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夏天,上海的弄堂里傳出來了非常熱鬧和歡快的笑聲,兩個北京的相聲演員分兩天在弄堂居民的家里表演了新編的北方相聲,那是28歲的我和51歲的李文華,在上海的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
“曹家堰”“張家宅”“延安路”……這些頗具海派色彩的地名,從我在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十六團三連認識一批上海知青起就常聽到。這一次我真正走進弄堂。
1978年年底,我和李文華老師剛剛演出完《如此照相》不久,便到新疆伊犁去深入生活。在那里,我們收集素材,進行創(chuàng)作,寫下了《詩歌與愛情》這段新相聲。第二年年初,我們又接受深入生活的新任務,來到了上海這座大城市。
第一場“演出”地點是一幢石庫門房子二層朝南的廂房,20多平方米,我的戰(zhàn)友曹煥榮的家里,觀眾主要是我的“黑兄”“黑妹”。第二場“演出”在戰(zhàn)友裴虎成的家里,觀眾又是一撥戰(zhàn)友。
我是1977年離開北大荒的,后來創(chuàng)作演出了《如此照相》后,轟動全國,有了點小名氣。在上海,有我太多北大荒兵團的戰(zhàn)友知識青年返鄉(xiāng),他們也回到了自己生長的城市,因為大家都有著濃厚的黑土地情懷,所以我們互相都稱為黑兄、黑弟、黑姐、黑妹。到了上海,我肯定要去看望我這些曾經(jīng)在廣闊天地一起奮斗了將近10年的戰(zhàn)友們。在我心里,這場“堂會”一是重聚,與昔日北大荒兄弟姐妹好久不見;二是匯報,讓荒友們看看往年三連宣傳隊的姜隊長如今怎樣,用今天的話說是有點“顯擺顯擺”。
“弄堂演出”的發(fā)起人并提供“場地”的曹煥榮,也是三連的上海知青。他這時在北京讀研究生,暑期回上海探親,聽說我來滬出差,便提議到他家吃飯,叫上幾位老友聊聊。對此,我當然樂意,李文華也說好。
曹煥榮后來成為《人民日報》記者、《人民日報》社華東分社社長兼《華東新聞》總編輯、上海市記協(xié)副主席,執(zhí)意稱北大荒的連隊是他新聞經(jīng)歷的“零公里”處。這么說來,我還真是他“零公里”坐標的一個奠基者呢!當時,連里成立業(yè)余報道組,我倆擔主角,一個任務是給團廣播站寫稿。寫完一篇,就催著通訊員趕快送到四五十里遠的團部去。然后天天早上站在掛著小喇叭的旗桿下,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開始曲后,豎起耳朵聽自己的稿件有沒有播,即使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也不例外。我們的另一任務是給《兵團戰(zhàn)士報》投稿,投了多篇,也沒投中,最終只登出一首我寫的小詩,但僅文后“十六團三連報道組”這行小字就讓我們興奮不已。我倆還破天荒地到連隊小賣部買了幾個罐頭、一瓶“北大荒”白酒,借小學校教室慶賀一番。
為了“演出”成功,曹煥榮的爸爸、媽媽作了一番精心準備。為騰出更大的地兒,他們把家里一大一小兩張床拆了,據(jù)說這是上海人“螺螄殼做道場”的習慣做法。為方便大家坐在一起吃喝,他們還向鄰居借了一只僅在過年或在家請客才用的“圓臺面”。怕我因出差事多而失約,曹煥榮特地拉著后任過上海交大經(jīng)濟學院執(zhí)行院長的費方域教授,趕到位于陜西路淮海路口的盧灣體育館等候。
那天下午,我和李文華正在和上海曲藝界泰斗姚幕雙、周柏春交談,向他們求教、取經(jīng)。見到小費戰(zhàn)友,我先是一驚,知道他從兵團回滬后到長寧分局工作,脫口就說:“警察同志,你不是來押我的吧?”在哈哈大笑后,兩位老前輩在一旁,忙不迭地說:“你們黑龍江朋友聚聚不容易,不容易,我們下趟再談,下趟再談?!?/p>
一進釘著“21”號牌的石庫門,天井里一幫分別已久的兄弟姐妹就來了個擁抱,然后穿過不到一米寬的過堂,沿著黑暗的木梯來到二樓。一頓豐盛的晚餐過后,后趕來的人越擠越多。“姜昆來一個!”“李文華來一個!”這些人也不客氣,直呼其名,像我們當年在北大荒拉歌。喝了點黃酒的我,聽了也有點激動。我當業(yè)余和專業(yè)演員多年,登過各種各樣的舞臺,也見過一兩萬觀眾的場面,但很少有在弄堂里演出的經(jīng)歷。但這時已經(jīng)顧不得在什么地方了,只是面對一張張熟悉的臉,擺了擺手說:“行!行!行!”李文華那時的嗓子已有小恙,平時我勸他少說話,但他一下站了起來,比我還主動:“說段《詩歌與愛情》吧,這是我們前不久到新疆體驗生活才寫的新作品?!弊匀皇菤g聲笑語。除了掌聲、叫聲,還有大概是源自北大荒粗獷的跺腳聲,急得曹煥榮大喊:“不要蹬!不要蹬!木頭地板,再蹬樓要塌了!”
“《如此照相》!《如此照相》!”那個時候,我和李文華每次演出,不說這段是下不了臺的,在這場“堂會”中也是少不了。曹煥榮充當現(xiàn)場“報幕”,說了一個我至今都沒有提及過的一個細節(jié):
“一年前,也就是1978年夏天,我去姜昆家——中央廣播事業(yè)局新蓋12層宿舍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他連說帶比劃,介紹了正在創(chuàng)作的兩個相聲。一個是反映建筑工人的《愛的挫折》,一個就是《如此照相》。我一聽就說照相的題材太敏感,拿不準,有風險,放一放再說,還是先弄建筑工人找對象吧。誰知,暑假回上海,等我再回北京不久,《如此照相》就已在首都體育館的共青團十大文藝演出中一炮打響,要是聽我的意見,用東北話說,‘黃花菜都涼了!”
“姜昆、李文華來說相聲了!”演出信息傳開,石庫門底樓的天井,踩上去“吱吱”作響的樓梯,灶披間上面的后陽臺,包括二樓鄰居的窗臺,都是看的人、聽的人。我們說,觀眾也說,沒有演員和觀眾之分,整整熱鬧了3個小時。
“專場”結束前,曹煥榮的母親鄭重介紹:“這是曹家堰居委會黨支部書記王鳳英?!蔽覀z連聲說:“書記好!書記好!”我事后才知道,這是老人家專程去請的“領導同志”。
剛演完,“姜昆!”一聲大喊,兵團老戰(zhàn)友,我們團裝備股干事裴虎成帶著妹夫,和朋友滑稽劇團的林錫彪趕到。他們借滑稽劇團的這層關系知道我到上海,趕來“盛情邀請”來了:“雖然小曹是你一個連隊的戰(zhàn)友,可我可是咱們團部的‘上級領導,明天中午,兵團老戰(zhàn)友相聚,地點,延安西路‘小弄堂!”嘿,又是一個“弄堂”。
第二天,依然是熱鬧非凡,依然是把睡覺的床拆掉才騰出空間,依然是街坊鄰居包括鄰居家的客人,連上海電視臺的記者都擠到門邊,坐在地上,看我和李文華的“弄堂演出”。當然,依然是歡聲笑語滿堂……
前些年,我出國轉道上?;鼐?,在鎮(zhèn)寧路一家面館吃面,然后從華山路一直到江蘇路,張家宅還在,曹家堰那條彈格路已擴成一條馬路,那幢石庫門已人去物非。我惆悵的,不是故地已變成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而是當初為什么沒留下一張“歷史照片”,是呀,40多年啦!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