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春駒，文學博士，鹽城師范學院副教授。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世紀中俄（蘇）文學關系編年史”（20B ZW145）。

21世紀以來，文學研究隊伍的擁擠已是不爭的事實。十年前有人統(tǒng)計稱：“時間跨度只有30余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卻會聚了近萬人的研究隊伍?！雹龠^了十年，這個數(shù)字不知又增加多少。在這種情況下，尋找新的學術生長點成為集體性的焦慮。學者們紛紛尋求新視角、拓展新思路、發(fā)掘新材料，產生了許多可喜的成果。在這方面，孫曉東教授的新著《魯迅藝術學院與新中國文藝規(guī)范建構》（中國戲劇出版社2020年版，以下簡稱《魯藝》）頗值得關注。

“解放區(qū)文學”與“十七年文學”，是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兩個重要而又特殊的時段。它們的特殊性，一方面在于其與政治的緊密而又復雜的聯(lián)系，一方面在于它們與當下文學風尚和潮流的巨大差異。近年來，許多學者致力于對這兩個文學時期的研究，論文和專著接連地發(fā)表和出版，但是平心而論，這兩個領域研究的進展不太大。根據“中國知網”數(shù)據統(tǒng)計，2015年至2019年五年中，發(fā)表于CSSCI學術刊物的篇名含“解放區(qū)文學”的文章有9篇，含“十七年文學”的有34篇。與五年中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論文總數(shù)相比，這個數(shù)字是不多的。在筆者看來，目前有一些認識上的偏差妨礙著這兩段文學史研究向縱深發(fā)展，不糾正這些偏差就無法使研究走上健康發(fā)展之路?！遏斔嚒芬粫灾档弥匾?，正在于它在開拓解放區(qū)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研究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筆者并不是說該書達到了極高的學術水準，但是它在某些關鍵問題上確有創(chuàng)新。對深化和拓展解放區(qū)文學與十七年文學研究，該書可以給人以有益啟迪。

一、客觀看待“為政治的文學”

這是解放區(qū)文學與十七年文學研究最關鍵的認識問題。美國學者羅森邦在《政治文化》中指出：“最可能影響一國的政治文化的事件——如戰(zhàn)爭、經濟蕭條和其他危機。這些事件……引起人民深深地卷入政治生活中，而且常常測驗和檢驗他們對政治生活的基本感情、信仰和假定?！雹谶@兩段文學存在于特定的時代和地區(qū)，與政治結下不解之緣。解放區(qū)文學的背景是艱苦卓絕的民族解放斗爭與國內戰(zhàn)爭，是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錯綜交織的復雜的形勢，其活動空間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局部地區(qū)。來自外部力量的壓迫和反抗這種壓迫，是這一時期社會生活的主要內容。十七年文學的發(fā)生環(huán)境是新中國成立之初，是中共經過幾十年武裝斗爭剛剛取得勝利的時期。一方面，新中國面臨著鞏固與保持政權、防止敵對勢力顛覆破壞的任務;另一方面，戰(zhàn)爭年代血與火的記憶不能不對作家及文藝領導者的思想觀念、文學選擇發(fā)生極大的影響。不妨將其稱為“后戰(zhàn)爭時代”，它仍然帶著非常濃厚的戰(zhàn)爭印記。正是這些因素決定了這兩個時段的文學高度政治化的特征。作為這兩個時段文藝界綱領性著作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其思想體系集中反映了這種特點。這兩段文學正式成為學術研究對象，是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然而，新時期主流的文學觀念恰恰對《講話》的主要觀點作了調整和糾正。1979年召開的第四次文代會上，鄧小平代表中共中央致祝詞，以“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口號代替了“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隨著新時期政治、社會生活、文化風尚的變化，許多作家和學者事實上走得更遠。這種情況自然對文學研究和文學評價產生了影響。對解放區(qū)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的評價，在新時期出現(xiàn)了明顯的分歧。當事者、親歷者和體制內的主流評價，不用說主要是肯定的。然而，“文革”后成長的新一代學者登場后，否定的聲音就漸漸增多。他們或者對當時“為政治服務”的文學給予嚴厲批評，或者津津樂道于人事糾葛、暴露陰暗面（如“《野百合花》事件”）等。這就形成了雙方的尖銳對立。作家孫犁曾對否定這段文學的革命化敘事、理想主義精神的文學史敘述方式及其價值判斷模式極為不滿，在《悼康濯》一文中認為康濯作品“是當國家危亡之際，一代青年志士的獻身之作，將與民族解放斗爭史光輝永存，絕不會被數(shù)典忘祖的后生狂徒輕易抹掉”。③應該說，作為文學史現(xiàn)象，揭示延安文學和“十七年文學”這一文學時段的內在進程有助于我們對這一時期文學評價進行整體性的價值重估。

要將解放區(qū)文學與十七年文學研究引向深入，這是一個不能繞開的問題。如果總是帶著偏見看政治性較強，甚或懷著政治目的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就很難對這兩段文學作出公正的評價。史學大師陳寅恪提倡歷史研究中對古人“應具了解之同情”，“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則其學說不易評論……”④文學史研究也是如此。解放區(qū)文學與十七年文學之所以與政治發(fā)生密切關聯(lián)，是由當時的時代氛圍所決定的，過苛的批評乃至嘲笑是不適宜的。事實上每個時代的文學都會受到各種外在因素的制約，今天的文學也不例外。作為對“為政治的文學”的最初反撥，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某些作家作品在今天獲得較高評價。然而從已經披露的史實看，當時的作家在寫作中極端重視政治環(huán)境的因素，經過了極為謹慎的考量。再說，以“為政治服務”為寫作目標，并非一定不能產生好作品。解放區(qū)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的許多經典，用今天純文學的觀點看也是優(yōu)秀作品。還有一點不能忽視的，有一些作品盡管藝術上較為粗糙，但是它們在歷史上發(fā)生了重大影響，比如延安的秧歌劇、墻頭詩、50年代工人作家和農民作家的作品。

對解放區(qū)和十七年“為政治的文學”的態(tài)度，《魯藝》是比較妥適的。它跳出了優(yōu)劣評判的窠臼，把它們作為客觀歷史現(xiàn)象加以觀照。一方面，充分肯定其積極意義和取得的成就。如“魯藝”為抗日救亡作出的積極努力、對文學大眾化的重要貢獻，以及為確立文學的工農兵方向而進行的變革在新文學史上的偉大意義等。書中對十七年文學的主導方向和總體成就也持肯定態(tài)度，客觀評述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口號以及當時的總體創(chuàng)作成就。一方面孔曉東教授也指出兩個時期文學的不足之處。如延安“馬蒂斯”風波中一些人的“左”的觀點，姚雪垠創(chuàng)作《李自成》第一卷時“在夾縫中生存”的心態(tài)等。

二、追求貫通文學演進的內在脈理

中國文學古來無史，世界上第一部中國文學史是俄羅斯?jié)h學家王西里1880年出版的《中國文學史綱要》。20世紀初，文學史的概念傳入中國，成為敘述中國文學的主流方式。新中國成立后的六七十年代，在特定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幾部權威的中國文學史著作問世，產生了極大影響。然而，到80年代后期，“重寫文學史”的口號喧騰一時，至今余波仍在。對以往文學史不滿的重要一點，是它們偏于表面文學現(xiàn)象的按時間順序的排列，而不能揭示前后相續(xù)的文學現(xiàn)象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體現(xiàn)一種“發(fā)展的必然性”。一方面，是由于中國歷來評點式、感悟式文學批判的深固傳統(tǒng);另一方面，建立龐大堅實的體系也確實艱難，絕非一朝一夕能克奏膚功。黑格爾說：“雖說理念構成歷史的本質，但理念的表現(xiàn)卻入于偶然性與主觀任性的范圍。”⑤也就是說，歷史的研究應當從表面的偶然性與主觀性中探索內在的必然性。文學史研究自然也是如此。有感于傳統(tǒng)文學史書寫的不足，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一些年輕學者致力于從微觀、中觀、宏觀各層面尋繹文學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嘗試建立一個個史的邏輯框架。《魯藝》在這方面也有較為突出的創(chuàng)獲。

英國當代小說家艾麗絲·默多克有一句名言：“文學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故事?！?⑥文學的發(fā)展演變總有一條隱秘的線索貫通其間。筆者的理解是：前后相承的文學時期，必有某些共同的因素，如政治制度、地域環(huán)境、民族、作者群、讀者群等等。這些因素都會在兩個時期的文學中留下相同或相似的印痕，從而使文學呈現(xiàn)前后的連續(xù)性和一致性。發(fā)現(xiàn)、描繪和闡釋這種內在的連續(xù)性即脈理，是文學研究的重要任務。

《魯藝》首先探討分析魯迅藝術學院（以下簡稱“魯藝”）的歷史。孫曉東教授搜集了大量資料，并進行歸納整合，呈現(xiàn)了魯藝從成立、發(fā)展到不斷成長的歷程。孫曉東教授將魯藝的歷史分為三個時期：初期的短訓教育模式、中期在周揚領導下的教育正規(guī)化探索、后期周揚檢討“關門提高”后從“小魯藝”走向“大魯藝”。孫曉東教授揭示了魯藝作為高度政治化語境下的文學和文化單位的特征，深入探討了魯藝與現(xiàn)代革命文學和愛國主義主題、與文藝的大眾化、與文藝的工農兵方向等的聯(lián)系，從而確定了其在中國現(xiàn)代革命文藝發(fā)展中的重要地位。

接著，孫曉東教授把考察的視野延伸到了十七年文學。十七年文學和魯藝關系之密切是一目了然的。十七年文學有三個淵源：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解放區(qū)文學和蘇聯(lián)文學。其中解放區(qū)文學影響最大。首先，“十七年”時期的主流文學觀念，如為政治服務、民族化大眾化等都是秉承解放區(qū)文學的傳統(tǒng);其次，“十七年”的文學制度很多與解放區(qū)的文學制度一脈相承。因此，作為解放區(qū)文學中心的魯藝自然值得重視。如果再考慮到新中國文藝界主要領導周揚、林默涵、賀敬之等都是來自魯藝這一情況，兩者的關系就更加不能低估了。因此，孫曉東教授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考察，顯示了宏闊的學術眼光。

孫曉東教授探討了十七年文學制度、規(guī)范的構建，特別是揭示了它與延安魯藝的聯(lián)系，這樣就令人信服地闡釋了這種非常特殊的文學制度的形成過程，也就是論證了它存在的必然性。在“延安魯藝與新中國文藝教育規(guī)范的建立”一章，孫曉東教授選擇了一個特別的切入點，即高校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他對當時有影響的幾部教材逐一加以分析，論述其成敗得失，概括其在“知識分子改造”背景下主體話語失落的特征。這種“文學史編撰史”的研究是饒有意味的。在“延安魯藝與新中國文藝政策”一章，孫曉東教授探討了十七年文學制度方面的許多重要問題。如作為現(xiàn)代和當代文學分水嶺的第一次文代會、“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口號、頌歌體詩歌創(chuàng)作等。他細致分析了這種文藝政策所產生的文學生態(tài)，以及身在其中的作家們的種種選擇，并探討了依據魯藝原則建構起來的新中國文藝規(guī)范制約下各種作家的反應和心態(tài)，特別探討了十七年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情況。這樣，孫曉東教授把兩個文學時期聯(lián)系起來，尋覓了一條粗大的紅線貫通前后，描繪了一個長時段中文學的總體演變。在某種意義上，達到了古人所要求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這樣一種境界。

不僅如此，孫曉東教授還選取何其芳、周立波和嚴文井三人作了個案研究。有過“魯藝”和延安經歷的作家，幾乎全部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轉變。帶著這種轉變的印記，他們繼續(xù)活躍于國共內戰(zhàn)期間以及新中國時期的文壇。何其芳這位熱烈纏綿的漢園詩人變成了自覺服從政治需要的文藝戰(zhàn)士，形成眾說紛紜的“何其芳現(xiàn)象”。周立波這位久住上海洋場、精通英文并翻譯過《被開墾的處女地》的學者型作家，后來寫出了充滿土氣的《暴風驟雨》《山鄉(xiāng)巨變》。他還注意到，以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著稱的嚴文井在延安寫了長篇小說《一個人的煩惱》。延安魯藝時期的生活解開了他們的寫作轉變之謎。通過這三個典型，孫曉東教授從側面揭示了魯藝與十七年文學的關系?？傊?，該書貫通前后，尋繹歷史發(fā)展的線索，具有鮮明的文學史意識和追求。

三、重視基本資料搜集整理

傅斯年有一句名言：“史學就是史料學?！雹呷欢?，新中國成立后很長時期內，文學研究存在輕視資料建設的傾向。有識之士早就在呼吁改變這種情況。20世紀90年代初，程千帆說：“拿搞文學的人來說，我們最注重的是兩個東西：一個是材料，稱作文獻學;另一個是對作品本身的藝術思考，叫做文藝學。真正好的研究成果，往往是將文獻學與文藝學兩方面相互結合、滲透、協(xié)調在一起所取得的?！雹喑滔壬@種“將文藝學研究建立在文獻學基礎上”的學術思路對文學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起到了轉變風氣的作用。20世紀以來，現(xiàn)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日益受到重視，出現(xiàn)了一批厚重的成果。

《魯藝》不是單純的資料總集，但掌握了十分豐富的資料。孫曉東教授在此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在研究過程中，他查閱大量原始資料，廣泛涉獵學界已有成果，并到延安魯藝舊址實地考察。書中敘述了許多重要事件，如街頭詩創(chuàng)作、新秧歌劇運動、《白毛女》創(chuàng)作等，并涉及相關聯(lián)的“民族形式”問題大討論、延安文藝座談會、延安整風、“趙樹理方向”等。書中關于魯藝的如此完整詳盡的敘述，說明孫曉東教授在魯藝的史料掌握上下足了功夫。值得一提的是，孫曉東教授還利用在鹽城工作的條件，對存在于鹽阜地區(qū)“華中魯藝”的重要作家丘東平的事跡、資料進行了詳細的勾稽考證，這是對延安“魯藝”研究的必要的補充。正因為資料工作的充分扎實，書中才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新觀點。關于解放區(qū)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的資料整理，還有很多工作有待進行，這是一個亟待開墾的大有可為的學術園地，期待有更多的學者投身于這一艱苦而又能澤及學林的事業(yè)中。

孫曉東教授長期從事現(xiàn)代文學、新四軍文藝和淮劇藝術研究，出版多部學術專著，成績斐然。《魯藝》是他的一部新作，是解放區(qū)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研究的新收獲。雖說由于研究對象的特殊性，一些應加以研究與深入的方面未能得到充分展開，但其拋磚引玉之功還是值得肯定的。

注釋：

①? 李繼凱：《書法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

②? 羅森邦：《政治文化》，臺灣桂冠圖書有限公司1984年版，第18頁。

③? 孫犁：《悼康濯》，《曲終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

④? 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79頁。

⑤? 黑格爾：《小邏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8頁。

⑥? 李賦寧、劉意青、羅經國編：《歐洲文學史》（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頁。

⑦? 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本第1分， 1928年10 月。

⑧? 程千帆：《貴在創(chuàng)新——關于學術論文寫作的問答》，《程千帆沈祖棻學記》，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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