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伯道無兒”緣于鄧伯道棄兒保侄,又因南渡后小妾實為外甥女,不再納妾,遂絕嗣?!妒勒f新語》的記載目的在于贊揚鄧伯道的義舉,放棄兒子而選擇保留侄子,實在是為常人所不能為之事。這樣的義舉當然加上傳奇的“天地無知,使伯道無兒”也就引發(fā)了人們的討論欲——鄧伯道的這個義舉以及它所帶來的后果是如何讓人惋惜以及招致不滿的。
【關鍵詞】 伯道無兒;鄧攸;棄兒保侄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2-0034-03
“伯道無兒”一典故主要見于《世說新語》。無兒的前因記載于德行類28條:“鄧攸始避難,于道中棄己子,全弟子。既過江,取一妾,甚寵愛。歷年后訊其所由,妾具說是北人遭亂,憶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業(yè),言行無玷,聞之哀恨終身,遂不復畜妾。”[1]而這個原因也分為兩點:第一如劉孝標注中王隱《晉書》所說,在南渡逃難的時候,“攸以路遠,斫壞車,以牛馬負妻子以叛,賊又掠其牛馬。攸語妻曰:‘吾弟早亡,唯有遺民。今當步走,儋兩兒盡死,不如棄己兒,抱遺民。吾后猶當有兒?!瘚D從之”[1]。他選擇了放棄親子保全侄子。第二則是鄧攸與其妻賈氏在南渡后無所出,他又娶了妾來延綿子嗣,當詢問到小妾身世時,方才知道該妾是他的外甥女,哀恨之下,不再納妾。正是因為鄧攸在渡江時丟棄了自己的兒子,在意識到納外甥女為小妾后又不再蓄妾,才有了后來絕嗣之事。也就是《世說新語》賞譽類140條:“謝太傅重鄧仆射,常言:‘天地無知,使伯道無兒?!盵1]謝安評議的記載。從“天地無知”四個字來看,謝安對于鄧攸這樣一個有“德行”的人終其一生沒有子嗣繼承血脈是很為他感到惋惜的。原文下劉孝標注引《晉陽秋》佐證:“鄧攸既棄子,遂無復繼嗣,為有識傷惜。”[1]這個有識包括太傅謝安,也應當是謝安同時代人共有的態(tài)度。
一、為何惋惜——天地無知,使伯道無兒
那么,為什么鄧攸當世及后世離他所不遠的人,會為他無兒繼嗣而感到惋惜呢?首先,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間尚清談玄言,品評人物成為風氣,對于人的操行是極其看重的?!妒勒f新語》將德行放在36個品類之首也可相佐證。鄧攸永嘉前后都有官職在身,南渡以前,他便“以孝致稱”,受岳父賈混推薦,“舉灼然二品”,南渡后也因有“名操”,死里逃生過,后來回歸東晉朝廷,官職做到了尚書右仆射??梢韵胍?,鄧攸作為名士,他在南渡中所經(jīng)歷的這些奇事,在當時人的書信和口頭中會得到傳播。正是因為有了討論度,才有機會得到劉義慶及其門人的收集和記錄,并在《世說新語》原文和劉孝標注里保存至今。而鄧攸的“棄兒保侄”在很大程度上是符合時人孝悌觀的。南朝梁沈約撰《宋書》,蕭惠開傳下有評述曰:“鄧攸淳行,愛兼猶子,雖稟分參差,情紀難一,而均薄等厚,未之或偏?!?[2]就是說蕭惠開并不似鄧攸那般有孝悌,“愛兼猶子”,反而“親禮雖篤,弟隙尤著”。唐房玄齡等撰的《晉書》孝友傳記載顏含“惟與鄧攸深交。或問江左群士優(yōu)劣,答曰:‘周伯仁之正,鄧伯道之清,卞望之之節(jié),余則吾不知也?!盵3]顏含出身瑯琊顏氏,并且本人“少有操行,以孝聞”。他曾照顧奇跡生還的兄長畿,“絕棄人事,躬親侍養(yǎng),足不出戶者十有三年”[3],后又侍奉因病失明的次嫂樊氏,被列入孝友傳中。他對鄧伯道其人之“清”的認可,同謝安的嘆惋共同構成從東晉到南朝間,名士對于鄧攸“德行”贊賞的一部分緣由。
蕭子顯所撰的《南齊書》王僧虔傳:“兄(按,即王僧綽)子儉于中途得病,僧虔為廢寢食?!盵4]僧虔之兄遇害,僧虔便將侄子王儉撫養(yǎng)在自己的身邊。孝武初,僧虔赴任途中,王儉生病,僧虔廢寢忘食地照顧生病的侄子,同行的人勸慰他,僧虔卻回答:“昔馬援處兒侄之間一情不異,鄧攸于弟子更逾所生,吾實懷其心,誠未異古。亡兄之胤,不宜忽諸。若此兒不救,便當回舟謝職,無復游宦之興矣?!盵4]僧虔回答他們的話中用了兩個他以為榜樣的人,馬援是東漢名將,有著名的《誡兄子嚴敦書》,僧虔贊美他對自己的兒、侄一情不異。而鄧攸對于弟弟的兒子鄧綏,更甚于自己的親子,在只報下一個子侄的情況下,選擇了侄子鄧綏而非親子。那么,僧虔對待兄子王儉便同馬援、鄧攸所懷之心是相似的,和古人沒有什么兩樣,并表示如果不能救活王儉,自己就會回朝辭職,再不做官。鄧攸棄兒保侄的行為對于僧虔是有所影響的?!妒勒f新語》成書于南朝宋,而僧虔活躍于宋、齊之間,時人又好品評人物,僧虔于鄧攸絕不陌生。唐初成書的《南史》也記錄了僧虔這一段故事,詞句一致,不再引論。
王僧虔來自瑯琊王氏,同顏含一樣,是門閥世家,謝安不僅貴為太傅,同時也是陳郡謝氏子弟。他們作為六朝士族中的顯貴,顯然比普通人更看中個人品行,因而他們對于鄧攸的正面肯定,再加上《世說新語》一書的宣傳作用,鄧攸“于弟子更逾所生”的“德行”便廣為人知了。
謝安、王僧虔、顏含、沈約等人對鄧攸“無兒”,“棄兒保侄”所表露出來的不管是惋惜還是稱贊,都是對鄧攸情感上的一種認可,不管是謝安所認為的“天地無知,使伯道無兒”,還是顏含、沈約對于鄧攸“全弟子”,撫育侄子行為的褒揚,又或者是王僧虔那樣,“懷其心,誠未異古”,撫養(yǎng)侄子王儉成人立業(yè)。他們褒舉鄧攸在親兒和侄子之間選擇了“全弟子”的孝義。鄧攸可以舍棄親子,但絕不能做一個不義之人。明人《東西晉演義》第119回,近人蔡東藩《兩晉演義》第37回寫及鄧攸故事,也以他“棄兒存侄”為有義之舉,行文中的態(tài)度同上舉諸人一致。他們都對鄧攸“棄兒保侄”下殘忍的一面選擇了忽視,贊揚他“淳行,愛兼猶子”,將其提高到“于弟子更逾所生”的程度。他們的惋惜是對一個有義之人的惋惜,伯道既然如此有德行,那么無復有嗣便是上天無知之錯了。六朝時的孝悌觀,或者說對于孝義的看重的確是由上至下,鄧攸以其義舉而得到贊揚,跨越時空,明代乃至近代仍不乏人懷謝太傅之心,為之慨嘆“天地無知,使伯道無兒”。
但是不論如何完美包裝鄧攸的棄兒保侄,事實上,在當世,他仍以親子的性命換取了他的好名聲。這固然是一件兩難全的事,因此,后世史官對他的狠心口誅筆伐也就顯得不突兀,甚至正常了。
二、為何不滿——預加徽纆,斯豈慈父仁人之所用心也
劉孝標引《中興書》注曰:“攸棄兒于草中,兒啼呼追之,至莫復及。攸明日系兒于樹而去,遂渡江,至尚書左仆射,卒。弟子綏服攸齊衰三年?!盵1]王隱《晉書》只簡單提到鄧攸在生存的威逼下選擇棄兒保侄,遠不及《中興書》中所述詳細,因而讀之更覺觸目驚心。鄧攸對自己兒子的殘忍在于,首先是丟棄了他,其次是兒子自己憑借腳力追上來后,第二次棄兒將他系在樹上,也就是防止他再追上來。前面已經(jīng)提及如謝安等人對于伯道無兒的惋惜,《晉書》《中興書》等接近鄧攸活躍的史書并沒有對伯道棄子保侄事有價值判斷,僅僅是記錄下來。編撰于唐的《晉書》把鄧攸選入良吏傳,傳末有史臣曰,先贊揚了鄧攸于官道上的成就:“若伯武之潔己克勤,顏遠之申冤緩獄,鄧攸贏糧以述職,吳隱酌水以厲精,晉代良能,此焉為最?!盵3]接著筆鋒一轉(zhuǎn):“而攸棄子存侄,以義斷恩,若力所不能,自可割情忍痛,何至預加徽纆,絕其奔走者乎!斯豈慈父仁人之所用心也?卒以絕嗣,宜哉!勿謂天道無知,此乃有知矣?!盵3]正如余嘉錫在《世說新語箋疏》中所提:“攸棄己子,全弟子,固常人之所難能,然系兒于樹則太殘忍,不近人情。故晉書史臣論極不滿之?!?/p>
“以義斷恩”“割情忍痛”,唐史臣用詞頗能看出態(tài)度偏向,鄧攸既要做有義之大丈夫,舍棄兒子也就罷了,“何至預加徽纆”,何必將兒子捆在樹上,“絕其奔走”。這哪里像是一個慈父甚至仁人所有的心腸呢?因此,鄧攸絕子嗣,是天地有知,正當其然。從這位唐人史官,再看余嘉錫先生箋疏時所表之態(tài),他們的不滿正是對于鄧攸義之偽的質(zhì)疑。畢竟他的義舉建立在一條來自他血脈的生命的基礎上。史臣論前半段還盛贊鄧攸的“贏糧以述職”,“晉代良能,此焉為最”,一個而字轉(zhuǎn)折開始斥責鄧攸。也即是說,鄧攸對待任上的百姓,尚可做到盡職盡責?!稌x書》食貨志記載:“(太興)二年,三吳大饑,死者以百數(shù),吳郡太守鄧攸輒開倉廩賑之?!盵3]但是為何對于一小兒卻能做到狠心的“預加徽纆,絕其奔走”。這也正是上文提及謝安他們惋惜的所在,他們支持的,認可的“伯道之清”,鄧攸可以實現(xiàn)大義,不管是他任所下的百姓,還是他早逝弟弟的遺孤??墒强倳写罅x和血脈至親沖突的時候,鄧攸順應時勢地擇取了 “做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的態(tài)度,犧牲自己的子嗣,保育侄子。他也得償所愿,盡管后半輩子再無子嗣,可他的侄子卻在叔父去世后,“服攸喪三年”。
唐修《晉書》將鄧攸列入良吏傳中,他在任所頗有政聲,后來他要離開吳郡,當?shù)匕傩铡皵?shù)千人留牽攸船,不得進”,“攸乃小停,夜中發(fā)去”[3]。甚至還留下一首贊頌他美政的民謠歌辭:“紞如打五鼓,雞鳴天欲曙。鄧侯挽不留,謝令推不去?!盵3]謝令何人不可考,但無疑是拿來做鄧攸良政的對比參照的劣例。這些記載都在直觀地記述鄧攸符合“良吏”的歷史,但這段話的末尾,史臣再添一筆,說鄧攸“性謙和,善與人交,賓無貴賤,待之若一,而頗敬媚權貴”。“而”起到了一個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作用,讓前面的“善與人交”都變得有了“左右逢源”的意義起來。事實正是如此,唐修《晉書》的記載,頗為直接地刻畫了:“鄧攸的南渡過程,是一個不斷比對各種政治勢力強弱、挑選依靠對象的過程,而不是單純的‘避難’?!盵5]恰合“敬媚權貴”的評價。不管是從前娶了賈后親叔賈混的女兒為妻,還是后來逃難時,投奔同鄉(xiāng)“李矩”,接著又棄矩投奔了愍帝政權的荀組,又因“與刁協(xié)、周顗素厚”,到了江東做了元帝的臣子?!傲祭簟编囏拇_在元帝的任命下,做出了一番政績,但何其“識時務者為俊杰”,他的投奔歷史,也是一個“不斷比對各種政治勢力強弱、挑選依靠對象的過程”。
甚至鄧攸對于自己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弟子綏”或者他的妻子賈氏,也不能說是真心愛護。鄧攸棄兒之后,唐修《晉書》記載:“(攸)至新鄭,投李矩。三年,將去,而矩不聽。荀組以為陳郡、汝南太守,愍帝征為尚書左丞、長水校尉,皆不果就。后密舍矩去,投荀組于許昌,矩深恨焉,久之,乃送家屬還攸?!盵3]這里的“家屬”當包括鄧攸的妻子賈氏和他的侄子。因為鄧攸要拋棄李矩而投入荀組陣營,李矩深恨他的私自逃走,扣住了他的“家屬”。幸而李矩并沒有選擇殺鄧攸家屬泄憤,而是“久之,乃送家屬還攸”。從這兒來看,鄧攸除了此后絕嗣外,運氣尚算不錯,否則他難免落得“中山狼”[5]的評價。
“伯道無兒”中還有一條是鄧攸南渡后妻子賈氏同他無所出,他納妾的故事。《世說新語》箋疏中,余嘉錫引《禮記·曲禮》:“取妻不取同姓,故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闭f明之。鄭玄的注說:“為其近禽獸也?!蹦敲?,鄧攸與這個實為他外甥女的妾的故事就頗值得尋味了?!妒勒f新語》原文中說鄧攸“歷年后訊其所由”,這個小妾“具說是北人遭亂”。正如余嘉錫所案:“此妾既具知父母姓名,而攸曾不一問,寵之歷年,然后訊其邦族,雖哀恨終身,何嗟及矣!白圭之玷,尚可磨乎?”由此來看,不管是鄧攸在政治上顯得有些不堪的依附事實,還是他對待親人“棄兒存侄”,乃至“密舍矩去”讓家屬被李矩扣住,納外甥女為妾遂終身不納妾,鄧攸的面目都顯示出了一定程度的虛偽。而這些“棄兒,全弟子”的偽善,和敬媚權貴,讓唐修《晉書》的史臣發(fā)表了自己的不滿:“斯豈慈父仁人之所用心也?卒以絕嗣,宜哉!勿謂天道無知,此乃有知矣?!贝雀富蛘呤侨嗜?,跳脫晉時謝安等名流的角度來看,鄧攸多少是無法勝任的。從唐人以后,明人小說《續(xù)三國演義》對于“伯道無兒”的態(tài)度同唐修《晉書》一致,論及鄧攸時的評價幾乎就是白話版的史臣論。明人葉盛《水東日記》提及也說“鄧攸存侄棄兒,則傷于少恩”。
總而言之,鄧攸因“伯道無兒”在中華文化上留下重重一筆,他棄兒保侄這一“義舉”所引發(fā)的討論與批評也停留在這兩端了,“天地無知,使伯道無兒”和“卒以絕嗣,天道有知”。
參考文獻:
[1]劉義慶撰,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8.
[3]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
[4]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6.
[5]王爾陽.“伯道無兒”說鄧攸——兩晉之際一類“政治青蛙”的流浪故事[J].文史知識,2019,(10).
作者簡介:
李英,女,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