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 平
作曲家、鋼琴家弗雷德里克·熱夫斯基(Frederic Rzweski)于2021年6月26日去世。
我找出他作品的錄音,打開音箱,有些是非常熟悉的曲子,有些則是第一次聽到,但音樂一旦響起,我仿佛直見其人!
“樂如其人”并不常見。音樂更多的時候像一層紗,作者半遮半露隱約其后。當然,這絲毫無關藝術(shù)的高低。但熱夫斯基在這一點上確也令我驚訝,驚訝他自始至終的“真”,因此敬佩。
熱夫斯基是獨立的音樂人,帶有很重的反建制傾向,他基本疏離主流的“圈子”“流派”,也不掌握“話語權(quán)”,很有點兒“隱于市”的味道。但無論認可與否,熱夫斯基和他巨量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是無可忽視的存在。他的多部作品儼然成為世紀之交的經(jīng)典,例如長達一小時的鋼琴大變奏曲《團結(jié)之民永不敗》(The People United Will Never be Defeated)、《四首北美民謠》、朗誦與重奏《一起來》(Coming Together)等,被《紐約時報》稱為“當代音樂文獻奠基石”。
他走在自己的路上,經(jīng)年累月彈琴制曲、思考發(fā)問,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這是完全而飽滿的一生。他不立體系,也不標榜個人風格,卻實實在在地影響著許多人。我遇到過不少優(yōu)秀的音樂青年,提及熱夫斯基,竟是滔滔不絕,他們發(fā)自心底的崇敬和熱愛很感染人。他的“粉絲”也不限于古典音樂聽眾,在搖滾、爵士、自由即興、實驗電子音樂的群體中也有不少他的知音。他通過音樂發(fā)表自己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與態(tài)度,好一名響亮的隱者!
熱夫斯基是堅實而個性鮮明的鋼琴家,但他不是普通意義上所謂優(yōu)秀的演奏家,在他身上找不到學院式的長期訓練和打磨的痕跡。尤其到了晚年,他愈加不拘小節(jié)。如果碰上他狀態(tài)良好時,他的演奏具有令人難忘的表現(xiàn)力。說來,我們真的是很有緣分,多次遇上吉日。在聽他現(xiàn)場演奏的記憶里,有兩次特別深刻。一次是《團結(jié)之民永不敗》,當時他70歲上下,對樂器仍有近乎冷酷的掌控,與之相對的卻是爆發(fā)般的音樂性。作品的史詩感和演奏的相對客觀像是靈與肉相依共存,給人以顛覆的音樂體驗。幾乎與最后一個音同時,掌聲決堤般地雷動震耳,聽眾不由自主地起立致敬。另一次,他彈奏當時還未完成、他稱之為“鋼琴小說”的大型套曲《路》。音樂會持續(xù)了六個小時,分成幾個部分,由幾次短暫間歇隔開。演奏開始之前,他提醒大家可以隨意離開或進入,這種“自助”式的音樂會,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好幾次我進進出出,也不止一回睡去復醒來,臺中央,一小束燈光照在熱夫斯基板著的面孔上,他仍然一個一個音地只管自個兒彈琴,有點兒魔幻的感覺。
我們兩次合作演出我的雙鋼琴作品《山》,這本是他和鋼琴家Ursula Oppens的約稿,但我和熱夫斯基卻提前做了首演。我昨天找出那遠舊的錄音,頓時被帶回當時的場景。錄音里的演奏雖遍是瑕疵,但也不斷閃著些奇怪的靈光。特別是我們在樂曲尾聲之前約三分鐘的即興,那個瞬間不可復得。
與熱夫斯基在一起是極為有趣的,他極具個人魅力,當“硬核”的個性和犀利的智慧集于一身時,就成了他那種難得的“酷”。確實,在“有趣”和“效益”之間,他似乎總是偏愛前者。幾年前,他出訪美國途經(jīng)匹茲堡,與任職于當?shù)匾患液ur市場的兒子團聚。有好事者笑問:“在海鮮市場里來一場鋼琴獨奏會,如何?”“Why not!”于是,老頭子坐在一架舊的立式鋼琴前,讓海鮮愛好者們聽了一個多小時的《團結(jié)之民永不敗》!不久,網(wǎng)上放出演出短視頻,有留言寫道:“所有在場的人,你們見證了歷史。”
2019年初,我和太太在他布魯塞爾的家中見面,我們交談的話題和杯中葡萄酒一樣好似流淌不盡。兩個月前,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郵件,他發(fā)來最新作品,順便問我什么時候再去歐洲。我當時想,疫情過后定有機會再聚,而他也會一如既往的高產(chǎn),郵箱里不久又會收到新作。不料,這些都成了遺憾……
記得十多年前,我們參加同一個音樂節(jié),約好到達后去旅店酒吧匯合。走進酒吧,他已在喝第二杯了,長途跋涉后的我大概顯得有點風塵仆仆,他瞧瞧我,對服務生說:“Give this man a drink?!?/p>
附作曲家簡介:
弗雷德里克·熱夫斯基(Frederic Rzewski,1938-2021),美國作曲家、鋼琴家。出生于美國馬薩諸塞州韋斯特菲爾德,自幼學習鋼琴。曾在菲利普斯學院、哈佛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就讀,他曾隨蘭德爾·湯普森、塞欣斯、辟斯頓、巴比特等作曲家學習。1960年赴意大利,師從作曲家達拉皮科拉,同時開始作為鋼琴家演奏各類當代新作品,特別以彈奏斯托克豪森《鋼琴曲》聞名。在此期間,他還參與各種實驗音樂、即興音樂等帶有先鋒色彩的音樂探索活動。1971年回到紐約。20世紀70年代起,他在歐洲和美洲多所學校進行過教學活動。20世紀70年代末,他重返歐洲,定居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
熱夫斯基的不少音樂作品都取材于實事、政治、人文題材,如他最著名的作品,時長一小時的鋼琴曲《團結(jié)之民永不敗》就是基于智利同名抵抗歌曲的36段變奏。1971年的阿蒂卡監(jiān)獄暴亂激發(fā)他為朗讀與自由組合重奏創(chuàng)作出《一起來》(Coming Together)等作品。熱夫斯基的鋼琴作品常常帶有劇場性,要求演奏家結(jié)合唱、讀、吹口哨和其他方式來進行表演,其中以王爾德的同名散文為臺詞的 “鋼琴劇場”作品《獄中記》(De Profundis, 又譯《自深深處》)最為知名。后期作品包括長達10小時的“鋼琴小說”《路》、56首《納米奏鳴曲》(Nano Sonatas)等。他嘗試過如圖像記譜、電子音樂等許多前衛(wèi)音樂方式,但并不拘泥于某一類型,而是自由地綜合各類因素,達成獨特的個人風格。早期代表作有鋼琴曲《北美民謠(四首)》等。(摘譯自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