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牛”與“馬”是日本作家三浦綾子的著作《遠山》中主人公經(jīng)營農(nóng)牧場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貫穿全篇的主導意象。它們既是主人公田島耕作、民子和武志的形象化身,又充當著二戰(zhàn)后對戰(zhàn)爭進行反思的一批日本國民,從基督教文化中繼承的“原罪”意識的救贖者角色。
【關(guān)鍵詞】《遠山》;“?!币庀?“馬”意象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03-0006-02
20世紀80年代,日本電影《遠山的呼喚》在我國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力,這部電影改編自日本作家三浦綾子的著作《遠山》。故事的開篇講述了一個年輕的寡婦民子帶著年紀尚小但活潑懂事的兒子武志,在日本地廣人稀的北海道勤勤懇懇地經(jīng)營農(nóng)牧場。那里雖不似陶淵明筆下的桃源仙境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但地理上的遙遠并未阻礙鄰里間和睦互助,他們勤勞樸素、善良敦厚,在享受勞動的快樂中自在生活著……民子家里的一頭母牛即將生產(chǎn)的夜晚,一個名叫田島耕作的陌生男子到民子家來借宿,之后他當了這家的幫工,他吃苦耐勞、不圖回報,時常教武志騎馬。書中有一處溫馨畫面的描寫尤為打動讀者,在一整天的緊張勞動結(jié)束后,耕作把武志抱到馬背上,讓他用手抓住鬃毛、學著騎手的樣子盡情馳騁。武志盡興玩耍后已近日暮,耕作牽著馬兒,帶著還騎在馬背上的武志,叔叔和孩子卻是一矮一高兩個身影,迎著晚霞的余暉走向回家的路,讀到這里,字里行間浮現(xiàn)出的此情此景,定會讓讀者像家門口等待的民子一樣會心一笑。
通過簡短的作品介紹便可得見,“?!迸c“馬”既是主人公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又可以說是貫穿全篇的主導意象,鑒于此,本文著力于探究文中頻繁出現(xiàn)的“?!迸c“馬”豐富的象征意義與內(nèi)涵。
文化意象是一種文化符號,具有相對固定的、獨特的文化意蘊,人們提到它們時會產(chǎn)生心領神會之感,很容易達到思想上與情感上的溝通。抑或說,意象具有以具體來表現(xiàn)抽象、以已知或易知來啟迪未知或難知的功能?!霸缭诠?世紀末,馬文化就已通過朝鮮半島傳入日本。日本出土的該時代的文物中,就發(fā)現(xiàn)了很多馬具,如馬鐙、馬鞍、轡,此外還有很多以馬為題材的紋飾、首飾等,這就反映出馬在當時已進入了日本文化和生活之中?!?①牛文化進入日本的確切時間雖尚不可考,但通過“?!币庀笤谌毡疚膶W中長期以來的大量運用,可見牛文化進入日本的時間也相差無多。在牛文化與馬文化進入日本之后,“?!币庀笈c“馬”意象也逐漸出現(xiàn)在日本的文學作品之中。《遠山》就是日本文學中運用“?!币庀笈c“馬”意象的代表。
在《遠山》中,“?!迸c“馬”和男主人公田島耕作始終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最初,畏罪潛逃、“四海為家”的耕作剛來到民子家借宿,是母牛生小牛的晚上,母牛難產(chǎn)十分痛苦,民子急得手足無措,緊要關(guān)頭是耕作幫了民子的忙,幫助母牛順利接生;耕作做了幫工后,他給農(nóng)場中的牛與馬洗澡、喂食,教武志騎馬,整日與牛馬為伴;習慣于田園生活而放松警惕后,他因參加賽馬而暴露了身份;耕作原本打算逃離警察眼目的深夜里,民子家里最能產(chǎn)奶的母牛突然發(fā)病需要手術(shù),失魂落魄的民子把耕作視為救命稻草,情不自禁地抱住他說:“你別走,你哪兒也別去,我害怕?!碑斍閯萦l(fā)緊急,耕作下定決心準備逃跑時,出于心中戀戀不舍之情,再去馬廄看了看而耽誤了時機被捕;最后因為少了耕作這個幫手,民子賣掉了一直賴以生活的農(nóng)場、母牛、小牛和馬匹,搬離原來的家等待耕作出獄。這個故事里,在牛兒與馬兒逐漸長大、耕作悉心照料農(nóng)場的日夜中,民子對耕作的猜忌逐漸消失,到最后完全信任,乃至知道耕作是殺人犯時也能完全諒解,可以說,“?!迸c“馬”兩個意象也是串聯(lián)起男女主人公的關(guān)鍵因素。
作品中比比皆是的“?!迸c“馬”又象征些什么呢?追溯“馬”意象在日本文學中的運用可見于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萬葉集》中,這本在日本人眼中,同《詩經(jīng)》于中國人心中有同等地位的和歌匯編里,“馬”意象已被廣泛運用,且擁有了多元的象征意義,其中最典型的是被視作理想男子的形象化身,尤以柿本人麻呂編著的《柿本朝臣人麻呂之歌集》為代表。理想男子這一象征意義在日本后世的文學作品中廣為流傳,《遠山》便是其中之一。一次,民子陪武志去學騎馬,耕作為武志做示范。在閱讀這部分時,時間的流動似乎暫停了,那個廣闊的文學空間里,除了耕作和馬兒外,周圍的一切跟隨三浦綾子的筆觸都靜止下來了。只見那匹矯健的駿馬,騰挪跳躍、回旋奔跑、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像一頭鯨魚乘風破浪,征服海面遼闊、像一枚火箭劃破蒼穹萬丈,抵過群星閃爍。駿馬配良人,此時馬背上的耕作也是同樣的健美有力、英姿颯爽、在民子的眼眸深處閃閃發(fā)光。若說這里的“馬”是耕作的化身,“?!弊匀槐闶敲褡雍臀渲镜幕?。母牛和牛犢在耕作的照料下成長得愈發(fā)壯實,耕作在民子和武志心中的形象也就愈加高大,表面上耕作打理農(nóng)牧場照料著的是母牛和牛犢,但事實上,耕作一直在充當著家庭男主人的角色,在民子遭受單身漢騷擾時,是耕作及時出面幫民子攔擋;在民子生病住院時,是耕作擔當起大梁、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平常的日子里,是耕作幫民子解決繁瑣的各項事務;無數(shù)個寒來暑往,是耕作和民子攜手,陪伴和見證武志成長。最后,民子已然認定耕作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可見她早已將耕作視為這個家庭的男主人、頂梁柱。
除了是主人公的化身外,這里的“?!迸c“馬”又象征什么呢?若說“?!迸c“馬”是引向?qū)徟凶飷旱南笳?,可是它們讓耕作找到了?nèi)心的安寧之所,換來了民子的信任、武志的崇拜,找到了人生的意義,探索出了生命的價值。若說“牛”與“馬”是救贖者,又是因為它們,耕作暴露了身份,錯過了逃跑的時機而被捕入獄。但其實,換句話講,審判何嘗不是一種救贖呢?耕作最后的定罪,雖被判處了三年的牢獄生涯,但又何嘗不是把他從躲躲藏藏、擔驚受怕的日子中救贖出來呢?在最后,民子賣掉了與耕作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牛與馬,何嘗不是因為已經(jīng)完全信任了耕作,兩人間的關(guān)系不再需要外部條件維系的證明呢?在作品結(jié)尾的留白處,讀者完全有理由相信與期待,耕作出獄后會與民子和武志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因為曾橫亙在他們之前的一切障礙:猜忌的心理和命案的折磨都已掃清,而這一切的消解都正因為“?!迸c“馬”的存在。它們不僅是一頭頭實實在在的牛、一匹匹實實在在的馬,也是為洗清殺人之罪和猜忌之罪的存在??筛髦镂阌怪靡?,民子之罪卻從何而來呢?考慮到作者三浦綾子虔誠的基督教信仰便可迎刃而解。創(chuàng)世初期,從亞當和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夏娃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被驅(qū)逐出伊甸園開始,人類就背負了自身的原罪,陷入人世生活的苦難中。但人尚有希望經(jīng)過苦難的磨礪與凈化獲得救贖,期冀回歸那個豐足無暇的世界,“牛”與“馬”就是《遠山》中讓人得到救贖的存在。
這里,不得不提的是,作品中涉及的情與法之間的博弈,也可以說是姚斯在接受美學中提出的文學的社會功能。耕作是一名殺人犯,本該遭世人唾棄,至少也該被敬而遠之。但作品中的耕作卻不然,他被武志接受了、被民子接受了、被北海道的鄰居們接受了,最后甚至被法官和法庭也接受了,并獲得了從輕治罪,如前文所說,他得到了救贖。與之相似的例子是:列夫·托爾斯泰那部膾炙人口的長篇《安娜·卡列尼娜》,創(chuàng)作安娜這一人物時,托爾斯泰原本想要塑造的是個不重視家庭、不恪守本分的墮落女子,可隨著對所刻畫人物的不斷投入,作家對她產(chǎn)生了悲憐與同情之感?;蛟S作家也曾捫心自問過:在那個貴族男人們都過著“家中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的生活、他們的太太都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者“以牙還牙”的社會中,在那個自私得只顧及面子與尊嚴、把自己的名譽凌駕于夫妻、父子親情之上的卡列寧的家中,在那個未滿十七歲就被姑母做主了終身大事、嫁給了大自己二十歲“老”男人的安娜心中,她所追求的、全部想要的不過是一份真心實意的感情,究竟做錯了什么?最終,處在兩難情感中的托爾斯泰讓陷入絕望的安娜臥軌自殺,可讀者們已被觸動的共情心不會隨著安娜的死而結(jié)束,只會世代流傳?,F(xiàn)世的法律和秩序不能見容的,在文學中卻使人們獲得了別樣的體驗,這種文學的“社會構(gòu)成功能”不僅打破了讀者在虛構(gòu)文學層面上的期待視野,也打破了讀者的道德期待,從而使得文學——這門“無用”學問的“功用”更進一步。
在《遠山》作品的背后,“原罪”意識又從何而來呢?它源自二戰(zhàn)后的日本處于虛無主義中的、對戰(zhàn)爭進行反思中的一部分國民,對當時從西方世界傳入的基督教教義的接受。戰(zhàn)后的很多日本國民,他們像三浦綾子一樣,反思戰(zhàn)爭的殘酷、反抗日本政府鼓吹的戰(zhàn)爭正義、控訴日本政府的罪行、同時也將自己民族犯下的罪加諸于自身的思想感情正契合了基督教義中的“原罪”之精神?!霸铩甭犉饋碜屓伺?,但其實,正因為三浦綾子筆下的人們都帶著“原罪”的思想生存于世,在任何事件的背后,他們才能夠不再全然指責他人,而代之以內(nèi)省之精神。也正因如此,每個個體更能夠保持一種謙遜、敬畏與憐憫的態(tài)度而互相溫暖、相互關(guān)懷,做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最終實現(xiàn)“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注釋:
①陶曷因、黃曉星:《從中日文化比較的視角研究〈萬葉集〉中的馬意象》,《安徽文學(下半月)》2015年第2期,第80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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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蔣欣彤,黑龍江大慶人,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生,主要從事中西文學-詩學比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