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李錫文
山西在我的視野里,似乎是個有著獨特意義的存在。
它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特殊性、社會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可以有太多的解讀和表述。我這樣直白地說:山西這地方,如果你不了解她,就談不上了解中國,甚至,還談不上了解你自己!
少時知道山西,是從“洪洞大槐樹”開始的。
過去感覺它很遙遠。站在華北大平原上的任何一點,山西都是在西面,過去河北家鄉(xiāng)一輩一輩的人們,出門多往北走,奔京津或東北;少數(shù)的往南走,過淮河過長江的就很少了,而往西跨過太行山的,更是少見。
這樣,腦子里面關乎山西的故事裝下的就不多。
聽爺說:山西人猴精,修的鐵路都是窄軌,外省人進不去。
還聽爺說:山西的醋酸。怎么一個酸法?那年我從太原帶回來幾瓶老陳醋,老叔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他有這習慣,見醋先喝一口。這一口不要緊,嗆得直流淚,大呼:“醋精??!好醋,好醋!”老家人從沒嘗過這么酸這么香的醋。好東西到了極致就成了“精”,也就成了最好,他們從一瓶醋中認識了山西。
山西風土的“招牌”不只是窯洞、梯田和人們頭上的白毛巾。我早已從一瓶瓶清香四溢的汾酒中、從一座座現(xiàn)代化的煤礦中、從鱗次櫛比的城市大廈中、從數(shù)不清的地上文物中、從一曲曲黃土風格的民歌中,認識了山西。
如何概括呢?我過濾了若干的形容詞,感覺用“磅礴”才恰當,舍此而無他。
何謂“磅礴”?大氣勢也!你看那勢如龍蟠的五臺山、“林淵錦鏡,綴日新眺”的云岡石窟、“神哉叔虞廟”的晉祠、“湍勢吼千?!钡膲乜谄俨肌踅饾L滾的煤炭、戰(zhàn)天斗地的大寨……哪一個不是氣勢恢弘呢?
印象中的山——跟同樣有“山”字的省份山東不同,山西這個名字,直覺上就是山在主宰。翻開山西省地圖,東有太行山,西為呂梁山,南面是中條山,北部內有恒山和雁門關、寧武關、偏關等關隘,外有陰山。一道道山梁,一道道灣,境內山中有山,山外有山,而群山環(huán)抱的六大盆地自北向南排開——大同盆地、忻州盆地、太原盆地、臨汾盆地、長治盆地、運城盆地,這些盆地就像是兩旁被萬千勇士全季全天候守衛(wèi)起來,不容冒犯;又像是四周的山巒合圍起一個個龐大的狹長街區(qū),里面的人們內斂自守,過著安寧的日子。在相對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里,歷史上的山西人奮起抗爭,幾多盛衰榮辱,幾番跌宕起伏。
山西的“東面墻”太行山,千崖萬壑,峰巒疊嶂。公元206年,曹操率軍北征,行至太行,于鞍馬間感嘆道:“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正因太行之險,才有了行軍之難。這也佐證了太行山的險峻地勢。我們生活在當代,又是和平年代,徜徉山水間,玩樂度光陰,怎么想象得出古人征戰(zhàn)千山萬仞、鞍馬勞頓的艱難呢?當今,一曲誕生于戰(zhàn)火硝煙中的《太行山上》,穿云裂石,雷霆萬鈞,只聽得幾個音符,就讓人熱血沸騰;又聯(lián)想到古人“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詩句,這恢弘之聲、凜然之氣,無能出其右者。
扼守三晉的娘子關,為中國九大名關之一。它處于關隘要沖,不僅威武,也隱約含著溫婉,這不,把個“娘子”關在了山西界內,于是乎“關內”不就遍地美女了么?笑談歸笑談,娘子關還真跟“娘子”有關呢——傳說唐高祖李淵的三女兒平陽昭公主是一位巾幗英雄,善帶兵打仗,曾創(chuàng)建過一支娘子軍,傳聞在此鎮(zhèn)守,故而這里被命名為“娘子關”。連纖柔女子都是這樣的大丈夫氣概,你說厲害不?這位“娘子”,看來要永久地傾情佑護三晉大地了。
不僅如此,山西更是個出巨匠出大家的地方,女皇武則天、武圣關羽、史學大師司馬光等等,隨便舉出一個便是幾百年上千年無人可比;就是近現(xiàn)代,也有無數(shù)響當當?shù)纳轿魅说拿?,成為社會發(fā)展的引領者、推動者、貢獻者,且有著非凡的“山西氣勢”。這氣勢是如何形成的?我想,它來自狂虐山川的磨礪,來自黃土大地的滋養(yǎng),來自古老文化的浸染,來自三晉直根的遺傳;得數(shù)千年文賢武圣之真?zhèn)?,山西乃近水樓臺,得天獨厚,方便之極。你很難想象,這種氣度會輕而易舉地在溫潤海風、小橋流水、一馬平川或者鱗次櫛比的高樓之中培育出來?!氨砝锷胶印钡纳轿鳎瑲鈩莅蹴?,它也造就了山西的人文氣勢。
山西的“輩分”高。輩分高,說話辦事就占地界兒,有著國罵習氣的人,萬不可任意污穢山西,因為那是你的祖宗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你遇上個山西老鄉(xiāng),說不定就是高你幾輩的爺,或者是跟你平輩的同宗后生。罵了山西人,等于個啥?祖爺不饒你。
山西,有我們的根。說到“根”,很多北方人認可祖宗來自洪洞大槐樹,自不必說;有趣的是,我們時??吹侥戏皆S多省份的人們,也紛紛宣稱祖先自洪洞而來。看來,大半個中國的人都與山西有著直接的血脈聯(lián)系,山西的地盤上有著我們的民族無可選擇的一條直根。
1999年的一天,我隨幾位天津作家去參加侯馬藝術節(jié),抽空獨自一人去了洪洞縣。
我走近了祖根的懷抱!站在大槐樹下,恍如歷史的潮水倒流,瞬間穿越,遙想650年前的山西,本來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人丁興旺的百姓們,迎來了一場改變命運的大變故——自此,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離開世代生活的土地。他們在官府的號令下,成群結隊,來到大槐樹下集合登記。他們拖兒帶女,攜著苦澀,踏著黃土,浩浩蕩蕩地奔向四面八方,那是多么令人震撼、叫人心酸的場景??!
我試圖與先人對話,先人卻不語。我試圖尋找那老鸛窩,那張貼的告示,那份“憑照川資”,那根拐杖,那個襁褓,那輛獨輪車,那條捆人的繩索……卻毫無蹤影。我想象著那時,先民們把一份寫有漢字的“通行證”,緊緊握在手中,東越太行,還是西渡黃河,南下中原,還是北上塞外……去哪?去哪?何方是歸宿?可憐我們的祖爺,他們不識字啊,更不知道山那邊、水那邊的情形,只有聽天由命,聽差而行。爺娘妻子爭相送,牽衣頓足攔道哭……臨行前,大人告訴年幼的孩子們:記住這棵大槐樹吧,這是咱們的根啊,記住,記?。?/p>
兒子們記住了,孫子們記住了。然而,他們卻再也沒有了回頭路,大槐樹成了心中永遠的念想。這念想,傳了一代又一代。
想到這里,仰望魁槐,我淚流滿面,無法自持。環(huán)繞古槐,盤桓眷戀,不肯離去。
我滿懷敬意,誠惶誠恐,在記錄著祖先那萬般不舍、萬般無奈、萬般迷茫的大樹下,向著先祖叩首、祭拜。
我找到根了。三晉大地,讓我獲得根脈的血氣,又給了我大山般的關愛。我似乎完成了一次心靈救贖、精神超度,從而獲得圓滿。
有史料記載,始于明洪武六年的洪洞大移民,延綿50余年,累計移民超過百萬。這人口大遷移的磅礴之氣,中外歷史上可曾有過嗎?根向著四面八方延伸,攜著山西的氣勢,攜著黃土高原的基因,奔向四荒八野,扎下根去,又延展開來。強健壯碩的根脈,縱橫交錯,密布九州,其勢無可阻擋,我們民族的氣度與氣概,我們民族枝葉碩茂,傲然立世,不就是由此形成的嗎?
無數(shù)次地想到山西,我的內心充滿了無比的敬仰與感念。
山西的根,山西的氣勢。我為這根脈的氣勢而震撼,更為我與山西的根脈之緣而驕傲!山西是我心中永久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