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民鐸

2020年12月28日清晨，我得到楊雪蘭在紐約去世的消息，真是晴天霹靂、五雷轟頂！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我們之間的最后一次通話，是她在2020年圣誕節(jié)中午打來的，她說癌癥的部位轉(zhuǎn)移到了肝，我問她“這很不好嗎？”她說“不好”，但當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因為她身患癌癥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后來雖有反復(fù)，但一直在積極治療中。電話里，我與她說了不少事兒，她始終沒吭聲，這與她平常的習(xí)慣很不同。我問她：“我的中文你聽懂了嗎？”她說：“當然懂！”我笑得厲害，說：“差點忘了，你是京片子（盡管她的中文并不好，但曾經(jīng)有人夸贊她說她是‘京片子’口音）。”她還是不吭聲，我感到氣氛有些奇怪。過了一會兒，我告訴她有極重要的約會要先走了。她突然問我：“你現(xiàn)在可以彈些東西給我聽嗎？”我實在是趕不上這個極重要的約會了，就說：“下次再彈?！贝掖覓鞌嗔穗娫挕?/p>

在路上，我還一邊走一邊想：“三十年的交往，她從來沒有說過讓我在電話中彈琴給她聽，今天怎么了？”

三天后，當她的大兒子大衛(wèi)告訴我她去世的噩耗，我只覺得天地在轉(zhuǎn)，站立著，但怎么也站不穩(wěn)，努力地瞪著眼睛，但什么也看不清……“天??！這是怎么回事啊？！”大衛(wèi)在電話中說：“是真的，我最親愛的媽媽走了?！蔽颐靼琢?，我終于明白了，這個最殘忍的消息是真的，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事實！

半年以前，我一直勸她回滬來住。我告訴她，上海醫(yī)療水平很高，她半信半疑。我提醒她，她還欠著我一個生日禮物。前年我過80歲生日的時候，她沒送禮，但說了好多次一定還我，并問我們想要什么生日禮物。我與夫人慧慧商量后告訴她：“2021年5月25日，我們一起過生日，我、慧慧和你，一起出去旅行，你請！”商量再三，我們終于達成一致，2021年的5月25日，一起過生日，一起到斯里蘭卡！

5月25日，Shirley（楊雪蘭的英文名）的生日！可是Shirley，你在哪兒？你在哪兒？這真被印度偉大的詩人泰戈爾說中了：“你追求的你沒有得到，你得到的卻不是你追求的?！毕氲竭@一切，我的心肺撕裂……

1990年左右，我們住在底特律附近，第一次認識了Shirley，她開始跟我學(xué)琴。不久后，她了解了我的背景，認定我是了不起的鋼琴家和鋼琴老師，并非常欽佩我的教學(xué)。她少年和青年時代跟過許多好的美國鋼琴老師，但她認為都沒我教得好。有一件事特別使我印象深刻，教她不久后，我發(fā)現(xiàn)她用力的方法不太對，特別是兩個大指，完全不能抬起，而只是靠手臂把大指壓下去。我把問題指出，并示范給她看，她非常驚訝，說在美國跟過不少老師，有的還挺有名氣，卻沒有人指出這個問題。她年輕時，在衛(wèi)斯理女子學(xué)院讀書，重點修的一門課是鋼琴，她的鋼琴其實是有底子的。逐漸，她跟我學(xué)琴的熱情越來越高漲，彈了巴赫、肖邦、德彪西、勃拉姆斯的不少樂曲。當時她的中文很差，只能簡單地交流，譬如她請吃飯，我們說：“謝謝！”她會說：“怠慢！怠慢！”但是，比較正式一些的事情都不會說，也聽不懂，更不要提閱讀了。很快，她提出了不但學(xué)琴，還向我學(xué)習(xí)中文。正好，我也請她教我英文，因為我的英文底子很差。她的中文學(xué)得很快，因為耳朵好，記性好，我記得教過她唐詩：“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使我驚訝的是她并不認字，但能用很古怪的口音背出來，一字不差。她不但背這首，還能背其他好幾首。她常常讓我彈琴給她聽，因為她心中一直有一個把中國音樂和中國音樂家推向世界的愿望，所以逐漸地她產(chǎn)生了讓我在底特律的交響音樂廳開一場盛大音樂會的想法。但我完全不想彈，因為我當時的處境太困難了，沒地方練琴，房子是租的，稍練多一點兒，樓上的鄰居就用棍子拼命敲我的天花板，實在沒有辦法！

開車也是大事兒，從家開到工作的韋恩州立大學(xué)和音樂廳很遠。冬天路上很滑，而底特律冬天又很長，工業(yè)城市，道路情況復(fù)雜，更糟糕的是我的車常會在高速公路上突然熄火，其中艱辛，唯有長嘆。

記得疫情中，我們還在電話中回憶過往。當時我剛學(xué)會開車就要上高速，半途中還要經(jīng)常停下來，伺候那輛“老爺車”！在這最困難的時候，我們的親人楊大為、蔡婷婷和他們的朋友們?nèi)员M最大的力量幫助我們，那種使人心中溫暖的親情、友情，我永遠也無法忘懷！在這困難時刻，Shirley也再三鼓勵我，不斷對我說：“Strike the iron while it’s hot（趁熱打鐵）?！?/p>

那年在底特律的首演，我已幾年沒摸過像樣的三角琴了。為了練三角琴，也避開家中樓上鄰居與我們?nèi)找婕怃J的矛盾，我決定到韋恩州立大學(xué)的大禮堂去練。音樂會定在1月20日，那天是馬丁·路德·金的紀念日，也是底特律最冷的日子。寒假的學(xué)校大禮堂暖氣全關(guān)了。沒辦法，我買了個一尺半長、一尺寬的電爐，帶上很大一捆電線插上插座，把電爐拉到近鋼琴處，才略微有了一點兒暖意，勉強可以練習(xí)。

音樂會的日子到了，票早已銷售一空。感謝Shirley的組織能力，底城名流齊聚一堂，通用公司總裁、藝術(shù)館館長、僑委、婦女協(xié)會、中文學(xué)校負責(zé)人全都來了。音樂會前舉辦了餐會，從華盛頓請來了中餐名廚掌勺，菜色相當精美。但就當大家興高采烈享受美食時，我一個人卻遭受了最可怕的打擊。底特律有輝煌的歷史，但經(jīng)受了20世紀60年代劇烈的種族矛盾之后，底特律市中心變得非常破敗，犯罪率極高，很不安全。在市中心的交響音樂廳內(nèi)部各方面矛盾復(fù)雜，資方、勞方、工會互相不合作，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音樂會前一天，我和門房說好，讓他提前兩個半小時開門，我可以練會兒琴，暖和一下手，他滿口答應(yīng)。

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第二天我準時到了，不管我如何敲門、砸門，沒人開門。我等了近兩個小時，門房才來給我開門。這時，聽眾已經(jīng)陸續(xù)進場，但我在外面零下二十幾度的環(huán)境中凍了兩個小時，又加上與門房爭吵，整個人抖個不停。天??！我怎么彈得好？這時餐會已經(jīng)結(jié)束，Shirley來到音樂廳，她已忙得不可開交，但我請人帶了條子，請她無論如何到后臺來一次，我只寫了幾個字：“我無法彈了！”她看了條子，趕到后臺?？吹轿疫€是抖個不停，立刻找人端來了一盆熱水。我把雙手泡進去，逐漸暖和了一點兒，但還是完全不能冷靜，不斷說：“我沒法彈?！彼?zhèn)定地勸我：“那么多美國人、中國人都來了，他們熱情地期盼今晚的音樂會，你絕不能后退！絕不能后退！”說完她趕緊離開了。我想想，實在是無路可退，只能往前走了！最后，音樂會結(jié)束，真是沒想到觀眾非常熱情，結(jié)束時全場起立鼓掌，場面使人激動，我心中很高興，內(nèi)心感到安慰。大家都欽佩中華民族的文化，為了宣揚中華燦爛的文化在努力。又是Shirley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幫助了我，讓我沒有倒下去，沒有給大家丟臉。

Shirely做事總是有膽量、有魄力，因為她的父母對她的影響很大。楊雪蘭的父親楊光泩是著名的抗日英雄，“二戰(zhàn)”期間，日本人占領(lǐng)了菲律賓，為了保護愛國華僑捐贈抗日的物資，他寧死不屈，堅決沒有泄漏輪船在公海上的位置！她的繼父顧維鈞，更是中國近代史上最重要的外交家之一，沒有他在“巴黎和會”上的力爭，山東就被割讓給了日本；沒有他的奮斗，中國不可能順利成為聯(lián)合國的常任理事國。楊雪蘭告訴我，顧維鈞在紐約去世后，第一個前來吊唁的是中國駐聯(lián)合國代表，她和母親深深感到了祖國人民對他的愛。

我認識楊雪蘭時，她已是通用汽車公司的副總裁之一，在那個年代，她是第一個被任命在這個職務(wù)上的中國人。她有很多的朋友，因為她待人以誠，對朋友，總是傾心相助，從來沒有流露過任何一點兒嫌貧愛富的意思。我與她的情況有天壤之別，但在我們相處的幾十年中，她從來平等相對。

有一次美國的電臺采訪我，采訪很順利。最后他們問：“聽說楊雪蘭（Shirley Young）是你的學(xué)生，是嗎？”我說：“是，她很有才能，基本上是自學(xué)的?！盨hirley知道后好像很不高興，她說：“你怎么把責(zé)任推干凈？！”我說：“我是真的感到你才能很高啊！”她說：“反了，反了！”說完，二人大笑。

她不斷在進步，我給了勃拉姆斯的《b小調(diào)狂想曲》，故意把她的程度提上來一些。她又很不高興，說我一點兒也不體諒學(xué)生，太難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這個曲子她彈得很好，到處表演。

Shirley走后，我在網(wǎng)上和DVD片又看到了許多老朋友的身影。馬友友在追悼會上的講話，使人非常感動。他是我最佩服的音樂家，他有杰出的藝術(shù)，他的大提琴演奏，毋庸置疑，在國際舞臺上首屈一指！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真正高貴、真誠、純潔的心。有一年，為了參加百人會的紀念活動，我們在舊金山同臺演出。他的技術(shù)當真是無懈可擊，但最突出的特點，他的琴藝永遠不停留在同一層面，他不斷追求，不斷向新的高度走去。為了要寫紀念Shirley的文章，我又重新看到為推動那場音樂會，馬友友在廣告上寫的話：“Professor Li is someone who plays from the heart and speaks from the heart. He has all of the skills……But I think what is important to him is that every time he plays,he plays from the soul deep within himself,from the soul of the composer”。

他寫的這些，對我是一種鼓勵，一種鞭策。多少年不見，我甚至沒有機會說一聲“謝謝！”但我在心中永遠感到，他始終用金子般的心，溫暖著他所有的聽眾和朋友。

Shirley，你是去年12月27日走的，讓我想起唐朝大詩人戴叔倫的那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家山萬里，滄海云天，你怎么成了“萬里未歸人”?。?/p>

情長紙短，我寫的Shirley，只是生活在底特律那一段時間的事兒，她幫助了太多人，太多的藝術(shù)家，做了太多的好事兒！我清楚地知道，她在想念我們……我明白，我仿佛又聽到她在用那很古怪的“京片子”緩緩念叨：“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p>

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下次再彈……”這也是我們幾十年交往中最后的四個字……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