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未鵬, 文學博士,《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編輯部編審。
晚明閩中文學的成績令人矚目?!睹魇贰の脑穫鳌吩疲骸伴}中詩文,自林鴻、高棅后,閱百余年,善夫繼之。迨萬歷中年,曹學佺、徐輩繼起,謝肇淛、鄧原岳和之,風雅復振焉?!雹俳Y合歷史語境,“風雅復振”至少有三個方面的含義:一是指晚明閩中詩文名家輩出,如曹學佺、徐、謝肇淛、鄧原岳等,他們的創(chuàng)作成就突出,在詩壇上具有較高地位;二是晚明閩中詩文踵武優(yōu)秀的地域詩歌傳統(tǒng),再現(xiàn)了二百余年前洪武永樂閩中詩派先驅當代的盛況;三是晚明閩中詩文高舉“風雅”之幟,力矯詩壇“正聲久不作,蛙鼓雜天籟”②之弊,在詩壇上別具一格,深具地域色彩并雄踞一方,推動了晚明詩歌的進一步發(fā)展。因此,晚明閩中文學實有深入研究之必要。
晚明閩中文壇具有代表性的文人之一是徐。徐(1570—1642),字惟起,又字興公,閩縣(今福州)人,著有《鰲峰集》《紅雨樓集·鰲峰文集》《筆精》《榕陰新檢》等數(shù)十種,藏書數(shù)萬卷,多秘本、善本。徐又是著名的詩人。錢謙益云:“興公(興公,徐字)博學工文,善草隸書,萬歷間與曹能始(能始,曹學佺字)狎,主閩中詞盟,后進皆稱‘興公詩派?!雹坌煲圆家轮?,主盟閩中文壇長達三十余年,其為人、為學當有許多值得深入研究的地方。但長期以來,對于晚明閩中文學的重要作家如謝肇淛、徐、曹學佺等人的認識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如前引《明史·文苑傳》之語,雖然敏銳指出晚明閩中文學的風雅復振,然而萬歷年中,在閩中首倡風雅者,是曹學佺、徐,還是謝肇淛、鄧原岳、徐熥?這就涉及作家行年、經(jīng)歷、交誼、作品系年等方面的研究。應當說,近年來晚明文學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然而,基礎文獻的考訂、辨別、整理仍是深入研究的前提。
因此,陳慶元先生《徐興公年譜長編》(下文簡稱《徐譜》)的出版,對于推動晚明閩中文學的研究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澳曜V之體,仿于宋人;考次前人撰著,因而譜其生平時事,與其人之出處進退,而知其所以為言,是亦論世知人之學也?!雹苤苏撌?,是文學研究的重要方法;非知人論世,則不足以深入理解詩歌和詩人。而年譜,正是知人論世之學。知其人,論其世,是文學研究的基礎性工作,但也是相當艱難的工作。年譜的撰述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只是簡單的以事系年的工作。一部好的年譜不僅要全面反映譜主一生的行事與境遇,對于譜主的經(jīng)歷與作品有清晰的系年;還要對譜主的行誼交游有廣泛的考察,對當時的社會空間與文學環(huán)境有精要的展現(xiàn)?!缎熳V》即是這樣的一部著作,其搜羅宏富、考訂精細、去取謹嚴,徐的家世、生平、創(chuàng)作、交游和成就,晚明閩中文學興起的背景,其文學的主張與發(fā)展的盛況,均在這部160萬字的厚重著作里得到準確、細致、清晰的描繪。就年譜的特色與價值而言,我以為《徐譜》有以下三個突出之處。
一、扎實的文獻考證與深厚的學術積累
陳慶元先生早年致力于漢魏六朝文學研究,出版有《中古文學論稿》(1992)等論著,卓然名家。20世紀90年代,他開始潛心于福建地域文學之研究,于1996年出版《福建文學發(fā)展史》?!陡=ㄎ膶W發(fā)展史》的寫作頗下了一番“采山鑄銅”之工。他說:“筆者撰著《福建文學發(fā)展史》時,不免涉及作家的生平事跡,涉及作家的生卒年。簡單的辦法,就是利用他人的現(xiàn)成成果,然后注明出處。筆者在撰著時,給自己訂下一條規(guī)矩,盡可能讀別集,在讀別集時,也讀總集,同時注意方志和各種雜著的材料;如果自己看到的材料有限,不能下結論,才對他人的成果進行判斷,決定取舍?!雹蓐愊壬难芯恳回炛匾曉嘉墨I。研究立足一手文獻,比起“輾轉摘抄”當然來得辛苦,文獻的收集、整理、解讀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研究出成果也相對較慢。但只有立足一手文獻所得之成果,才不會蹈襲前人、拾人牙慧,才不會以訛傳訛、貽誤他人。如徐之生卒年,有許多著作和研究論文沿襲舊說,做出錯誤的判斷。而陳先生則依據(jù)徐本人的《鰲峰集》和徐友曹學佺《挽徐興公》詩,考訂出徐生于隆慶四年(1570),卒于崇禎十五年(1642),當為定論。徐生卒年的確定,明確了徐是晚明詩人而非遺民詩人的身份,這是厘清晚明閩中風雅倡導者的前后次序和相互關系的關鍵性一步。
關于徐之生卒年問題,他所引證的并不限于上述材料。書中前后所引,生年部分有:
1.《鰲峰集》卷十六《甲辰元日》:“人生七十老如何,憐我今年一半過?!?/p>
2.《鰲峰集》卷二十《丙辰元日》:“四十俄然又七齡?!?/p>
3. 《鰲峰集》卷首張燮《壽徐興公先生六十一序》:“君攬癸在隆慶庚午年?!?/p>
4. 曹學佺《三山耆社詩敬述·附記》:“徐興公鄉(xiāng)賓年六十八,予學佺為最少云。值社芝山之龍首亭,自不佞始,愿與諸公歲歲續(xù)茲盟焉。崇禎丁丑八月之十三?!卑矗憾〕?,崇禎十年(1637),徐此年六十八,逆推,生于隆慶四年(1570)。
5. 徐《寄蘇霞公》:“歲月如流,人生易老,犬馬齒今已七十,桑榆景迫,百務俱廢,老樹婆娑,生意頓盡矣……己卯七月?!卑矗杭好?,崇禎十二年(1639),此年七十,逆推,生于隆慶四年(1570)。
《徐譜》還根據(jù)相關文獻,考訂出徐出生日為七月初二,并駁《荊山徐氏譜》、郭柏蒼《竹間十日話》之誤。關于徐卒年,《徐譜》不僅舉曹學佺作于壬午冬的《挽徐興公》詩為直接證據(jù),還詳考徐于崇禎十三年(1640)后的活動與作品,力證卒于崇禎十二年(1639)說之誤,也舉崇禎十五年(1642)后曹學佺、陳衎等人悼念徐的多首詩作證,明徐卒于順治二年(1645)說之誤??梢哉f,《徐譜》考證、辨析和解決了許多學界之前尚存在疑義的問題,憑借的并不是孤立的材料?!缎熳V》用豐富的文獻支撐形成博證,使得其所得之結論可靠確鑿。《四庫全書總目》評價顧炎武《日知錄》言:“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通貫。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佐證,而后筆之于書,故引據(jù)浩繁,而抵牾者少。”⑥移之評《徐譜》之考證,亦可成立。
《徐譜》引據(jù)浩繁、博贍通貫,當歸功于陳先生充分的文獻準備工作?!缎熳V》從醞釀到最終完成,垂二十年。這二十年間,他念茲在茲,以傅斯年所謂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精神,做了大量基礎性的文獻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文獻收集的范圍包括譜主的所有著作、譜主父兄子孫的著作、譜主文友的著作。徐著作宏富,但布衣一生,文獻散佚嚴重。徐之親友著作也不易尋訪。多年來,陳先生旁搜遠紹,或往返于海峽兩岸,或探尋于京滬蘇豫等地,或借助師友同道,遠求于美國、日本,得到許多珍貴的刊本、稿本、鈔本,這其中之艱辛隱約數(shù)語不足以道之。正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執(zhí)著尋訪,使《徐譜》的撰述有了豐富的文獻支撐。以此為基礎,他對文獻進行了全面的整理與研究,就徐一人,即搜集了大量的佚詩佚文,點校出版了徐《鰲峰集》(廣陵書社2012年版),發(fā)表《徐著述編年考證》(《文獻》2007年第4期)、《徐年表》(《福州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徐的荔奴軒及〈荔奴述〉》(《中國文化研究》2010年第4期)、《徐生平分期研究》(《閩江學院學報》2010年第6期)、《徐的〈紅云約〉和紅云詩社》(《上海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徐生卒時間詳考——兼論作家生卒的考證方法》(《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2期)、《徐尺牘稿本考論》(《文獻》2017年第2期)、《徐興公“編集”理論與實踐》(《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徐修志實踐及其理論》(《閩南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3期)等論文。對譜主父兄子孫,文友中的何喬遠、徐熥、鄭懷魁、謝肇淛、許獬、張燮、曹學佺、蔡復一、林古度、張于壘等人,也作有年譜或年表并發(fā)表,對謝肇淛、徐熥、曹學佺、張燮、崔世召等人還發(fā)表有著作考證,詩文研究等方面的論文。宋代蘇軾在《稼說》一文里說,富人的莊稼長得好,是因為富人“田美而多”且“食足而有余”,田美而多,所以地力得以更休;食足有余,故能耕種及時、收獲從容。蘇軾用富人之稼譬喻學者為學?!缎熳V》構建在深厚的學術積累之上,所以其舉重若輕、不蹈空論,凡所創(chuàng)見均有堅實的文獻基礎和周詳?shù)倪壿嬎急?,可謂“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
二、網(wǎng)狀的研究格局與豐富的全景再現(xiàn)
《徐譜·前言》說:“當下某些年譜是‘線性的,或只有‘獨干而缺枝少葉式的年譜?!€性的、‘獨干式的年譜只關注譜主,不大注意周邊的人物;本譜則是‘網(wǎng)狀的、‘發(fā)散式的,與譜主交游的人物多達千人、酬倡作品數(shù)千篇,本譜盡可能‘一網(wǎng)打盡。涉及的人物盡可能考其字號、里籍、生卒年、生平仕宦及著述,尤其注重描述與譜主的交往?!雹摺缎熳V》的網(wǎng)狀研究格局有多個方面的體現(xiàn)。
首先,《徐譜》不限于為徐一人作年譜,而是將晚明閩中文學的代表人物,如謝肇淛、徐熥、曹學佺、林古度等一并納入敘述,同時與譜主關系密切的鄧原岳、陳價夫、陳薦夫、董應舉、陳一元、陳鴻、崔世召等人的事跡也多有載記。徐一生親友、交游,遠近數(shù)百人之多,《徐譜》盡可能地考其字號、里籍、仕歷、著作以及與譜主的關系等;可考其生卒年者,也作簡要考證。可以說,《徐譜》以徐為中心線索,貫串起晚明閩中文學人物群體,從而串珠成線、織線成網(wǎng)。這些人物的事跡、作品互相交錯,構成了晚明閩中文學豐富的網(wǎng)狀圖景。
其次,《徐譜》的體例也體現(xiàn)為網(wǎng)狀結構。《徐譜》的正文以年月為序紀事系文,而附錄有十種之多,皆事關譜主生平事跡:一是荊山徐氏世系圖;二是歷代徐傳記;三是徐文集佚文輯錄(徐佚詩,陳教授也已輯錄,見《鰲峰集》附錄);四是著述編年考證;五是芝社社集表;六是紅云社社集表;七是纂修志書表;八是輯錄校梓舊籍表;九是輯錄校梓親友著作表;十是徐八論:父親兄弟與子孫、生平三個時期、《鰲峰集》與“興公詩派”、詩歌理論與評論、纂修志書及其理論與方法、舊籍整理的實踐與主張、編輯審訂親友詩文集、徐尺牘之討論。附錄之四以下七種,以專題編排,與正文及《鰲峰集》相互發(fā)明,相映成輝,一如“網(wǎng)絡”之縱橫交錯,將徐這個人物全面立體地加以展現(xiàn)。
再次,《徐譜》以幅員遼闊、歷史綿長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作為大背景,是中國文學時空交織網(wǎng)絡下的節(jié)點呈現(xiàn)?!陡=ㄎ膶W發(fā)展史》是“試圖在整個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大背景下來描述福建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軌跡,探討它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特點”,⑧《徐譜》也是以中國文學為背景的地域文學研究著作。近年來,地域文學的研究蔚然興起,在理論探討、個案研究和地域文學史的撰述上均有較豐富的成果。地域文學研究的興起是中國文學研究細化和深化的必然結果。所謂細化,不是舊有論述的篇幅擴大,而是在時代變遷、社會環(huán)境、文學思潮、作家生活經(jīng)歷、傳播接受等方面研究的基礎上,再加上地域自然與文化環(huán)境的因素,對作家和作品做“地域性”的考察。所謂深化,則不限于針對中國文學研究未遑涉及的二三流作家的史料打撈,而是一種破除遮蔽的重新論述,對以往研究中相對被忽略的作家作品的價值重估。《徐譜》的寫作一方面概括凝練了徐及晚明閩中詩派的地域性,述及多個徐參與的地域文學社團,如芝山社、紅云社、避暑會、泊臺社、耆社等,并考察了“晉安七子”“興公詩派”的成員構成,對閩中詩人作品中的地域文化和知識多所引證注釋,對前人論述晚明閩中文學地域性特征的文獻參考征引。另一方面又論從史出,用大量的文獻史料展現(xiàn)了閩中詩派之不染楚氛、盡滌時趨、不流浮響俗調的獨特價值。
《徐譜》的網(wǎng)狀研究格局取得了“全景再現(xiàn)”的良好效果。徐博聞多識,著作涉及文學、方志學、目錄版本學、書法繪畫及自然科學等方面;還喜購書、抄書,是著名的藏書家。《徐譜》多角度立體呈現(xiàn)了徐這個博洽人物的“全景”。徐是晚明閩中文學活動的關鍵人物,參與多個文學社團,主盟閩中詩壇,后進皆稱“興公詩派”?!缎熳V》以徐為中心,以點帶面,再現(xiàn)了晚明閩中文學發(fā)展的全景。而《徐譜》對徐及晚明閩中文學的地域特色的挖掘和考察,突顯出閩中地域文學的獨特性,打破了關于晚明文學公安、竟陵“楚風”一統(tǒng)天下的單調刻板印象,還原了晚明文學“全景”的斑斕色彩。
三、清晰的問題意識與內在的情感投注
《徐譜·前言》說:“年譜的寫作,通過史料辨析,既可以顛覆傳統(tǒng)的結論,也可以發(fā)現(xiàn)新問題并加以分析解決?!雹岬拇_,《徐譜》的撰述有著清晰的問題意識?!皢栴}意識”是一種質疑的習慣,在對史料的搜集、叩問與辨析中發(fā)現(xiàn)以往研究存在的問題并努力加以解決。“問題意識”還是一種思考的方法,以問題意識整理、排列、比較后的文獻史料呈現(xiàn)為有意義的知識,從而幫助我們立體化地思考“有意義的知識”與一些更大的關懷之間的聯(lián)系。
具體到年譜的撰述。年譜的撰述很容易犯史料堆積的弊病,而在“問題意識”的驅動下,散亂的史料有了統(tǒng)率,就能在學術莽原上排兵布陣、開疆拓土?!缎熳V》的搜羅史料、參互考訂、斷定事實、編比成書,就是為了解決問題。如前面提到的徐生卒年問題,《徐譜》通過縝密的考證辨析,厘清了這個問題,借由問題的解決,梳理了晚明閩中詩壇詩人譜系結構。不限于此,《徐譜》還解決了荊山徐氏家族由商而儒,徐氏家族文學,興公體,徐書信體散文,興公詩話與詩學批評,徐藏書,徐纂修方志,徐校輯舊籍、編集,徐與葉向高、謝肇淛、曹學佺詩歌風格的異同,閩中詩人與江浙詩人的交往,閩中與閩南詩人的互動等許多問題。這些問題有大有小,但無論大小,這些問題的提出與解決都成為學術研究進一步前行的階梯。
陳先生之所以能提出并解決這些問題,則與他的文獻功夫密切相關。有一段時間,學界流行“宏大話語”,對于史料考證有所輕視。然而胡適曾說“但用大刀闊斧的人也須要有拿得起繡花針兒的本領”。胡適一生治學,可謂“開山辟地,大刀闊斧”,但胡適也有《章實齋年譜》這樣細致的著作,“雖是一時高興之作,他卻也給了我一點拿繡花針的訓練”。⑩《徐譜》所下的也是繡花般的文獻功夫。陳先生立足原始文獻,并得益于扎實的文獻考證和深厚的學術積累,所以能在原始文獻的整理與比對中獨立思考、糾正訛誤,發(fā)現(xiàn)并解決許多具有原創(chuàng)意義的問題。也正因為強烈清晰的問題意識,所以他對文獻史料的關注與運用,是貫通的立體的網(wǎng)狀的研究格局,也因此使得文獻史料在去取提煉之間有豐富的全景再現(xiàn)。
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書名為“年譜長編”,實際上是資料編年與考論結合,將編年、考證、論述熔匯于一書,在年譜撰著理論和體例上有獨特的貢獻。章學誠言:“今之學者雖趨風氣,競尚考訂,多非心得,然知求實而不蹈于虛,猶愈于掉虛文而不復知實學也?!?如果考訂之學,不能有所為而作,而區(qū)區(qū)于細微瑣細的補苴襞績、考訂名物、纂輯比類,則無所謂之學也?!缎熳V》的“問題意識”在于將這些考訂與“更大的關懷”聯(lián)系在一起。更大的關懷既有對晚明文學發(fā)展面貌的地域性部分的強調,也有對年譜寫作的理論和體例的重新審視。這種重新審視不是為了標新立異,而是一種自然而然又不得不然的創(chuàng)新。《徐譜》以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為根本,去取之意與編次之例皆根據(jù)實際需要裁定,所以“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自然在撰述的理論和體例上要有所突破;反過來,理論和體例的突破,使得《徐譜》的撰述更加自在無礙,最終博而得其要,簡而周于事。
年譜的寫作一如通史,“非學問足以該通,文章足以熔鑄,則難以成書”,?可謂難矣。陳先生積數(shù)十年之功,研究地方文獻文學,學問該通;《徐譜》事具始末,文成規(guī)矩,可謂熔鑄。然而《徐譜》之所以能有這樣的規(guī)模與成績,與他內在的情感投注,也是分不開的。
通常情況下,學術研究倡導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避免情感的過度介入。然而,問題意識的背后其實也隱含著研究者的學術趣味。多年來,陳先生對晚明閩中文學傾注了許多的精力。這是學術荒原的召喚,也是鄉(xiāng)邦文獻的情感驅使。寫作《徐譜》期間,陳先生曾多次實地尋訪徐的往蹤舊跡。如徐曾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游福安,萬歷四十八年(1620)往福安修縣志,陳先生也曾專程沿著徐的福安路線,一一踏訪。那次的福安之行,地方友人提供了罕見的石刻照片,再次印證了文獻中徐的福安經(jīng)歷。實物與遺文相互參證,真可謂對“二重證據(jù)法”的身體力行。然而就實際而言,徐提及的福安勝跡大多數(shù)都歷經(jīng)變遷,哪怕沒有“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也只是略存大概而已。古人游蹤依稀、陳跡斑駁,猶且心心念之、杖履及之;這既源于文化精神的自覺接續(xù),也來自思想情感的深沉認同。
當然,情感驅動下的學術研究,并不意味著以情奪人、放棄嚴密的科學論證,而是一種持之以恒的堅持。那些熙熙攘攘的熱鬧和走馬燈式的時髦,對于內心有堅定持守的人而言,不過如過眼云煙。章學誠說:“天下至理,多自從容不迫處得之;矜心欲有所為,往往不如初志?!?捧讀《徐譜》,寫作者那種從容不迫、不忘初志的堅持躍然紙上?!缎熳V·后記》說這部年譜前后做了二十年,“十九年前尚在壯歲,滿頭烏發(fā),如今頭顱發(fā)白,癯然老翁”,?此語讓我想起了孔夫子的“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我曾為其中之境界不勝興感。而讀畢《徐譜》,意猶未盡,所以熱切期盼陳先生在此基礎上,繼續(xù)推出他規(guī)劃中的《徐興公尺牘編年箋證》《徐興公研究》《徐熥集編年校箋》等著作,如此,則必將更進一步嘉惠學林、垂范后來。
注釋:
①? 張廷玉:《明史》列傳第一百七十四文苑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357頁。
②? 謝肇淛:《讀閩詩三首》其二,《小草齋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99頁。
③?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34頁。
④? 章學誠:《韓柳二先生年譜書后》,《章學誠遺書》卷八,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70頁。
⑤? 陳慶元:《明代作家徐?生卒年詳考——兼談作家生卒年考證方法》,《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2期。
⑥?? 《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029,448頁。
⑦⑨? 陳慶元:《徐興公年譜長編·前言》,廣陵書社2020年版,第6頁。
⑧? 陳慶元:《福建文學發(fā)展史·后記》,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32頁。
⑩? 胡適:《胡適日記全編》第三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65頁。
?? 章學誠:《答沈楓墀論學》,《章學誠遺書》卷九,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85頁。
?? 章學誠:《答客問上》,《章學誠遺書》卷四,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8頁。
?? 章學誠:《家書一》,《章學誠遺書》卷九,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92頁。
?? 陳慶元:《徐興公年譜長編》,廣陵書社2020年版,第200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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