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林
時常想起父親喝酒的點點滴滴。
一向“不怕死”的父親,硬是把醫(yī)生告戒的“少喝酒”解釋為“可以喝一點”;于是,父親“謹遵醫(yī)囑”,從開始的少量喝、變成了開始喝。但最終,意志堅定的父親還是戒酒了,放棄了嗜好,選擇了責任。
(一)
父親愛酒,是眾所周知的事。遠親近鄰來家里做客,沒有比送酒更好的伴手禮。
兩位小姑都嫁得不遠,農閑時節(jié)都會回娘家看看。但毫無例外的,都會帶上一壺白酒作為禮信,進門總是先遞出酒壺,用一句“沒啥帶的,給我二哥打點酒來”之類的話作為開場白;而母親一邊接過禮信,一邊說著“又打些酒來做啥子嘛”之類的客套話,便開始親切地聊起了家常。
表哥、表姐們來家里作客,白酒也是必不可少的;若是許久沒有來過了,似乎要換成大酒壺才能表達心意。有時將酒壺連同其他禮物背在肩上,壓得他們彎下了腰;有時干脆一手拎著,上身努力地往另一邊傾斜以保持平衡,另一支手也吃力的擺動著;每每遇到熟人,總會一邊換換手,一邊主動開口道:“去看下我的二舅”。
“二舅,來,給你打的酒”,小輩們熱情的招呼多半換來父親一句:“哦,開宗來了啊”之類象征性的回應。
作為遠近聞名的手藝人,父親技藝精湛、為人爽快,十里八方的鄰里、鄉(xiāng)親但凡修房造屋、置辦家具,都愿意來請父親干活,除了捎一些常規(guī)的禮信之外,必定也少不了一壺白酒的,一來以示登門拜訪的誠意,二來表達對手藝人的尊重,而干活的事自然也就好商量了。
或十天、或半月,總會有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酒、從不同的方向往家里送來。當然,都是從集市上打的散裝白酒,也多出自當地“張家酒廠”之類的小作坊。父親對酒也并不講究,管他兩元一斤、還是五元一斤,只要有人送來,好酒賴酒一樣喝。
供應也并不是一直穩(wěn)定的,偶有不巧的“段了貨”,打酒就成了我們家上街趕集的重要內容之一。趕集對父親來說是十分陌生的,以為是女人家應該操心的事情;而在父親看來,打酒這件事,遠比柴米油鹽重要的多,是必須當作第一要務完成的。大的小的、新的舊的,家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塑料酒桶。
(二)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愛喝酒。父親喝酒,每天雷打不動。
每次吃飯,父親往餐桌前一座,擺出一家之主的姿態(tài)。我們心照不宣,自然有人去里屋倒酒。父親一生勤勞,每天勞作不息,辛苦了一天之后喝點小酒,解乏又提神。喝酒,成了父親的一大樂趣。
就像對酒沒有要求一樣,父親對菜肴也不講究,無論家常小炒、還是山茅野菜,并不影響下酒;不過,自家做的酸菜豆花是父親的最愛,再配以薄荷拌制的蘸水,一人可以吃下兩大碗。
父親愛酒,但一般不過量。平時不善言辭的他,幾口小酒下肚,便打開了話匣子,必定是些評古論今、客觀具體的話題,吹閑牛、聊八卦并不是他的專長;要是酒逢知已、或者話題投機,是需要再添點酒的,擺起“龍門陣”來更是沒完沒了;而本就固執(zhí)的他,若與旁人的觀點出現(xiàn)分歧,必會旁征博引、據理力爭,哪怕偶爾在道理上敗下陣來,氣勢上也絕不會輸,一副唯我獨尊的架勢。
“一喝酒就呱呱呱的,硬是煩人得很!”這是母親對父親喝酒表達不滿時,最常說的一句話。
母親倒也不是嫌棄喝酒,而是父親喝酒的過程是一場很漫長的“拉鋸戰(zhàn)”,總是讓等著收碗、洗碗的母親十分惱火。眾人都吃完放碗了,父親的酒往往才喝到一半,非要火上的湯都快熬干了,才大手一揮:打飯來!
“李白無事上街走,提壺去打酒;遇店加一倍、見花喝一斗;三遇店和花、喝完壺中酒。問壺中原有多少斗酒?”此類問題父親最喜歡研究,只有小學文化的他,即使完全不懂方程,也能用最笨的土辦法湊出答案來。
幾十年如一日,父親照例干活、照例喝酒,或口若懸河、高談闊論一番,或為了一個觀點與旁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就這樣過了半輩子,卻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七八年前,父親偶發(fā)胸痛,去醫(yī)院檢查,得出了心肌梗塞的結論。一向“不怕死”的父親,硬是把醫(yī)生告戒的“少喝酒”解釋為“可以喝一點”。
“醫(yī)生說了,可以少喝一點”。于是,父親“謹遵醫(yī)囑”,從開始的“少量喝”、逐漸變成了“開始喝”,然后就一切照舊了。就這樣,父親依舊發(fā)揮善辯的特長,再一次扭轉了局勢,第一次戒酒宣告失敗。
這期間的好幾年,父親一邊抽煙、一邊喝酒,一邊胸痛、一邊吃藥,大家也從原來的“送酒”,慢慢地轉為勸父親“戒酒”,倔強的父親總不忘自我調侃:(如果得了不治之癥)喝酒還來得快一點(不遭罪)。后來實在被勸得不耐煩了,一句“不喝酒沒有力氣干活啊”,更讓我們心里五味雜陳。
前幾年,帶母親到昆明軍區(qū)醫(yī)院做膝關節(jié)置換手術,我哄著父親做了次全面的體檢。剛進檢查室還沒坐下,醫(yī)生“一看你這個就是酒糟臉”的判斷已飄到耳邊,接著就是“不能喝酒了”之類的警告。幾天后,看著自己的體檢報告,面對通篇“戒煙”“戒酒”“少鹽”之類的字眼,父親一句話也沒有說。
父親雖然固執(zhí)、卻是意志堅定的人。像之前戒煙一樣,這次,父親終于決定戒酒了。
(三)
父親戒酒,是很有儀式感的時刻。
來昆明醫(yī)院照顧母親前,父親早就備好了一壺酒,打算帶上來給自己喝的。看完體檢報告那天,受表哥邀請去家里作客,我試探著說:“爸,要不把你的酒送給表哥了吧”。父親沉默了幾秒,慢慢地拎起酒壺向門口走去,看著他稍顯落魄的背景,卻有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和豪邁。
沿著麻園廢棄的鐵路,我倆一步一塊枕木、一前一后地走著,好像并沒有什么話題可以講?!鞍?,我給你拍張照吧”,半路上,我首先打破了沉默。走在前面的父親轉過身來,左手拎酒、右手揣兜,我用手機記錄下了這一歷史性的時刻——父親戒酒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父親戒酒的決心不是擔心自己的身體,而是不想因為健康問題給家人、子女增添負擔。
父親拾起的,不僅是酒壺,是戒酒的決心和勇氣;父親送走的,不僅是白酒,是一生的愛好和酒癮。
父親真的戒酒了,放棄了愛好,選擇了責任。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爭論不休幾十年的話題,在此刻卻是如此的平靜。
戒酒之后的父親變化很大,性格也溫和了很多??粗赣H臃腫的“酒糟臉”慢慢恢復了紅潤,戒煙之后也不再咳嗽,我們都由衷地感到欣慰。
如今,逢年過節(jié)、家人團聚的餐桌上,我們會主動給父親倒一點酒,父親也會高興地端起久違的酒杯,算是祭奠過去,更是暢想未來。
偶有閑暇,父親喜歡看看電視、看看書,或約三五好友打打牌下下棋,或打理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戒酒后的父親開始修身養(yǎng)性,這也是父親熱愛生活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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