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露怡
【摘要】 本文將通過唐傳奇《鶯鶯傳》與元雜劇《西廂記》的比較,探討女主人公崔鶯鶯在身份地位、性格精神和結局命運三個方面的形象轉變,并從作品的內部和外部剖析形象轉變的原因,發(fā)掘其中高揚的女性主體意識和煥發(fā)的市民精神。
【關鍵詞】 《鶯鶯傳》;《西廂記》;崔鶯鶯;形象轉變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32-0025-02
中唐時期,元稹作傳奇《鶯鶯傳》,講述了張生與崔鶯鶯突破禮法結合,后又始亂終棄的故事。元代王實甫所作的《西廂記》由《鶯鸞傳》發(fā)展而來,中間經歷了幾百年的流傳改編,雖然大體內容、主要情節(jié)與《鶯鶯傳》一脈相承,但是在人物形象、情節(jié)設置、主題思想等方面都有巨大變化,其中女主人公崔鶯鶯的形象轉變尤為突出。
一、崔鶯鶯的形象轉變
(一)身份地位:從富家小姐到相國千金
在《鶯鶯傳》中,僅僅知道“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仆奴”,并沒有對崔家勢力的直接描寫。陳寅恪先生認為“若鶯鶯果出高門甲族,則微之無事更婚韋氏,惟其非名門之女,舍爾別娶,乃可見諒于時人”[1],從張生拋棄崔鶯鶯另娶的合理性出發(fā)判斷崔鶯鶯非出高門。此外,學界更有從史傳、典故、詩作等多方考證崔鶯鶯的身世,認為她出于寒門,甚至是一個妓女[2]。一般認為,在《鶯鶯傳》中,崔鶯鶯的身份僅僅是一個失去父親的富家小姐。
而《西廂記》第一本的楔子中,崔夫人以“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國”直接道出了崔家的權勢之大。隨后又在“老身與女孩兒扶柩至博陵安葬”“喚鄭恒來相扶回博陵”的不經意敘述中提到了“博陵”,暗示劇中的崔家正是當時顯貴的“五姓”[3]之一。由此可知崔鶯鶯的身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她出身名門望族,是尊貴的相國千金。
(二)性格特點:從柔弱卑微到剛毅熱烈
無論在《鶯鶯傳》還是在《西廂記》中,崔鶯鶯的性格都是非常復雜的,都經歷了從躊躇顧慮到大膽破格的過程,但兩者也存在不同之處。
《鶯鶯傳》中的崔鶯鶯的出身不高,導致了她在感情中的不自信。崔鶯鶯“甚工刀札,善屬文”,但張生“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她對張生的情意深厚,但從不用文詞表達出來,只是“獨夜操琴,愁弄凄惻”。面對張生的始亂終棄,崔鶯鶯表示“固其宜矣,余不敢恨”,又稱自己是“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還將把自己珍貴的玉佩寄給他以表深情,柔弱卑微至此。
反觀《西廂記》,崔鶯鶯是相國千金、世家貴女,地位的尊貴讓她握緊了在愛情中的主動權。初見時,崔鶯鶯便大膽地“回顧覷末下”,對張生留了情,引導著張生對她的步步追求;再遇時,她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熱情地回應了張生的表白;后來老夫人悔婚,要崔鶯鶯拜張生為哥哥,崔鶯鶯唱道:“誰承望這即即世世老婆婆,著鶯鶯做妹妹拜哥哥?!苯鹗@對此評論道:“滿肚怨毒,撐喉拄頸而起;滿口謗訕,觸齒破唇而出。”[4]可見崔鶯鶯身上具有剛毅的反叛精神,由此可以預見她此后沖破封建禮教網羅的大膽之舉。
(三)結局命運:慘遭拋棄到得償所愿
《鶯鶯傳》以悲劇作結,崔鶯鶯被張生拋棄,落得個“妖于人”的“尤物”之名,成為文人的談資;《西廂記》以喜劇收尾,崔鶯鶯與新科狀元張生終成眷屬,可謂得償所愿。兩者的結局命運為何如此迥異?從外在社會環(huán)境來看,《鶯鶯傳》和《西廂記》中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都受到了封建禮教的束縛和阻礙,請見下表。
由上表可知,《鶯鶯傳》中的張生與崔鶯鶯受到了兩重封建禮教的阻礙,而《西廂記》里則有五重。因而從外在的社會環(huán)境看,不但找不到造成結局差異的原因,還使得這種差異更難以理解了。我們須轉向內部,也就是張生與崔鶯鶯的感情本身去找原因。
在《鶯鶯傳》中,張生與崔鶯鶯相遇之初,紅娘就建議張生向崔家提親,但張生卻表示自己等不及了。真正的愛不會急的,會急的只有“欲”??梢姀埳⒉幌肴⒋搡L鶯為妻,只是迷戀她的美貌,以滿足自己的欲望。與鶯鶯結合以后,張生完全可以通過明媒正娶的方式讓兩人的愛情修成正果,就連崔夫人都表示“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但張生并沒有這樣做,反將她拋棄。當他大肆宣揚崔鶯鶯寫給他的情書,并發(fā)表所謂的“忍情論”時,他的薄情寡義就徹底暴露出來了。而感情的另一方崔鶯鶯在兩人結合之后一直表現得十分卑微,更不會主動提起婚事。
在《西廂記》中,崔夫人許諾把崔鶯鶯嫁給有退兵之計的人,張生聽了之后才獻上計策,可知張生是有意娶崔鶯鶯為妻,并不是純粹抱著滿足欲望的目的。張生為鶯鶯不去趕考,留在普救寺,在登科之后還能回到崔鶯鶯身邊,也足見他的專情。張生已把他們的愛情置于功名利祿之上,可謂“情之真”。崔鶯鶯則用一系列的舉動突破了她作為封建世族大家的千金要遵守的道德禮教,執(zhí)著追求愛情,可謂“意之切”。如此“情真”又“意切”,張生和崔鶯鶯在《西廂記》的美滿結局也是眾望所歸。
二、形象轉變的內外原因
(一)內部原因
1.作品本身的矛盾。《鶯鶯傳》的前半部分“時有情致,固亦可觀”[5],其中寺遇、酬簡、賴簡、會真、聽琴等情節(jié),表現出張生與崔鶯鶯之間的切切真情。但從張生第二次離開起,他就表現得異常絕情,大發(fā)“忍情”之論,“文過飾非,遂墜惡趣” [5]。前后兩部分呈現出斷崖式的對比,其中定是隱瞞了一些緣由,只好用“善補過”的道德標簽掩飾。而《西廂記》通過藝術創(chuàng)造對故事內容進行補充,給了故事一個水到渠成的圓滿結局,由此也轉變了崔鶯鶯的藝術形象。
2.從傳奇到雜劇的敘事變化?!耳L鶯傳》的自傳色彩濃厚,陳寅恪、卞孝萱、孫望等學者都認為“張生即元稹自寓”,并進行了充分的論證,具有廣泛的影響[6]。正因如此,作品主要圍繞張生來進行限制性敘述。受這種視角的限制,崔鶯鶯被張生所“代言”,她的形象經過了男性視角的主觀加工,被賦予了被拋棄后仍然癡心不改、無怨無悔的男人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完美品格。而到了元雜劇,代言體的敘述使得各個角色都能以各自的口吻進行敘述,《西廂記》中的崔鶯鶯擺脫了張生的“代言”,表達出自己的思想感情,轉變?yōu)榉e極主動的形象。
(二)外部原因
1.受眾群體的變化。唐傳奇的讀者一般有兩類,一類是封建士大夫官僚文人,另一類是即將通過科舉考試步入仕途的文人學子。[7]安史之亂剛剛過去不久,《鶯鶯傳》中反映的“紅顏禍水論”迎合了士大夫的心理,張生這一段風流韻事也為當時文人所艷羨。到了元代,市民階層是雜劇的主要受眾,《鶯鶯傳》中張生“始亂終棄”的行為與重情重義的市民觀念相沖突。為迎合市民的喜好,《西廂記》對《鶯鶯傳》的主題做出了較大的改動,崔鶯鶯由害人的“尤物”變成了執(zhí)著追愛的奇女子,故事也由“補過”書生的風流韻事變成才子佳人的愛情佳話。
2.時代在文學作品中的烙印?!盎槭酥H,仍為士大夫一生成敗得失之所關也?!盵1]在唐代,文人之中存在著將個人前程寄寓到婚姻中的風氣。擁有一個背景強大的妻子,借助妻族的勢力讓自己仕途亨通,這是當時文人的婚姻價值取向。張生的“始亂終棄”是時代使然。而到了元代,民族的壓迫政策直接將漢族文人的進仕之途一刀斬斷。元代文人便在文學作品中尋求精神慰藉,用敢于沖決封建禮教、追求真愛理想的崔鶯鶯彌補自己作為“張生”的軟弱,在張生一舉奪魁和抱得美人歸的成就中獲得替代性滿足。可見不同時代思想文化的變化,能深刻反映在文學作品中,造成人物形象的轉變。
三、形象轉變的文化內涵
(一)女性主體意識的高揚
《鶯鶯傳》中崔鶯鶯的形象,是經由張生的視角呈現的,這個角色本身并不具有自己的主體意識。而在《西廂記》中,崔鶯鶯主動提出愿意與“殺退賊軍”的英雄結為連理,表現出女性的自主擇偶意識;與張生初見時“回顧覷末下”,再遇時大膽吟詩表白心事,反映出女性對婚戀大事的主動參與意識。這些都說明了崔鶯鶯形象轉變中高揚的女性主體意識。
(二)市民精神的煥發(fā)
《鶯鶯傳》始亂終棄的故事結局和文過飾非的“忍情”之論之所以能為當時的人們所接受,是因為符合文人士大夫階層追求前途抱負而不顧兒女私情的價值取向。這樣看來,《鶯鶯傳》是文人文化的產物。而《西廂記》以市民階層為主要受眾,崔鶯鶯大方獨立、熱烈追求的形象滿足市民的審美情趣,兩情相悅、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更是為大眾所喜聞樂見。由此可知,《西廂記》代表了元代的市民精神。崔鶯鶯在《鶯鶯傳》和《西廂記》中的形象轉變也反映了從唐代到元代的歷史發(fā)展中市民精神的煥發(fā)。
四、結語
在《鶯鶯傳》到《西廂記》作品演變中,受內外原因的影響,崔鶯鶯身份由富家小姐變成相國千金,性格由卑微柔弱變得剛毅熱烈,結局由慘遭拋棄變成得償所愿,從中反映了女性意識高揚和市民精神煥發(fā)的文化內涵。
參考文獻:
[1]陳寅恪.元白詩證稿·讀鶯鶯傳[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
[2]羅朝蓉.崔鶯鶯身世說辯議[J].小說評論,2009,(S1):149-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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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M].北京:萬卷出版公司,2009.
[5]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6]胥洪泉.《鶯鶯傳》研究百年回顧[J].涪陵師范學院學報,2006,(01):50-55.
[7]陳清茹.從始亂終棄到終成眷屬——試析《西廂記》對《鶯鶯傳》的改寫[A].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北京史學論叢(2016)[C].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201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