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麥考萊史學思想研究》是一部以現(xiàn)實主義視角重塑史家史學思想的著作,體現(xiàn)了作者的“問題史”意識。該書詳細闡釋了英國史學語境下麥考萊的輝格史觀與帝國觀,麥考萊的浪漫主義史學和功利主義史學思想,以及新史學視角下麥考萊的社會史研究,為學界了解19世紀英國史學的實際觀念狀況提供了切實的參照對象。
【關鍵詞】 《麥考萊史學思想研究》;麥考萊;現(xiàn)實主義
【中圖分類號】K09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9-0066-03
基金項目:2020年湖北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書籍史視域下的19世紀英國通俗史學研究”(20Q150)。
現(xiàn)實主義視角下的史家之史學思想的研究,相比于更常見的史家思想評傳,更具學術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它不對史家生平做浪漫化處理,也不側重對傳主的生活經(jīng)歷細節(jié)進行場景還原,也不會進行純學術問題的探討。它將史家及其史學思想,都理解為一個不可避免地受到個性、年齡、經(jīng)歷、學術背景和社交網(wǎng)絡等客觀因素影響,同時又具有邏輯連貫性和原則穩(wěn)定性的學術有機個體。湖北第二師范學院的青年學者劉志來所著的《麥考萊史學思想研究》就是一部以現(xiàn)實主義視角審視和重塑史家之史學思想的著作,體現(xiàn)了作者的“問題史”意識。這本著作從作者的博士學位論文修改完善而來,基于麥考萊的史學思想,提出了一系列細致且深刻的史學思考。
一、該書對相關史學理論問題的現(xiàn)實主義考察
《麥考萊史學思想》一書正文共分九個部分,除了緒論、第一章(思想形成背景)、第七章(思想影響與地位)和結論四個部分,其他章節(jié)將麥考萊的史學思想置于五個不同的史學視角下進行解讀。歸納說來,可分為三個主要方面,即英國史學語境下的麥考萊的輝格史觀與帝國觀分析,對麥考萊的浪漫主義史學和功利主義史學思想的探討,以及新史學視角下對麥考萊史學思想的考察。
其一,作者在英國史學史的背景下,詳細闡釋了麥考萊的輝格史觀與帝國思想。輝格史觀和帝國觀是英國19世紀和20世紀上半葉特有的一種史學觀念,是政治立場與史學書寫在英帝國內(nèi)政外交的特定社會歷史與國際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的形態(tài)。具體而言,輝格史觀是基于英國的憲政歷史傳統(tǒng),在政治上主張以法律和議會限制王權,并以此作為評判歷史是非功過的價值尺度。帝國觀是基于英國與殖民地的統(tǒng)屬關系,對帝國范圍內(nèi)的政治、軍事和經(jīng)濟情況的認識和評判。前者聚焦于內(nèi)政,后者著眼外事。歸納而言,兩種史觀有以下幾個共同特征。一是帶有顯著的立場傾向;二是帶有顯著的文化霸權意識;三是帶有特定條件下的人文關懷。
一般而言,歷史的書寫與評判最忌帶有立場傾向,因為歷史學的宗旨就是秉筆直書,客觀中立。帶有立場的歷史書寫和褒貶雖然未必是歪曲或虛構,其內(nèi)容也未必有失公允,甚至有時它有利于政黨、政府和國家在特定的政治軍事外交活動中博弈,但后人若要了解過往事實,摻雜太多主觀論斷的史學作品往往是不合適的。
同時,輝格史觀和帝國史觀都不同程度地將英帝國在復雜歷史條件下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上取得的優(yōu)勢地位判定為文化的進步性,失于思考英國憲政制度是否具有普適性,以及帝國主義殖民制度是否具有合理性。不過,即便這兩種史觀在學術和政治上都易遭受質疑,但其在麥考萊身上體現(xiàn)出的人文關懷則反映出歷史觀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復雜性。
在作者的論證中,麥考萊的史學思想的確帶有顯著的憲政主義和文化優(yōu)越性特征。他在政治立場上擁護憲政,推崇議會制,致力于以英帝國為單位的英國國家認同的構建[1]57-68;在進行歷史評價時存在以古喻今的情況,如由果及因地贊頌新教的勝利,也流露出一些輝格黨的黨派偏見和種族偏見,試圖通過歷史英雄人物的塑造和民族偉大屬性的贊頌來加強英帝國的凝聚力。[1]96-105
在作者的解讀下,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麥考萊的史學觀念,還是輝格史觀、帝國觀的觀念本身,都較學界通常的介紹更為復雜。一方面,輝格史觀和帝國史觀都不是某個固定學者群體一致秉持的態(tài)度,持這兩種史觀態(tài)度的學者對此的認識也各有不同。如麥金托什和哈蘭的輝格史觀與麥考萊的觀點就有顯著差別,而西利等人的帝國史觀也與麥考萊的看法有所不同。麥考萊持一種調和立場,表現(xiàn)出溫和的人文關懷。例如,麥考萊歌頌憲政,但并不是出于個人利益和黨派利益的考慮,而是基于其對自由的熱切追求。他在印度任職期間,支持英國政府對印度實行“開明專制”,仿照歐美的法律范例起草了印度刑法典草案,給予印度人民某些同殖民者同等的權利。
其二,作者討論了麥考萊的浪漫主義、功利主義史學思想及其相關問題。該書所涉及的浪漫主義概念與歷史哲學語境下的浪漫主義史觀有所不同。后者尤指啟蒙運動時代西方思想界自盧梭和赫爾德伊始的反對理性主義、尊重感性和回歸自然的一種歷史觀念。而本書所談及的浪漫主義,尤指文學領域的意義使用,即帶有古典唯美主義傾向,試圖通過文字上的匠心處理和敘事結構上的精心設置,使所述內(nèi)容在吸引力而非信服力上有所加強,使讀者獲得特殊閱讀體驗的寫作風格。
功利主義與這種文學意義上的浪漫主義在具體形式上有所不同,它不在乎文字和敘事結構排布上的細節(jié)處理,措辭精美與否,閱讀體驗是否愉悅并不是功利主義所追求的。不過,與浪漫主義相似的是,功利主義同樣在乎讀者是否在閱讀過程中接受自身提供的意義傳達。換句話說,浪漫主義和功利主義在史學寫作中,都在不同程度上有著歌頌和擁戴寫作者希望突出的領袖、政黨、政府、民族、國家,只不過浪漫主義更婉轉,更多微觀視角,而功利主義更直接淺白,更多意識形態(tài)色彩。
通常來講,浪漫主義和功利主義并不是歷史學研究和書寫應有的元素,但這也的確是蘭克的客觀主義史學原則被推崇之前,西方歷史學寫作中廣泛存在的現(xiàn)象。從史學史的階段性視角看,浪漫而功利的歷史學寫作似乎代表了歷史學的不成熟階段,對其的理解也僅此而已??墒?,過去的史學史書寫在處理類似問題時,僅在乎每個時代少有的能夠盡量做到秉筆直書的史家,而對于更多以浪漫主義和功利主義態(tài)度寫作或不自覺地涉及此類特征的歷史學家,則關注不多。從史學史的意義上講,各時期真實而多樣的史學寫作同樣應該是歷史學家關注的對象。
過去那些具有浪漫主義和功利主義傾向的史家是怎樣看待歷史書寫應客觀真實這種問題的?他們是在求實的努力中力不從心,還是有意脫離事實,夸大或歪曲書寫?是否對史學做浪漫化和功利化處理的史家就在基本態(tài)度上不認可史學的客觀性追求,不嚴肅對待事實和真相?該書提供了一個切實考察這一問題的視角。從作者的歸納研究可知,麥考萊作為一個擅于甚至是成功使用了浪漫主義手法和提倡史學的功利化使用的歷史著述者,同樣非常嚴肅地對待歷史客觀性的問題。他除了本人明確強調過歷史學家“無論具有何等的想象力,都必須將之限制在他所發(fā)現(xiàn)的材料上,避免添枝加葉,損害其真實性?!盵1]196更是以理性的客觀為標準,對過往的史家進行評判,希羅多德、修昔底德,直至近代的休謨、克拉倫登等人都在其品評的史家之列。
看起來,史學的客觀主義,同浪漫主義與功利主義應是毫不相干甚至在基本立場上是截然對立的。不過,以麥考萊為視角的現(xiàn)實主義考察所呈現(xiàn)的,恰恰是客觀性的堅持與浪漫主義、功利主義實踐可以集中于一位成功的歷史著述者身上,互相補充,且相得益彰。該書再一次從史學史的意義上深化了讀者對于19世紀歷史學觀念的復雜性認知。
其三,該書從新史學的視角,考察了麥考萊史學思想的前瞻性。“新史學”是相對于集中寫作以精英人物為核心的、家國族群的政治軍事外交史為特征的傳統(tǒng)史學而言的。新史學倡導在考察范圍,觀察視角、研究對象和解釋方法等方面超越傳統(tǒng)史學的限制,在傳統(tǒng)史學基礎上拓展新的研究領域,如地理史、社會史、經(jīng)濟史、心理史都使人耳目一新。歷史學研究在傳統(tǒng)的編年史編寫形式之外,越來越多的問題史出現(xiàn),并成為歷史學研討深化的主要形式。問題史取代編年史成為歷史學研究活動的主體,使得新史學在新主題、新模式、新方法的探索上不斷推陳出新,直至當下仍活力十足。
相對于新史學而言,傳統(tǒng)史學那種以社會精英,特別是掌握政治權力的帝王將相為書寫主體,記述政治、軍事和外交主題事件的編年史形式就顯得單調甚至乏味,且在多元化的現(xiàn)代社會氛圍下越發(fā)顯得不合時宜。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傳統(tǒng)史學就是刻板單一的史學荒漠。從新史學的視角回看傳統(tǒng)史學風格的文本,仍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作者從社會史和經(jīng)濟史的視角考察麥考萊的史學思考和書寫,呈現(xiàn)出麥考萊筆下的新史學傾向。傳統(tǒng)史學即便對社會底層人物的描寫,也不過寥寥數(shù)語,或與上層精英有實際來往的“底層精英”,所記述的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底層民眾的歷史。麥考萊的社會史觀帶有一定的精英主義色彩,但他對社會底層民眾也有一些關照。麥考萊難能可貴的辟出專門章節(jié)介紹了斯圖亞特王朝復辟時期英國社會底層民眾的日常生活,還提及當時英國的社會時尚和大眾心態(tài)變化。[1]108-126
此外,麥考萊關照到英國的經(jīng)濟史。經(jīng)濟史是西方新史學運動中發(fā)展最快,影響最大的流派之一。通過作者的研究,讀者了解到,在19世紀中葉,麥考萊實際上就已經(jīng)從經(jīng)濟角度對英國社會的歷史進行分析解讀了,雖然其研究方法上相對單一。
深入了解麥考萊的社會史和經(jīng)濟史關照,不禁令人反思,傳統(tǒng)史學和新史學在觀念上并非界限分明。只要對過往的社會存在有著高瞻遠矚的開闊眼界,重視社會群體的復雜構成,認識到社會結構的多元和辯證關系,就有可能觸及深廣的歷史斷層,將過往更全面地呈現(xiàn)給后人。在這一點上,麥考萊不愧為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
二、由該書引發(fā)的幾點思考
《麥考萊史學思想研究》一書從現(xiàn)實主義視角對19世紀偉大的史家麥考萊的史學思想進行了透辟分析,立體地重塑了他廣博的學養(yǎng)和深刻的見識。同時,該書基于對麥考萊史學思想的解讀,深入討論了一系列史學理論問題。
其一,過往時代的史家之思想是否因當世史學思想的進步而失去討論意義。歷史學與其他現(xiàn)代學科一樣,其知識論是不斷發(fā)展深化進步的。尤其在近代的哲學認識論轉向和19世紀自然科學的實證主義觀念的深刻推動下,歷史學的屬性自省和觀念更新使自身逐漸擺脫了樸素的氣質。因此,過往時代的史家理解問題的深度,對待事實的嚴謹態(tài)度,以及分析問題采用的方法,都不可避免在今天的歷史研究者看來稍嫌樸素和簡單。
常規(guī)而言,現(xiàn)世史家的水準已經(jīng)在過往史家的水準之上了。因此,過往史家的歷史書寫無疑仍具有寶貴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史料價值,但其史學思想本身是否仍對今人有借鑒意義呢?當然,不否認史家之史學思想的研究在史學史意義上的考察必要性。這里只是從純認識論或方法論的比較視角,追問歷史學知識本身的合理性方向。這是一個對實際現(xiàn)象做純邏輯推演而產(chǎn)生的疑問——如果歷史學的認識論和知識論發(fā)展到當世,仍要從樸素時期的歷史學家那里求教,那么歷史學究竟是不是真的發(fā)展了?反過來,如果當世的歷史學認知的確是基于前人經(jīng)驗發(fā)展完善而來,那么是否不必在研究中持續(xù)強調借鑒前人的史學思想和方法了呢?學者秉筆直書、崇人文棄神本、論從史出、考證嚴謹、重視實地考察這些方面在當今已經(jīng)成為學界的共識,是一位合格的、而不是優(yōu)秀的歷史學家所應有的素質。反復在過往史家的文本中篩選認證這些素質,強調其超時代的偉大學術形象,是史學史審視必要的工作,但反復以此確認其可借鑒性,則不是十分必要。
其二,客觀著史和歷史學的推理聯(lián)想是否是矛盾的。該書重塑了一位19世紀更傾向歷史學書寫的藝術屬性的史家的學術肖像,再次將話題的討論置于那個經(jīng)典的提問:“歷史學是科學還是藝術?”麥考萊用實際情況證明,至少在19世紀,一種浪漫式的歷史書寫仍是被學術界所接受的。判斷史家對于他筆下書寫的歷史內(nèi)容能否加入一些浪漫色彩甚至是個人色彩的推理、想象或夸張,也要考慮史家所研究話題的社會普及程度。這大體可以分為兩種情況。如果普及程度高,眾人皆知,如中國歷史上的玄武門之變,康熙晚年的九子奪嫡,西方歷史的愷撒遇刺、十字軍東征,那么歷史書寫加入推理想象是有其必要性的。這是因為可供發(fā)掘的接近事件真相的史料,已基本為專業(yè)學者們所掌握和使用,且學術、演義、娛樂文本已廣泛流傳于公眾之中,那么,研究者在沒有新史料出現(xiàn)的情況下,更多的工作是歷史書寫而不是研究。學術界的成熟結論以及公眾普及度高的情況,都成為新的對此段歷史書寫的監(jiān)督。即便推理稍有偏頗,也大有可能會遭到質疑。在此情況下,對老生常談做出新的解釋,并得到公眾的接受和普遍認可,史家對史實真實性的處理必然是過硬的。且如果文字優(yōu)美又閱讀性強,那就更為難能可貴。麥考萊的史著就屬此類。他寫的是斯圖亞特王朝的歷史,該段歷史在英國幾百年來一直為學界和公眾津津樂道,反復提及。能在此背景下依舊成功地寫出這段英國史,成為暢銷書,足見麥考萊的史學功底。
與之相反,如果所述歷史事件的公眾普及程度低,少有人聞,那么對此內(nèi)容的歷史書寫則有必要盡可能地嚴謹簡明,避免歧義和多余的聯(lián)想。這是因為研究者在此問題上對于學術界和公眾來說,都是責無旁貸的真實信息提供者,任何虛妄的發(fā)言都有可能誤導世人對相關歷史的認知。在這種情況下,歷史的客觀性與過度的推理想象是矛盾的。
其三,19世紀的其他偉大史家的史學思想是否有共性。19世紀是西方史學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是西方自希羅多德以來在信息傳遞上有據(jù)可依、在措辭文風上追求唯美生動的傳統(tǒng)史學的高峰時期。歐洲主要強國先后出現(xiàn)了有代表性的傳統(tǒng)史學的大師級人物。除了英國的麥考萊,首屈一指的還有德國的蘭克和法國的米什萊。該書對麥考萊史學思想的深入研究,即作者所分析出的麥考萊史學思想的一系列特征,究竟是其個人所專屬,還是19世紀各國史學大師都具有的思想特征?如果有,能否做進一步比較總結,將研究拓展成為19世紀傳統(tǒng)史學的共性研究,使作者宏偉著作中所討論的史學理論問題在整個19世紀歐洲史學或西方史學的語境下進行討論。
三、結語
《麥考萊史學思想研究》一書從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重塑了19世紀英國史學名家麥考萊的學術肖像,并從史學史的宏觀視角逐一分析了麥考萊史學思想的多方面特征,為學界了解19世紀英國史學的實際觀念狀況提供了切實的參照對象,體現(xiàn)了當代史學逐漸從編年史轉向問題史形式的必然趨勢,對諸多的史學理論問題都做出了有效的論證和具有說服力的回應,其所談及的諸多深刻的問題也將引發(fā)學界在這些方向上的進一步反思和討論。
參考文獻:
[1]劉志來.麥考萊史學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
作者簡介:
李根,吉林長春人,歷史學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西方史學理論和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