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勤
聞軍 攝(君子影藝供稿)
弘治十五年(1502)的夏天,蘇州人吳寬突發(fā)奇想,在京師崇文街的宅第中蓋了一間板屋。吳寬(1435-1504),字原博,號匏庵,謚號文定,世稱匏庵先生。吳寬是成化八年(1472)狀元,授翰林修撰,官至禮部尚書,卒贈太子太保。
“板屋”二字最早出自《詩經(jīng)·秦風(fēng)·小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笨梢姲逦輾v史已逾千載。據(jù)《南齊書·氐傳》記載:“氐于上平地立宮室果園倉庫,無貴賤皆為板屋土墻,所治處名洛谷?!蓖ㄋ椎卣f,板屋就是用木板搭建的房屋,起源于隴西、隴南氐人聚居地區(qū),是一種獨(dú)具特色的傳統(tǒng)建筑。
在吳寬所處的明代,不論是江南還是北京,對板屋知者寥寥,更別說在家搭建板屋了。
吳寬搭建板屋的初衷是為了應(yīng)對北方凜冽的冬天。這一年,吳寬已年過六十八,北方的寒冬令這位南方狀元瑟瑟發(fā)抖,多年的風(fēng)寒和肺病大約也是由此所致。本著冬病夏治的原則,他產(chǎn)生了摹仿西北人搭建板屋避寒的念頭。
當(dāng)時北京有人以拆船為業(yè),將拆卸下的木料再次出售,吳寬購買的就是這種木料,這種木料厚實耐潮,還價格便宜。板屋不施片瓦,全屋用木料搭建,以四根柱子為支撐,不設(shè)臺階,方便出入。外部涂上紅褐色漆,很是注目。內(nèi)部布置極其簡單:一石幾、一蒲團(tuán)、一荊墩、一葦席。蒲團(tuán)和荊墩供客人來時對坐,葦席展開供主人平躺休憩。后輩同鄉(xiāng)王鏊過來一看,板屋四四方方的外形,頗似“六一舸”,稱之“有如臥車廂,又似泛船舸”。室內(nèi)“方可橫二弓,低莫旋匹馬”,僅能容納兩人同坐,“置身近斗室”。
板屋建成后,吳寬就長居于此,連過去擔(dān)當(dāng)會客、藏書功能的海月庵也失寵了,讓王鏊不禁感慨“月庵豈不佳,得日乃較寡”,并作題為《三次》的詩云:“問公何所為?席間但塵斝。有琴亦不彈,有帖亦不寫。”吳寬《濟(jì)之三和復(fù)次韻》答:“辛勤始有此,豈易陳一斝。病體強(qiáng)棲遲,中抱聊自寫?!蓖砟甑膮菍捫仉跞玑樤闾弁?,一旦寒風(fēng)侵襲,則生痰咳嗽甚至嘔吐,加上牙疼的老毛病,往往夜不能寐。對此,吳寬倒是達(dá)觀,認(rèn)為年歲老邁,生病很平常,藥物并沒有太多的功效,只想早日休退,安度晚年,他的《病肺》詩云“內(nèi)以養(yǎng)存心,外以息四支”,板屋成了他休養(yǎng)身心的好場所。
到了夏天,板屋通透涼爽,“當(dāng)暑卻忘夏”,臥于其中,吳寬常生空間流動之感,仰望云卷云舒,月色變換,仿佛泛舟湖上,愜意自適。秋日百花凋謝,園中惟有菊花斑斕盛放,吳寬于是將瓦盆栽種的菊花圍滿板屋,自己則坐在屋內(nèi)欣賞“玉毬既高墜,金錢更相連”,又將菊與院中的竹、松并呼為三友,聯(lián)想到陶淵明的悠然,不禁喜笑顏開。
寒冬降臨,板屋前門不垂帳幕,旁側(cè)不開窗扉,到中午“煖氣如火灼”,吳寬在其中享受炙背之樂,寒鵲也紛紛在屋前聚集,頗有野致。自從有了板屋,吳寬厚衣服不必穿,火爐也用不著,“冬日何可愛,可愛更可樂”!大雪紛飛,染白了整個宅園,只有零星的石脊露出。板屋前的竹林下,一只白鶴在雪地安閑踱步,留下一串串足印。此時吳寬放下閑翻的詩書,突然有點(diǎn)擔(dān)心,畢竟房頂僅用一片木板隔成,會不會被雪壓塌?很快他就放心了,凈掃之后,烹一壺?zé)岵?,于此雪白的世界中靜思,豈不就是冬日觸手可及的快樂?
板屋雖然帶來樂趣,但畢竟只是類似茅屋的自建板房,秋日連綿的雨水不可避免在板屋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跡。板屋建成后一年,吳寬官升禮部尚書,兼任翰林院學(xué)士,公余之暇總待在樸陋的板屋中,這也遭到一些人善意的戲謔。吳寬好友吳儼《次匏庵先生板屋韻》開篇發(fā)問:“達(dá)官宜高居,胡為喜卑下?”你一個高高在上的達(dá)官貴人,為什么偏偏喜歡選擇卑下的處所呢?
板屋往往坐落在幽靜的野外,多為山野之人的居所,正如吳寬詩云“陋居類田家,不省在城郭”。唐代詩人戴叔倫途經(jīng)桂陽北嶺,曾遇見一間板屋,他在《桂陽北嶺偶過野人所居》中說:“犬吠空山響,林深一徑存。隔云尋板屋,渡水到柴門。日晝風(fēng)煙靜,花明草樹繁。乍疑秦世客,漸識楚人言?!痹娭械陌逦菥吞幱谠屏稚钐帲娙诵凶咂溟g,恍若誤入了桃花源。
☉ 沈周《九段錦》
☉ 沈周《東莊圖》中的拙修庵
書畫家沈周筆下也有板屋的身影,在他的畫作《九段錦》里,板屋也處于山林,與周邊環(huán)境水乳相融。云霧繚繞的山上,青松翠竹的林間,點(diǎn)綴一間板屋,總能添得些許意趣。清人高士奇《江村銷夏錄》中描述沈周此畫:“作田疇數(shù)畝,旁有村落,綠樹三五層,板屋七八家?!边@幅圖中,板屋位于地勢較高處,便于居住,低處是農(nóng)田,因地制宜。人們有的勞作,有的閑行,安適自然。圖中的板屋窗牖齊全,沒有門簾和臺階,可知吳寬延續(xù)了板屋的基本面貌,為了保暖和美觀又有所創(chuàng)造和改進(jìn)。
將山野居所移建到自家宅園,吳寬的板屋可以說是文人首創(chuàng),這也折射出吳寬守拙歸園,甘于“卑下”的心意。對于吳寬來說,板屋不僅是晚年休養(yǎng)身心的場所,也是代表歸隱之心的文化符號,他曾作詩云:“老年無著作,只擬錄《歸田》?!焙蜕蛑堋毒哦五\》結(jié)構(gòu)相似的是,在板屋的右側(cè),吳寬也用榆籬隔出一方菜圃,這樣居家也能感受到濃濃的田園氣息。其實早在翰林時,吳寬就熱心于修建園亭、雜蒔花木,退朝后便沉迷書卷,吟詠其間,每逢佳節(jié)良辰,也會召集友人,分題聯(lián)句,“若不知有官者”。來這里雅集的人大多來自蘇州,楊循吉、文徵明等都曾造訪。在園內(nèi),吳寬還和陳璚、李杰、吳洪、王鏊結(jié)五同會,意為同時、同鄉(xiāng)、同朝、同志、同道,讓這座京師宅園充盈著江南的人文氣息。
吳寬為人淡泊,不慕榮華,被選為宮僚時,人們前來相賀,他卻皺著眉頭說:“我何以當(dāng)此任哉,我何以堪此勞哉。”我何德何能可以擔(dān)此重任?再三推辭不就。吳寬曾多次被舉薦入閣,然而不被皇帝采納,朝廷內(nèi)外都替他惋惜,他卻說:“吾初望不及此,吾處此甚宜之、甚安之?!毖韵轮馕覍ΜF(xiàn)在的職位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不曾作過高的期待,又怎么會失落和憂慮呢?吏部尚書職位空缺,大家推舉吳寬,他也堅決謝絕。正因為如此,王鏊評價他“于權(quán)勢榮利,則退避如畏然”,并認(rèn)為吳寬“平生不聞有毀譽(yù)之言,亦不見喜慍之色,其古所謂大雅之君子者乎?”
吳寬那種“大雅之君子”的淵雅氣質(zhì),讓他在板屋中“不樂亦不憂,居常晏如也”。沈周曾將吳家蘇州的園墅繪成《東莊圖》二十四幀,其中全真館、拙修庵、耕息軒等,都是古樸素雅的房屋,而非華麗堅固的樓宇。吳寬自建的板屋,雖不在蘇州,但和東莊氣質(zhì)一脈相承,材料也都取于自然,置身其中,鳥雀呼晴,是能夠忘卻雜念,陶冶性靈的。
造訪板屋最多的人,莫過于住在隔壁小適園的王鏊了。王鏊《再次》詩云:“每于公暇來,便覺素心寫。問誰來最多?恐莫如予也?!眱扇嗽诎逦葜校驎沉?,或清坐,借片刻閑暇光陰,拂去內(nèi)心塵埃。不知這狀如舟舸的板屋,可曾載著二人的鄉(xiāng)思,一同夢回姑蘇?
吳寬在園里養(yǎng)了一只鶴,把園命名為“一鶴園”。有人以鶴相贈,讓它成雙成對,但吳寬心想,再養(yǎng)一只有違“一鶴”的園名,正好王鏊家“有園卻無鶴”,他就將別人送的鶴轉(zhuǎn)贈。王鏊《匏庵惠鶴》詩云:“鴛鴦困雕籠,鸚鵡桎金索。人情雖甚憐,物性終不樂。不如鶴性閑,近人殊不愕。雪中立伶俜,風(fēng)前步略卻?;蚋┳纳n苔,或側(cè)睨冥漠。翛然物外情,自得彼此各?!兵x鴦、鸚鵡雖然受人寵愛,養(yǎng)尊處優(yōu),但終究困在雕花的籠里,綁著鑄金的枷鎖,既不自由,也不快樂,不如風(fēng)雪中的鶴閑散自在。超然物外,清逸翛然的白鶴,或許正是吳寬的內(nèi)心寫照,此時依舊陷于官場的吳寬,內(nèi)心飛著閑云野鶴,而處境卻和鴛鴦、鸚鵡相類似。
隨著年歲漸長,吳寬厭倦官場,思鄉(xiāng)情切,這種強(qiáng)烈的愿望早已化成“更乞早還鄉(xiāng),不待步履艱”“江南初到夢,都下未歸身”“吾生果有命,歸去在吳中”等鄉(xiāng)愁之語。弘治十七年(1504),年過七十的吳寬屢次向皇帝托病辭官,卻一直未得允許。其實,吳寬早和弟弟吳宣約定過,今后要在蘇州東城終老。
夏天的雨淅淅瀝瀝,讓吳寬的病體更加沉重。他似乎知道歸鄉(xiāng)的愿望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了,作《病中》詩云:“勉起難將職再供,庵居長夏稱疏慵。聊從消遣千行帖,全仗扶持八節(jié)笻。天上雨來蘇病骨,溪頭水長滯行蹤。夜涼忽作江南夢,聚塢靈巖紫翠重。”這天深夜,聚塢楊梅堆紫,靈巖青松疊翠,故鄉(xiāng)復(fù)現(xiàn)夢中。
就在這年陰歷七月十日,吳寬病逝,皇帝震悼,派人用驛船護(hù)送靈柩回到蘇州,葬在七子山邊的花園山。后來,吳寬長子吳奭將一鶴園出售,從此再也沒有板屋消息。王鏊《吳文定公挽詞》中還提及令吳寬心心在念的板屋:“玉亭盟已散,板屋跡俱塵?!背休d著友朋素心記憶的板屋如今已灰飛煙滅,只留下唱和的字句還原著主人吳寬的樸雅風(fēng)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