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1951年,《麥田里的守望者》在美國首次出版,很快受到無數(shù)成年人和青少年的追捧,當然,這其中也夾雜著很多批評和質(zhì)疑。但無論如何,最后的結(jié)果是這本書成了公認的20世紀百大英文小說之一,它真真切切地叩擊過一代又一代讀者搖晃的心。
今年是《麥田里的守望者》出版70周年,作為作者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作品的一貫中文出版方,譯林出版社為讀者奉獻了一個紀念版本。封面和裝幀沿用了70年前的色塊和風格,紅底黃字,醒目到刺眼,如同主人公霍爾頓愛憎分明的感情,也如同這部小說初次面世時帶給讀者的震撼。沒有任何推薦,或任何榮譽,顯然,這本書不需要任何傍身之物,它本身,這七個字,足以證明一切。定制款的腰封上有一行小字:獻給每一個勇敢而純真的理想主義者。前幾天我拆開包裹看到這句話時,心里還是無法控制地顫動了一下。
這次打開書,我以為自己是繼中學之后第二次閱讀。直到回去翻從前的閱讀筆記,才發(fā)現(xiàn)其實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可我完全不記得,甚至在重讀之前,我都想不起這本書中的任何情節(jié),只記得霍爾頓的那種布滿全身的癲狂和苦悶。也對,企圖借助一次記憶來擁有一本書是貪婪的,唯一的辦法是不斷重讀。從十多年前的讀書筆記來看,有一點很明確,那時的我比現(xiàn)在的我勤快太多,會選擇用手抄或打字的方式把一些感興趣的段落謄寫下來,再在后面附上自己的想法,有時幾筆,有時一大堆。這些文字大部分并沒有機會被回看,就像大量的個人日記,它們更多只屬于當下那一刻的即興活躍,而非為了給未來的某一刻留下證據(jù)。
我發(fā)現(xiàn)十幾歲的自己所摘錄的部分,幾乎完全貼合主人公霍爾頓的心境。比如看到“人生的確是一場比賽,你必須得遵守規(guī)則”時感到不屑。我是這樣寫的,比賽沒有終點真可怕,誰發(fā)明的把它分成一個一個階段,還美其名曰人生規(guī)劃。我可不可以耍賴皮,可不可以從內(nèi)圈超過去,可不可以直接破壞規(guī)則?咦,原來當時的自己就準備好要逃離內(nèi)卷了。比如讀到霍爾頓在深夜電話亭里待了很久,把想打電話的、能打電話的人統(tǒng)統(tǒng)想了一遍,結(jié)果還是百無聊賴地走出了電話亭,那種青春期特有的猶豫和孤獨,再熟不過。比如他走在街上害怕弟弟艾利的靈魂會讓自己消失,比如他關(guān)心中央公園南岸的那條魚和鴨子能不能熬過冬天?!叭绻闶且粭l魚,大自然母親當然會照顧你,對不對?你不會以為那些魚冬天就會死掉吧?!彼缘氖克緳C說出這種想當然的話的時候,我和霍爾頓一樣選擇不相信。
讀完這一遍,我發(fā)現(xiàn)自己悄悄做下標記的盡是些令人傷心的碎片?;魻栴D好不容易買到了要給妹妹菲比的唱片,卻在喝醉的路上不小心摔碎了?;魻栴D回想起在上中學時認識的男生,因為拒絕當面收回一句評價對方的實話而選擇跳樓。這兩個情節(jié)實在令人心碎。某種程度上來說,那個叫詹姆斯·卡斯爾的男生比霍爾頓還要霍爾頓,捍衛(wèi)純真的人最后只能走向消亡,而霍爾頓想做一個守望純真的人,就注定要留在這個世界上吃更多的苦頭。
苦頭這個詞,是小說里那個偽善的安托利尼老師說的,其實他也不算偽善,只是個在蛻變過程中漸趨理智的正常的大人。他告誡霍爾頓,我覺得你再這樣下去,吃到的不是一般的苦頭,而是要命的苦頭。吃苦頭的人感覺不到,也就聽不到什么時候苦頭就這么大了,而只是一直吃下去、吃下去。不得不說,安托利尼老師的話糙理不糙,放進現(xiàn)代人生存實用指南里絕對能排上前幾位。吃苦頭是無止境的,他自己肯定多少也吃過點,如果老師曾經(jīng)是霍爾頓,那么霍爾頓將來一不小心也許會變成老師。知識分子能有什么錯,知識分子只是想體面地活下去,這是一種能耐,也是毫無能耐的表現(xiàn)。
如同《九故事》里的某個標題所提示的那樣,這些傷心的碎片所直指的,是永遠無法被外力擊碎的、柔軟的美好。菲比聽說唱片摔碎后立刻伸手,表示要收藏這些碎片,也因此有了令人心動的最后一幕,她穿著藍色大衣,在木馬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塞林格的小說總是會悉心保留下這樣的好東西,以便在你幾乎被折磨殆盡的時候給你遞上一只暖乎的棉手套。就像一塊石頭就要沉入海底,細小的魚群剛好經(jīng)過,打出一絲反光,讓石頭也有透明發(fā)光的一刻。多年后愛斯美寄來的信,信里那只即便號稱防震卻仍在運輸過程中被壓碎的手表(《為艾斯美而寫》),未曾謀面的艾爾瑪嬤嬤寄來的充滿人情味的宗教畫被19歲的年輕人揣在懷里,即便她很快被教堂禁止繼續(xù)學畫(《德·杜米埃-史密斯的憂傷年華》)。這一切就像你知道塞林格自1950年代起躲進新罕布什爾州的森林小屋里,卻仍然相信只要望一眼那片森林,甚至那個方向,內(nèi)心的踏實和安寧就會來到。
我做過一次小調(diào)查,關(guān)于現(xiàn)在的青少年都是何時讀的這本書,有什么感覺。作為如今全世界青少年繞不開的經(jīng)典閱讀作品,《麥田里的守望者》會不會反而因此受到年輕人的鄙視?被反叛的反叛,似乎也很符合霍爾頓身上獨有的精神。聽說國外和國內(nèi)很多高中都把這部小說當成教材在課堂上學習,這多少有點諷刺,細想還有點殘暴。正兒八經(jīng)地學習叛逆,最終還是不可避免要將它拿來當考試的文本對象,太慘了。如同小說里有一段霍爾頓對英文口語表達不許離題的暴怒一樣。我曾在馬特·塞林格的某篇訪談里看到過,他在預(yù)習新課的時候讀到霍爾頓午夜招妓的情節(jié),心里緊張又好奇老師會怎么講。他說,后來才知道,老師從不講這部分。不講是明智的,最好全都別講。幾位接受調(diào)查的青少年不約而同地表示,喜歡是喜歡的,但還是自己讀的時候更喜歡。
現(xiàn)在的霍爾頓已經(jīng)70歲了,一個70歲的瘋瘋癲癲的高中生,會怎么看待人們在課堂上一本正經(jīng)地談?wù)撍麜M约罕灰曌饕淮餍形幕挠⑿蹎??還是主動肢解掉這一切,我傾向于相信后者。因為他還在瘋狂吃苦的路上,否認一切,包括自己和這個世界。而塞林格已經(jīng)超過一百歲了,在漫長的后半生,他果斷活成了一個神秘的主體,拒絕公開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在創(chuàng)造消失的路上越走越久,離一切可能產(chǎn)生的期待越來越遠。不過在兩年前的百歲誕辰中,塞林格之子馬特·塞林格提到了接手父親遺作的整理工作,大概不久之后,這些不愿見人的文稿就要出來見人了。如果它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很多像安托利尼老師這樣的人拉出來討論、研究,大概會有點不高興吧,畢竟這和它們剛出生時塞林格跟它們約定好的完全不一樣。
前一陣因為一篇很火的報道,一個叫劉小樣的北方農(nóng)村婦女在十幾年前的《半邊天》節(jié)目中說過的話又被重新提及,那種時刻警覺的思考力,以及絕不輕易躺平享受的骨氣,愧煞許多人。這些年,劉小樣出來打過工,也在家完成了母親和妻子被要求做的事,但她總是不高興,總是在思考她所確定或不確定、但不關(guān)乎得到和未曾得到的東西。她及時察覺并指出自己的感受,及時將自己從可能麻木的邊緣拉回來,繼續(xù)沉浸在沸騰的知覺里,鮮活而痛苦。只有痛苦是真實的,也只有當痛苦無比真實的時候,人所想象的那種美也是絕對真實的,這一點,霍爾頓和劉小樣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