8月11日發(fā)生事故,其家屬2018年6月12日向當地人社局進行工傷申請,雖然個人申請工傷的時限是一年并沒有超過時限,但是由于時間過長可能導致一些細節(jié)的關鍵視頻證據已經滅失;工傷認定部門審核當事人提交的證據時無法參照“疑罪從無”的法律精神,對存疑的證據和事實直接確認為合法真實的證據和事實,并且當時人社部還沒有推行申請人承諾制度(誰承諾誰負責)。拋開當事人公務員的身份,從工傷保險政策適用公平、公正的角度來講,對存疑的證據和事實,向申請人發(fā)放補正材料,當地人社局的做法是正確的。
從《工傷保險條例》政策適用來看,需要明確其中第十五條第一款第一項規(guī)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fā)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是否適用于楊文峰案件。
想了解這個條款,必須了解工傷保險的歷史,特別是突發(fā)疾病認定工傷條款的變更情況。1996年勞動部下發(fā)的《關于發(fā)布<企業(yè)職工工傷保險試行辦法>的通知》中認定為工傷的情況,第八條第四款描述為:“在生產工作的時間和區(qū)域內,由于不安全因素造成意外傷害的,或者由于工作緊張突發(fā)疾病造成死亡或經第一次搶救治療后全部喪失勞動能力的”應當認定為工傷,后《工傷保險條例》先后在2003年和2010年修訂,其中將突發(fā)疾病死亡視同工傷的情況,表述為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fā)疾病死亡或者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這與《企業(yè)職工工傷保險試行辦法》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生產工作的時間和區(qū)域內,已經變更為了“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因為工作場所明顯包含多個內部工作崗位,另外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是并列關系,必須同時具備,否則就會存在工作時間即便不在工作崗位工作,但因在工作場所內突發(fā)疾病導致死亡,也會認定為工傷的現(xiàn)象,這顯然是擴大了《工傷保險條例》中第十五條第一款第一項內容的適用范圍,也違背了當時《工傷保險條例》進行修改的初衷和立意。
另外,該條款在《工傷保險條例釋義與應用》(由李建、孔昌生、陳剛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突發(fā)疾病死亡的。這里的“工作時間”,是指法律規(guī)定的或者單位要求職工工作的時間。這里的“工作崗位”,是職工日常所在的工作崗位和本單位領導指派所從事工作的崗位。這里的“突發(fā)疾病”,是指上班期間突然發(fā)生任何種類的疾病,一般多為心臟病、腦出血、心肌梗死等突發(fā)疾病。
對于行政機關來講,法無授權不可為,當地人社局在無政策文件和法律規(guī)定的情況下,無權擴大《工傷保險條例》的適用范圍、修改政策解讀。在楊文峰的工傷認定案件中,當地人社局沒有突破政策賦予的權限,對存疑的證據和事實未按照疑罪從無的法律角度直接認定為工傷,筆者認為其較好地履行了職責,保證了《工傷保險條例》適用范圍和適用人員的公平和公正性。
一審法院表述:“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fā)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該條規(guī)定中的‘工作崗位’強調更多的不是工作處所和位置,而是崗位職責、工作任務。職工為了單位的利益,在家加班工作期間,理應屬于上述‘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币粚彿ㄔ旱慕忉屆黠@偷換了“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的概念,擴大了該條款的適用范圍,二審法院并沒有對“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進行新的解釋,也沒有對一審法院關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的表述進行確認,而是從證據方面“疑罪從無”的角度,在難以確定客觀事實的情況下,判決撤銷。
筆者認為,法院對行政案件的審理,應當是對行政機關作出行政決定的程序是否合法,作出行政決定的依據是否合法進行審查,而不是對《工傷保險條例》中的條款,在現(xiàn)有解釋下加入主觀解釋,并按照主觀解釋進行判決。
楊文峰案件的背后體現(xiàn)的是公務員群體的工傷保險權利如何保障,以及公務員的工傷保險待遇如何落實的問題。當然現(xiàn)實生活中,也并非只有公務員群體才特殊,比如專職的貨運司機、教師、醫(yī)生、銷售員,以及快遞、送餐、電商、直播、自媒體等新興行業(yè)從業(yè)人員,這就涉及法工委等立法機構對《工傷保險條例》本身進行擴容,并對具體條款的適用進行解釋。
楊文峰案件影響較大不僅僅是因為其公務員身份,更在于人們從主觀意愿上認為,主動加班的行為應當受到保障的簡單愿望和愿望落空后的不滿,但是行政機關在所遵循的《工傷保險條例》和規(guī)范性文件面前,不會也不應該因為當事人的身份和某些人的情緒,而妄開制度的口子,因為這涉及更大范圍的公平和公正。
其實從業(yè)內來看,楊文峰并不缺乏救濟渠道,公務員可以參照《軍人優(yōu)撫優(yōu)待條例》的第九條第四款進行因公犧牲確認并獲得相關賠償,業(yè)內討論最多的是公務員的工傷保障和民政保障是互相補充還是疊加享受,以及民政保障和工傷保險的賠償是否可以雙重領取的問題。
這個問題是公務員參加工傷保險以來涉及公平公正的一個重要問題,現(xiàn)有政策中只有《烈士褒獎條例》(國務令第718號)中第十五條“烈士遺屬除享受本條例第十四條規(guī)定的烈士褒揚金外,屬于《軍人撫恤優(yōu)待條例》以及相關規(guī)定適用范圍的,還享受因公犧牲一次性撫恤金;屬于《工傷保險條例》以及相關規(guī)定適用范圍的,還享受一次性工亡補助金以及相當于烈士本人40個月工資的烈士遺屬特別補助金”,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除《烈士褒獎條例》外,沒有其他任何的政策和文件表明:因公犧牲和一次性工亡補助金可以同時領取??紤]到2004年1月1日起開始實施《工傷保險條例》至公務員參加工傷保險期間,因公犧牲的公務員們并沒有認定工傷,無法享受工亡待遇,需要國家層面對該情況作明確的闡述,避免同人不同命,繼而引發(fā)不必要的矛盾,最終建立一個公平、公正的保障體系。
回到“在家加班突發(fā)疾病死亡,是否應當認定為工傷”這個問題上,筆者認為,在《工傷保險條例》另行修訂之前,行政機關應當按照《工傷保險條例》內規(guī)定的事項進行工傷認定,不能因為情況特殊,而隨意擴大適用范圍和認定條件,當然,我們承認特殊情況中包含有為工作付出的上限行為,那自然也有為工作付出的下限活動,標準缺乏了唯一性,這樣就失去了《工傷保險條例》的公正性,如何將標準的唯一性和現(xiàn)實情況的多變實現(xiàn)完美結合,這既需要社會道德和法治的進一步統(tǒng)一,也需要工傷保險的不斷探索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