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昶昊 陳曉瑩 張曉萌 王 磊 胡素敏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北京 102488

從1963 年至今，《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以下簡稱“《中國藥典》”）一直以螞蟥Whitmania pigra Whitman、水 蛭Hirudo nipponica Whitman 和 柳 葉 螞 蟥Whitmania acranulata Whitman 作為水蛭的基原[1]。螞蟥、水蛭和柳葉螞蟥均為別名，據(jù)《中國動物志·環(huán)節(jié)動物門·蛭綱》[2]的描述，它們的學名分別是寬體金線蛭、日本醫(yī)蛭和尖細金線蛭。其中日本醫(yī)蛭屬于吸食人畜血液的蛭類（以下簡稱“吸血蛭”），而寬體金線蛭和尖細金線蛭同屬于以吸食其他較低等動物的血液或體液為生，而非以人畜血液為食的肉食性蛭類（以下簡稱“非吸血蛭”）。隨著動物分類學的發(fā)展以及動物學家對蛭類動物科屬研究的深入，《中國藥典》中藥用水蛭品種存在部分爭議，有學者在品種考證過程中對寬體金線蛭作為水蛭基原提出質(zhì)疑。本文通過查閱本草及博物學專著，就寬體金線蛭是否可作為水蛭基原進行探討。

1 關于寬體金線蛭的爭議

近年來，學者們通過考證水蛭的基原，認為寬體金線蛭不宜作為藥用水蛭。如來復根等[3]認為，從《本草經(jīng)集注》以后，本草專著中的藥用水蛭專指各種吸血蛭類，并且根據(jù)《新修本草》內(nèi)容推測醫(yī)家有使用非吸血蛭入藥的可能，但這種情況屬于誤用；宋金斌等[4]進一步指出非吸血的金線蛭入藥可能是因為產(chǎn)量高、易捕捉，被誤采混充為藥用水蛭；張衛(wèi)等[5]認為，在南北朝以前只要是生于水中的蛭類均可入藥，而南北朝以后則選用生于水中，但個頭較小且能吸血的蛭類，而寬體金線蛭等非吸血蛭僅是水蛭的補充代替品種。上述學者主要基于水蛭的食性標準，以確認何種蛭類可作藥用，其均認為《中國藥典》中應保留水蛭，收載的寬體金線蛭屬于非吸血蛭類，不應作為藥用水蛭的動物來源，不應根據(jù)商品的使用情況來確定水蛭的藥用品種[5]。如果寬體金線蛭等非吸血蛭確有療效，也應作為其他中藥收載。

2 寬體金線蛭的考證

在現(xiàn)代臨床應用中，寬體金線蛭顯示出活血通經(jīng)的功效，藥理研究也證明其具有抗凝血、抗纖維化、抗炎等作用[6]。目前我國中藥市場上絕大多數(shù)水蛭藥材是寬體金線蛭[7]，在臨床用藥和基礎研究中使用的水蛭也以寬體金線蛭為主。因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在當前藥用水蛭品種考證的基礎上，對寬體金線蛭的藥用歷史進行溯源，從而統(tǒng)一人們對藥用水蛭基原的認識。

2.1 基于生活環(huán)境的藥用蛭類考證

博物學家和醫(yī)家通過對蛭類動物不同生活環(huán)境的區(qū)分，將各種蛭進行分類。因此通過研究蛭類的生活環(huán)境，可以大體明確新中國成立以前“水蛭”所指的品種。

《爾雅》的《釋蟲》篇和《釋魚》篇中分別記載了“蛭蝚”和“蛭”的條目，其中《釋蟲》中的蛭蝚屬于陸生動物，而《釋魚》中的蛭則是水生動物[8]?！墩摵狻分?，“楚惠王食寒菹得蛭”的蛭屬陸生蛭類，而“下地之澤，其蟲曰蛭”中的蛭則是水生蛭類[9]。另外《本草圖經(jīng)》記載了多種蛭類的生活環(huán)境：“水蛭，生雷澤池澤，今近處河池中多有之。一名蜞。此有數(shù)種：生水中者名水蛭，亦名馬蟥；生山中者名石蛭；生草中者名草蛭；生泥中者名泥蛭?！盵10]《本草崇原》[11]則指明“在泥水中者，名水蛭”?？芍嗨湍酁閮煞N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而“泥蛭”應指陸生蛭類?，F(xiàn)存最早的本草專著《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就指明藥用的水蛭生活在“池澤”[12]?！侗静輩R言》[13]也明確指出“蓋種類有三：曰山蛭、草蛭，入藥宜水蛭也”。現(xiàn)代學者發(fā)現(xiàn)，我國近海水域中有蛭類寄生在魚、蝦、海龜?shù)葎游镏衃2]，但這些蛭類在古代本草書籍并未涉及。由此可見，歷代本草專著記載的藥用蛭類生活在淡水環(huán)境中，而寬體金線蛭生活于田埂水溝的淡水環(huán)境中，與藥用蛭類，即水蛭的生活環(huán)境相同。綜上，入藥的蛭類必須生活在淡水環(huán)境中，寬體金線蛭屬于淡水生的蛭類，符合歷代藥用蛭類的生活環(huán)境標準。

2.2 基于食性的藥用水蛭考證

在古今的博物學和本草專著記述中，大多數(shù)水蛭的食性是吸血性的，因此現(xiàn)代學者對水蛭進行考證時更專注于其食性。

在漢代，首次記載水蛭入藥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沒有提及水蛭食性；《爾雅·釋魚》中的蛭，解釋為“蟣”。而關于“蛭”的食性，晉代郭璞在“蛭，蟣”后加注“今江東呼水中蛭蟲入人肉者為蟣”，現(xiàn)代學者認為進入人體的水蛭是吸血蛭的可能性大[14]。所以筆者認為蟣很可能就是吸血食性的水蛭。梁代《本草經(jīng)集注》中水蛭“以嚙人腹中有血者仍干為佳”[15]；宋代《本草圖經(jīng)》記述“水蛭……并能著人及牛馬股脛間，嚙咂其血，甚者入肉中產(chǎn)育”，其中“并能”一詞，蘇穎考證在《政和本草》中為“并皆”，另外在《新刻太乙仙制本草藥性大全》[16]（圖1）中則為“皆能”，都指出了水蛭吸血的食性；一直到清代《本草求真》[17]中的“善食人血”，也是對水蛭吸血食性的描述。古時的人們一般是在被吸血蛭吸食血液的過程中才接觸到水蛭，例如《爾雅正義》[18]有“蛭入人肉而咂其血……耕者苦之”之述，歷代各類專著中缺少對水蛭非吸血食性的描述。然而實際上，并非所有的水蛭都以人畜血液為食，水蛭既有吸血食性的品種，又有非吸血食性的品種，而且《蛭綱》記載吸血食性的水蛭在缺乏人畜血液來源時，會選擇吸食其他動物甚至是非吸血蛭或同類的體液。

圖1 《新刻太乙仙制本草藥性大全》水蛭皆能吸血的闡述

隨著近代生物分類學的傳入，水蛭中非吸血蛭的種屬逐漸被人們關注?！恫┪飳W動物篇》[19]中有“醫(yī)用水蛭”“馬蛭”的介紹，前者能“破動物之皮膚，而吸吮其血液”，后者“大而不吸血液”。這是我國各類專著中首次記載水蛭不吸血的食性。我國生態(tài)地理分區(qū)中水蛭種屬豐富，吸血蛭與非吸血蛭均廣泛分布，據(jù)此推測，近代以前的醫(yī)家和博物學家難以區(qū)分水蛭具體的食性，很可能混淆了寬體金線蛭的食性。

綜上所述，在近代生物分類學傳入國內(nèi)之前，無論是中醫(yī)書籍還是博物書籍，有關水蛭食性的描述都集中在吸食人畜的血液上，缺乏對水蛭非吸血食性的描述，不能全面、完整地反映藥用水蛭的食性，所以學者不應僅根據(jù)寬體金線蛭非吸血食性這一項將其從藥用水蛭中剔除。

2.3 基于形態(tài)特征的水蛭的考證

我國水蛭種屬豐富，除了《中國藥典》的寬體金線蛭、日本醫(yī)蛭以外，菲牛蛭Poecilobdella manillensis Lesson 在我國南方地區(qū)也作藥用[20]。其中寬體金線蛭是金線蛭屬，日本醫(yī)蛭是醫(yī)蛭屬，菲牛蛭是牛蛭屬。醫(yī)蛭屬與牛蛭屬同為醫(yī)蛭科，都有吸血的食性。寬體金線蛭、日本醫(yī)蛭、菲牛蛭的形態(tài)特征各有不同。根據(jù)《蛭綱》記載，日本醫(yī)蛭（圖2A）體長3～6 cm，最大長達8.3 cm，背面灰綠色，有5 條黃白色縱紋，腹面黃白色；寬體金線蛭（圖2B）體長6～13 cm，最大可達25 cm，背部為暗綠色，稍隆起，有5 條黑色間雜淡黃色的斑紋，腹面棕黃色，身體兩側棕黃色；菲牛蛭（圖2C）體長4.0～11.3 cm，背部黃褐或橄欖綠色，背上有1 條藍灰色縱紋，腹面淡灰色或灰綠色。

圖2 水蛭種屬以及外觀

古代專著對水蛭形態(tài)特征的記載豐富，學者通過梳理歷代著作中水蛭的形態(tài)特征可以區(qū)分其類別。南北朝時期《本草經(jīng)集注》中首次提出“此用馬蜞……諸小者不用”，從此體型也成為歷代學者對水蛭進行區(qū)分的重要標準。唐代《新修本草》中的水蛭“大者長尺，名馬蛭，一名馬蜞……今俗多取水中小者用之，大效”，這表明雖然唐代主流的藥用水蛭體型較小，但“馬蛭”仍然有使用的可能。其后《蜀本草》[21]中提出“惟采水中小者用之”，但宋代醫(yī)家又重新納入了大型水蛭的記錄，如“水蛭有長尺者”[10]、“大者，京師又謂之馬鼈”[22]，說明醫(yī)家有使用“長尺”水蛭的可能。清代《本草崇原》介紹水蛭“大者謂之馬蜞，今名螞蟥”，也表明體型較大的水蛭并沒有被淘汰。1935 年的《藥物圖考》[23]中，藥用水蛭體長2 寸8 分，但實際售賣的水蛭有大小兩種。藥鋪的大水蛭藥材長2～4 寸，這說明民國時期也有使用大型水蛭的習慣。同年的《中國藥學大辭典》[24]節(jié)選了《和漢藥考》對水蛭的描述：“蛭有數(shù)種，一為馬蛭，軀體肥大，長四五寸，行動緩慢?！币舱f明了大型水蛭的實用性。當時日本1 尺的長度相對于與唐代1 尺，換算可知“馬蛭”長10.0～12.5 cm，而最長可達1 尺，約為25 cm[25]，而《蛭綱》中體長與此接近的水蛭，只有寬體金線蛭和部分牛蛭。

關于“馬蛭”這種大型水蛭究竟是寬體金線蛭還是牛蛭，醫(yī)家還通過形狀和體表顏色來進行區(qū)分。體形上，《本草匯言》描述水蛭外形“背高腹平腰闊兩頭尖”，說明水蛭體形略呈紡錘形。《和漢醫(yī)考》中“馬蛭，軀體肥大”的描述也對應了“腰闊”的特點。體表顏色方面，《本草匯言》中記載水蛭“色黃褐，間黑紋數(shù)道，腹微黃”。水蛭中背上有數(shù)道深色條紋的特征的是寬體金線蛭，而牛蛭主要為中央一條縱紋。由上可知，“馬蛭”的形狀和體色大致是體形呈紡錘形，背高腹平，色黃褐，腹面黃色，背部有多條深色縱紋，而這個特點符合寬體金線蛭的特征。而且在《蛭綱》和《中華大典》[26]中寬體金線蛭的別名中有“馬蛭”，所以古代的“馬蛭”“馬蜞”“馬鱉”應為寬體金線蛭。另外作為非吸血蛭，寬體金線蛭對外界環(huán)境的刺激不如吸血水蛭敏感，捕食策略上也不激進[27]。在《中藥志》[28]中記載日本醫(yī)蛭行動非常敏捷，所以寬體金線蛭與吸血蛭相比，活動較為緩慢，符合《和漢藥考》中“馬蛭行動緩慢”的行為學特征。

綜上所述，形態(tài)特征是辨別水蛭的重要標準。通過考證可知“馬蛭”既要滿足體型上最大體長約25 cm，平均體長10.0～12.5 cm 的標準，又要滿足體色形態(tài)上背面黃褐色、腹面黃色、背部有多條深色縱紋、體形呈紡錘形、背面稍高、腹面平坦的特點。符合這些形態(tài)特征的就是寬體金線蛭，即歷代的“馬蛭”“馬蜞”，所以從《本草經(jīng)集注》至今，寬體金線蛭作為“馬蛭”一直是藥用品種。

2.4 基于水蛭現(xiàn)代藥理、有效成分的研究

水蛭抗凝血作用的機制目前仍在探索，學者曾認為水蛭的有效成分是具有極強抗凝活性的水蛭素，但實驗表明水蛭干體均不含水蛭素[29]。雖然與日本醫(yī)蛭、菲牛蛭的粉末和水煎液相比，寬體金線蛭在抗凝血酶的作用中較弱，但在動物實驗與臨床試驗中，寬體金線蛭不僅有一定的抗凝效應，而且有較強的纖溶作用[30-31]。程珊[32]發(fā)現(xiàn)寬體金線蛭的抗凝成分能與凝血因子FⅩa、FⅨa 結合，在抗凝效應上可能有更好的潛力。由此可見，雖然寬體金線蛭與日本醫(yī)蛭、菲牛蛭的抗凝途徑不同，但在抗凝抗血小板效應上也與水蛭活血化瘀的功效相近。

3 小結

綜合上述生活環(huán)境、食性、形態(tài)特征等因素考證及分析，筆者認為寬體金線蛭應為《本草經(jīng)集注》中的“馬蜞”，即“馬蛭”，符合歷代本草專著中藥用水蛭的標準，從南北朝時期有記載以來就是藥用水蛭的基原之一；結合現(xiàn)代藥理、藥化研究成果及臨床應用，寬體金線蛭科可以作為《中國藥典》水蛭基原，不應被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