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岱一直覺得爸爸這話是對的,童年有了爺爺?shù)拇嬖?,童年就有了遼闊,也有了厚度。
爺爺從來就是爺爺?shù)臉幼?,從古及今,都是一個樣,他是所有童年的爺爺,衣著樸素,一定是黑的裝束,襯著額頂漸已稀疏的白發(fā),這樣反差出來的慈祥,就像一個呼蘭河作家寫的爺爺,眼睛總是笑盈盈的,爺爺?shù)男Γ3:秃⒆拥耐嫠频摹?/p>
這爺爺是為一個民族定制的,無論何種朝代,這爺爺都從歷史的街道上走出來,走進巷口的隨意一家。
爺爺也常走進石岱城里的家,那是一個??茖W(xué)校筒子樓最里面的一間房子,長長的過道,即使白天,也如幽深的隧道,黑乎乎,使石岱從小就知道了這像羊腸子一樣的隧道真的是要像真理一樣艱難蝸行摸索。
爺爺常是在早晨,石岱還未睡醒,夢中飛滿星星的時候,就從老家騎著腳踏車,五十里的路程,一路搖搖擺擺來了,就如車子也喝了二兩酒。
爺爺老了,爺爺在鄉(xiāng)下睡不著,他夢見了三歲的孫子石岱,光著屁股哭。天不明,就推起了腳踏車,拿個黑皮革的提包,掛在腳踏車的車把上,騙腿兒上車,就到了村外的莊稼地里。
爺爺?shù)匠抢飦?,是從不空手的。這就如儀式,要有內(nèi)容,要莊重。爺爺覺得手不空,心也就安妥不空,爺爺?shù)拇认槭怯袃?nèi)容的,慈祥也不空。
在鄉(xiāng)下的晚上,爺爺油燈下給奶奶說,明天去城里。那時候奶奶被油燈投射到墻壁的剪影就扭動了一下,好像膨脹了炸開了,剪影的眼睛一下也亮了。
奶奶問,拿點啥?
拿點啥?城里稀罕啥?
爺爺一到莊稼地,就覺得這都是城里稀罕的,恨不得將整塊地打包。晨明時候,太陽未出,星星半隱,空氣清冷干凈。爺爺?shù)搅他溙铮切溗腼柟墓牡?,像隆起懷的懷孕女人,一臉福氣,一臉?nèi)容,雖有些許的倦怠,但整個麥地有了氣勢有了陣仗。
爺爺把腳踏車放在水渠邊,他要掐些麥穗頭,看哪個麥穗頭驕傲,挺著胸脯,爺爺就手不容情地掐,只有驕傲的麥穗才配去城里,才有資格。
爺爺掐了十幾穗麥穗頭,手就綠了,然后用青青的拔出來的長麥秸稈往麥穗的脖子一捆一扎,他準(zhǔn)備給石岱烤燎麥。爺爺說,小孩兒要土養(yǎng)。
這燎麥,城里的孩子哪見過?
這燎麥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有點糊,有點焦,還有點面筋,香甜里伴著絲絲的煙熏火燎味,要的就是這個味,把麥粒往嘴里一趕,一嚼,滿腮幫子的芬芳,鼻子尖都溢出香來。
楝子開花吃燎麥,早幾日晚幾日都不行。楝子就是黃壤平原里的苦楝子樹,開紫花,甜津津的,楝子開花時的麥粒是青色,麥仁剛成型,才渾圓才飽滿,吃起來勁勁的軟軟的,入口,是清純的香,麥子在火燎過后那口感會別樣,而且經(jīng)過火燒之后,沒有了麥芒,搓麥子的時候不用擔(dān)心扎手了。用手揉燎麥時,兩只手來回倒替,上上下下,或順時針或逆時針,正三下反五下,那些手心里的麥穗是圓心,稍稍使勁兒,幾下子就把麥殼搓掉,邊搓邊鼓起嘴“噗、噗”地吹氣,那些麥糠走了,癟的麥粒走了,留下的是黑黑肥肥青青的麥粒了。烤燎麥,爺爺?shù)幕鸷蚰媚蟮脺?zhǔn),麥穗頭或近或遠(yuǎn),離火近了,火太熱情,離火遠(yuǎn)了,火就少了情分,關(guān)鍵是適中。
爺爺帶給石岱的燎麥,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泥土味,他吃得津津有味,細(xì)碎的小牙嚼著,滿嘴都是,都能聽見腸子蠕動的響,最后手心是黑的,鼻頭是黑的,嘴巴也是黑的,就連牙齒也成黑的了。
他問爺爺,爸爸小時候是到地里去吃燎麥嗎?
爺爺說,是。有時爸爸走在地里的田埂上,就像一條魚。
石岱跟爸爸回過老家,但印象很模糊,石岱曾問爺爺,老家遠(yuǎn)么?能坐汽車么?
爺爺說,坐汽車可以到,騎腳踏車也可以到。爺爺說田野很大,人在田野里就像螞蟻。這樣的話,讓石岱感到很沮喪,石岱在樓下看過雨前的螞蟻,一個磚塊對螞蟻來說就是喜馬拉雅山脈,那一個螞蟻看麥穗還不就是原始森林?
爺爺說,他也是一棵莊稼,也長在地里。爺爺說,莊稼人莊稼人,莊稼是人,人也是莊稼,老家的那些人誰不是莊稼,各式各類的,有麥子,有棒子,有花生。爺爺一談起田野,就很有勁兒。
2
爺爺?shù)匠抢飦?,最常見的一個動作,就是用粗糙的手摸石岱的睪丸,好像那是一雙家族的寶貝。
爺爺?shù)匠抢飦?,不是置買東西,村里的人,有時也到城里找爸爸,借錢買化肥,或者是上學(xué)的事,他們一見石岱,就問,回老家不?
石岱覺得那些人的眼里,好像有一塊灰蒙蒙的土地。但石岱感覺爺爺眼里的土地慈祥寬博,爺爺每次來城里,都會有一些新奇的石岱不知道的土地的秘密。爺爺說村北的沙河,到了麥子快熟的時候,那些老鱉就爬上河岸,在麥壟里把蛋下在一個個的土坑里,然后用沙土埋上。
這天,爺爺給石岱帶了一個罐頭瓶,那罐頭瓶里有幾只蝌蚪,爺爺說,水是沙河里的,真清澈。這使石岱感到新奇,那些蝌蚪在罐頭瓶里,就像是藍(lán)天的鳥,自在飄逸,小尾巴就像翅膀掃來掃去,蝌蚪是透明的,如綢緞的尾巴更是透明,石岱把罐頭瓶放在窗臺上,這水有著河流的氣息,就像截斷了一段故鄉(xiāng)的河流。
石岱把罐頭瓶里的蝌蚪帶到幼兒園,那些小孩都很興奮,崇拜地看著石岱,經(jīng)過石岱的允許,才可以把手指伸到罐頭瓶里,用手指肚輕輕觸摸蝌蚪,有的小朋友心急,一下子把罐頭瓶弄翻了,蝌蚪隨著水跑到地板上,尾巴蠕動,爭先恐后地爬。大家小心把蝌蚪弄到罐頭瓶里,然后跑到水管那里把罐頭瓶灌滿,但石岱覺得水管里的水,可比家鄉(xiāng)的河水少了些靈氣。
老師說,過幾天,這些小蝌蚪尾巴沒有了,就會從罐頭瓶里跳出來,那時,就會有蛙聲。
當(dāng)一天早晨石岱醒來,看窗臺的罐頭瓶,那里的蝌蚪全跳走了。那是一個個的小青蛙,走了,在石岱的夢里,一聲招呼都沒打,走了。
秋天了,爺爺又來了,這次爺爺鼓囊囊的皮革包里,用報紙包著一大堆茅根。
石岱小時,有一件可怕的事,就是爸爸鼻子常出血。爸爸在學(xué)校的講臺上為學(xué)生上課,聲若洪鐘,震得窗玻璃嗡嗡響,一激動,那熱血就從鼻子噴涌而出,一如家鄉(xiāng)的河流。
爺爺說,這是家族的遺傳,家族男性年輕的時候,都有一段鼻子出血的毛病。中醫(yī)說這樣的家族血熱,好沖動,血沖于頂,很多事不計后果,也可能惹出禍端。
流血的次數(shù)多了,爸爸身子骨像一個剪影那么薄那么細(xì),有風(fēng),好像能吹折折疊過來。于是爸爸就求醫(yī)問藥,看西醫(yī)看中醫(yī),化驗血,忌口。折折騰騰,反反復(fù)復(fù)。
爸爸夜里失眠,說胡話。一天夜里,爸爸說他回到了田野里,摟著麥子,睡得真甜。爸爸好想像個動物一樣能冬眠,睡在樹洞里或者土層里。
爸爸應(yīng)該算半個農(nóng)民,從平原考學(xué)到城里,就如一顆草種子,落在水泥地里的縫隙間,長得病病懨懨,暑假爸爸領(lǐng)著石岱在操場玩,放假后,沒人來往的操場,野草瘋長,爸爸隱身里面躲貓貓。
爸爸說,在草叢里比在講臺上舒服。
爸爸說他夢里時?;乩霞遥瑥囊粋€房檐飛到另一個房檐,在草地里和羊一起吃草,那快活是真快活,有時騎著一棵草也可飛翔。
一天爸爸從醫(yī)院回來,拿了一些中藥,爸爸說這都是草,都是鄉(xiāng)下泥土里長的,爸爸拿起一味中藥塞到石岱嘴里,那藥甜絲絲——這是白茅根。
沒過幾天,爺爺來了,帶來了一提包的白茅根。
爺爺在平原里打聽到一個偏方,用鮮茅根治鼻子出血,比藥店的干茅根好百倍。爸爸在圖書館找到一本藥書,那書上畫著茅根。
就是那天天剛半晌,爺爺來了,這次沒有騎腳踏車,爺爺是坐鄉(xiāng)下通往城里的汽車來的,五塊錢的車票。
天涼了,爺爺用白紗布包扎著右手,戴著褐色的農(nóng)村老頭兒常戴的羊毛制成的氈帽,搖搖晃晃地走來,七十歲的爺爺來了,石岱覺得爺爺好像隨時就能倒下。
偏巧,爸爸出去應(yīng)酬去了,爺爺就在家里的沙發(fā)上萎著,爺爺更木訥了,就如一穗秋后的高粱。但爺爺最后還是說一句,要石岱春節(jié)回老家,爺爺說春節(jié)老家有龍燈。
爺爺嘴里的龍燈很壯觀,那龍有十幾節(jié)長,十多個壯男人舞著呼嘯著,在平原的夜里,龍燈的眼睛是用紅蠟裝飾的,每一節(jié)龍的身子里,也裝有紅蠟,在春節(jié)的夜里,天是瓦藍(lán)著遼闊,那龍燈就是星星,上下左右的在瓦藍(lán)的布上滑動。
爺爺說舞龍燈的時候,十里八鄉(xiāng)的小孩兒跟著,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興奮地嗷嗷叫,那人潮就是莊稼地,起起伏伏的水流,禁錮了一個冬天,各種欲望在龍的旗號下涌動。
爺爺說的龍,是黃色的,是白棉布染色做成的,白棉布,是平原人種的棉花,經(jīng)過了幾次轉(zhuǎn)換,紡線織布,染坊染色,用竹節(jié)捆綁就成了龍。
爺爺說七月十五也舞龍,那時要秋收了,人們在河邊舞龍,成群的螢火蟲,扎到龍的身子里,跟著飛。天黑了,龍燈引誘著螢火蟲,那螢火蟲就飛到舞龍人的胳膊上、肩膀上、頭發(fā)里。
石岱沒見過螢火蟲,他求爺爺下次帶個,爺爺說,這要講節(jié)氣,這時要冬天了,一切的蠓蟲都會蟄伏,要到來年的夏天,螢火蟲才來。
爺爺曾給石岱帶來過蟈蟈,那是裝在秫秸編制的籠子里的蟈蟈,石岱把這蟈蟈掛在窗戶上,這蟈蟈嗓門大而長,叫起來,一刻也不歇息,一氣能叫二十分鐘,蟈蟈叫的時候,石岱說是鐵在敲,他的詞匯里沒有金石這個詞匯。
爺爺?shù)南X蟈不是從集市上買的,那是正午時候,爺爺蹲在大豆地里,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親手捉的。
爺爺也說非正午不可,太陽越毒,蟈蟈叫得越起勁,哪個蟈蟈叫得嘹亮,那是比試出來的。爺爺說,蟈蟈的耳朵靈,你一走近它,它馬上就禁聲閉口,逮蟈蟈,不能怕熱,在蒸籠一樣的大豆地里,還得把鞋子脫了,悄悄的,不能把豆棵趟響,腿悄悄抬,悄悄落,憑聲音估摸蟈蟈的距離,然后蹲在豆地里,看準(zhǔn)了蟈蟈,或者用鞋子,或用雙手合十,要捂住蟈蟈,又不可太緊,傷了蟈蟈的肚子、大腿。
爺爺說,舊時有大戶人家養(yǎng)蟈蟈,能養(yǎng)到下雪。一個蟈蟈能換一頭牛。大戶人家就是聽的那個天籟之音,在秋夜,在冬夜,一派靜寂的平原,特別是下雪,一聲蟈蟈叫,就是心頭的一派綠意。
爺爺也喜歡聽蟈蟈叫,爺爺說晌午頭兒,在門樓下的躺椅上一躺,把蟈蟈籠子掛在梁上,聽蟈蟈像村里的娘們兒吵架,高一聲低一聲。
石岱的蟈蟈在家里沒叫幾天,他天天喂它們金瓜花,在校園的野地里找,誰知夜里蟈蟈咬開了籠子,投奔自由去了。
爸爸從外面應(yīng)酬回來,爺爺要回老家了,因住處的狹小,爺爺總是匆匆來去,從不在城里住。這次爺爺送白茅根,也就等著兒子,要兒子送他去車站,見石岱爸爸回來,鼻子冒血還去應(yīng)酬喝酒,爺爺就嘟囔了一句,要命不?
爸爸用腳踏車送爺爺,爺爺坐在后邊的車椅上,石岱坐在前面的橫梁上,祖孫三代,血脈流轉(zhuǎn)。
在路上,爺爺還是那句話叮囑爸爸,鼻子出血,以后少喝點酒,要照顧好石岱……
爺爺坐汽車走了,石岱聽爸爸說,鄉(xiāng)間小站在村頭,爺爺下汽車后,還要步行三二里的路程才能到家。
爸爸在送爺爺去車站的路上才詳細(xì)知道,前些日子爺爺因雨天路滑跌了一跤,手指紅腫疼痛,可爺爺還是堅持著在沙河的河坡上,用刨地瓜的抓鉤,刨了茅根送到城里。
爸爸說他能看到爺爺在河坡上,在沙河的河坡里找出白茅根,一件棉襖,一頂帽子,爺爺一下一下甩著抓鉤為兒子刨著煎藥用的茅根,露出的松軟黃壤上,茅草一片金黃……
晚上,爸爸在水管下把白茅根反復(fù)沖洗,用砂鍋煎,爸爸嘴里嚼著茅根,像一只羊,也把白茅根隨手塞在石岱這個羊羔嘴里。
3
石岱四歲那年秋天,爸爸到北京大學(xué)進修了,爸爸在未名湖邊寫信,問爺爺去沒去城里看石岱。
爸爸在信里寫了北京大學(xué)校園里也有賣烤地瓜的,爸爸說,那烤地瓜香甜,在信紙上,問石岱是否能聞到。這信是媽媽讀的,媽媽讓石岱趴在信紙上聞一聞。
爸爸說,北京也是個鄉(xiāng)村味道的城市,也有蟈蟈、鴿子,也有豆汁油條。爸爸說,他在一個胡同里,看到一家賣紅燒羊頭的店鋪,爸爸饞得口水流出來,但沒舍得買一個,爸爸當(dāng)時一月工資才五十塊錢。
爸爸寫信特意寫到羊頭,石岱知道這是爸爸羨慕石岱經(jīng)常可以吃上羊頭,因為爺爺總會設(shè)法弄到羊頭為石岱送到城里。
平原深處的羊肉鍋,是鄉(xiāng)村的熱鬧所在,爺爺早早給人說好,留下羊頭,兩塊錢一個。那是半夜時分,賣羊肉的人把肉和羊頭煮好,碼在一個大鐵盆里,然后倒進高湯,這時很多的閑人到羊肉鍋吃羊雜碎和羊頭,不吃的,就擠在那兒,聽人聊天,聞著香氣。
吃羊頭,關(guān)鍵是羊腦,羊腦,可以吸,可以啜,可以喝,那是一種奶狀的美味,香、糯、軟、滑。這是大補,這也是爺爺給石岱送羊頭的原因。
爸爸到北京讀書半年后的冬天,爺爺病倒了,石岱和媽媽去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爺爺。爺爺?shù)臉幼幼兞?,嘴角斜了,眼角也斜了。爺爺不會說話了,他看著石岱,雙眼就流出淚來。
醫(yī)院的后面不遠(yuǎn),就是爺爺為石岱捉蝌蚪的沙河,有很多蘆葦。
給爸爸拍電報,第三天爸爸才趕回來。
那時,爺爺正輸液,睡著了,爸爸趴在爺爺?shù)恼磉吙?,跪在爺爺面前,石岱覺得爺爺會死掉,爺爺再不會到城里去了,爺爺?shù)钠じ锖谔岚?,會一直空空蕩蕩下去?/p>
石岱沒見過死亡,他想到的是蝌蚪變成青蛙,它們蹦出了罐頭瓶,罐頭瓶成了虛空,石岱想到蟈蟈籠子,蟈蟈咬開籠子走了,爺爺也會走了,爺爺走了,平原就空了。
隔了一些日子,村里的人把爺爺從沙河邊的鄉(xiāng)村醫(yī)院抬回家,家里門上,用被子掛了個門簾,阻擋外面的寒冷。屋里燃著一個煤爐子。
這是平時爺爺居住的堂屋,堂屋的墻上,有爺爺?shù)漠嬒瘢嬒窭锏臓敔斒切Φ摹?/p>
那是一年前,有串鄉(xiāng)走村的畫家見到爺爺。
老先生高壽?
爺爺說,七十一。
哦,七十一,眼不花,耳不聾,福氣。
爺爺說,牙都掉了。不能騎車子了,光跌跤,人老了,沒用了。要死了。
老先生,留下個念想,給子孫留下個念想。
爺爺就坐在院子里,端端肅肅,讓畫家畫了個畫像。
爺爺走了,因為怕火化,在家里偷偷停了三天,在臘月二十五的夜里,悄悄地埋掉了。
石岱記得,爺爺?shù)墓撞南仁潜谎b在一輛地排車上,沿著一條路,走到了平原的深處。
在給爺爺入殮的時候,鄉(xiāng)村的木匠,要釘死棺材扣,這時爸爸拿了兩瓶酒塞到爺爺?shù)墓撞睦?,大家錯愕中,爸爸跪在棺材前。
爹,您在那邊,慢慢喝吧。
石岱看見靈棚隔著的堂屋爺爺?shù)漠嬒瘢嬒窭锏臓敔斒切Φ?,石岱見到棺材合上了,爺爺睡的床空了,棺材把爺爺裝下了,就像蟈蟈的籠子。爺爺會弄開棺材像蟈蟈逃出籠子么?
石岱總覺得爺爺?shù)氖帜芘_那棺材,爺爺?shù)氖趾苡?,瘦硬,勁健,爺爺常用他的手撫摸石岱的睪丸。
爺爺下葬的時候,石岱聽到了青蛙叫。
石岱知道,爺爺?shù)墓揞^瓶曾裝著的就是這些青蛙。爺爺中風(fēng)后,不能言語,石岱看見,爺爺變成了青蛙,這是爺爺最后的表達(dá)。石岱從平原回來,在夜里,他一直鬧著,青蛙叫,青蛙叫。爸爸說,講個故事睡覺。石岱說,爺爺是青蛙。他說他看見了爺爺?shù)淖齑髲堉劬σ彩菑堉?,胸膛一鼓一鼓的,是那樣大叫,好像有無窮的沒有說的事情。
爸爸心疑石岱是否在爺爺出殯的時候丟魂了,就折身到樓下的路口,在十字路口抓了一抔土,叫著魂來,魂來。
石岱睡著了,但他一直覺得爺爺變成了青蛙。
石岱大了,從幼兒園到了小學(xué),再沒人踏著腳踏車給他送燎麥、蟈蟈,再沒有紅燒羊頭從平原深處來。好長時間,平原空了,爺爺空了,連一些與爺爺相關(guān)的符號也沒有了。
爺爺過頭七,爸爸回來時帶來了爺爺?shù)漠嬒瘢瑺敔斠搽x開了平原。
幾年后的一天夜里,石岱又聽到了青蛙叫,那是半夜,爸爸媽媽都睡熟了,都起了鼾聲,如沙河水,漾著波,那鼾聲里,有泥土的腥味。
石岱看見了墻上爺爺?shù)漠嬒?,漸漸成了田野、沙河、一些樹,還有腳踏車,他看到了金黃的茅草。
石岱睡的床,也像是田野,他就如一個麥穗,隨著風(fēng)擺來擺去。月亮爬了老高,在窗戶上,像是夜的眼。
突然,石岱從床上爬起,跳下床,又爬上椅子,他去觸摸爺爺,他看見爺爺?shù)淖鞆堥_了,像青蛙。
學(xué)校開始叫學(xué)生寫作文了,這是小學(xué)第一次作文。石岱寫道:爺爺帶著平原來,他的黑皮革提包裝著平原到城里,爺爺?shù)纳砗笫且黄苈暋?/p>
(石岱,90后,電影學(xué)碩士,曾在《山東文學(xué)》、山東文藝出版社工作,從事影視劇創(chuàng)作?,F(xiàn)居珠海。)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