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王居軍
因了歲月的洗濯,孩提時代的許多往事,已在記憶中漸漸淡漠,惟有母親臨終時,那滿含牽掛而無奈的目光,永恒地烙在我的腦海里,清晰如初。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出生在廣靈縣一個僻遠的鄉(xiāng)村,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和哮喘癥。父親遠在大同煤礦下井,一年當中,除了探親假外,一般很少回家,母親拖著羸弱的身子,拉扯著我們弟兄倆個,日子過得分外恓惶。那時,我還不到十歲,雖說哥哥只大我兩歲,卻比我要懂事得多。母親病重時,哥哥總是很早就起床,掃地擦家,倒灰生爐子,幫媽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我小時候特別頑皮,盡管早就醒了,但怕起來干活,便待在床上偷懶。我蒙著頭,輕輕地將被子撐開一個縫隙,偷偷向外張望著,只見哥哥先取出一顆生雞蛋,在碗邊磕碎,用筷子邊攪動邊倒入白開水,雞蛋潑熟后,灑上白糖,讓母親泡餅干吃。接著,哥哥又抓上幾把谷糠加少許玉米面給雞們煮食,待一切收拾停當,我才裝作剛睡醒的樣子,伸了伸懶腰,不情愿地離開熱被窩,跟哥哥去住在同一小巷的姥姥家吃飯,然后又背著書包一起去上學。
深秋時節(jié),天氣漸漸轉涼,我和哥哥放學后,常常拿著二齒釘耙和麻繩,去地里刨玉米茬子,或是拿著袋子去樹林里摟些楊樹葉,曬干后用來煨炕和做飯。我和哥哥小時候在田里拾柴禾的情景,直到現(xiàn)在還常常出現(xiàn)在夢中,那是一幅多么美麗而又迷人的鄉(xiāng)村景色?。∏锶盏奶炜?,湛藍而高遠。收割后的原野,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晚霞染紅了樹梢,山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吟唱,河里的小水在淙淙地流淌,清澈見底的水流里,時不時會游過幾尾活蹦亂跳的魚兒。我深深地陶醉于眼前這令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之中,早就將刨茬子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我一會用樹枝去戳水里的小魚,一會又用土坷垃追打樹上的飛鳥,等我玩累了,瘋夠了,哥哥也早已拾掇好一大堆的玉米茬子,我們將茬子上的土抖盡,碼成長方體形狀,上下墊著撿來的玉米秸稈,用繩子勒緊,然后,每人一捆,背著回家。那時候,盡管日子過得十分清苦,但有母親在家,哪怕是臥床不起,我們心里也覺得特別踏實和安全。
母親本來生就一張鵝蛋臉,身材高挑,模樣俊俏,但可恨的病魔無情地吞噬著母親的健康,母親每天吃不進幾口飯,卻在大把大把地喝藥,眼瞅著母親那曾經豐潤的雙頰一天天消瘦下來,臉色也變得如枯黃的樹葉,失去了往日的血色和光澤。母親雖說身體不好,但特別愛干凈,病情稍有好轉,母親就坐不住了,不是打掃家,就是給我們縫洗衣服,將一切家務都料理得井井有條。母親給我和哥哥做的松緊口布鞋,精致大方,舒適合腳,縫制的衣服、被子,針線細密而又勻稱,受到街坊鄰里的交口稱譽。
母親對我和哥哥的學習要求甚嚴,每天放學后,都要親眼看著我們寫完作業(yè),才肯讓我們出去玩。聽姥姥說,母親上學時,功課門門優(yōu)秀,多次被學校評為五好學生。我冬天戴的栽絨棉帽就是媽媽曾經獲得的獎品,為此,小伙伴們常常羨慕不已。在那個年代,能戴一頂像解放軍叔叔一樣的栽絨帽子,實屬不易,村里多數人都戴著用山羊猴子皮縫制的棉帽,做工粗糙,樣式滑稽,看上去,就像電影《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特不雅觀。
母親不僅生性要強,而且多愁善感,就跟《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差不多。不論做什么,都要傾心盡力做到極致,在常人看來很微不足道的一些事情,往往都能引起母親的憂慮與愁思。有時候,一家人聚在一起打撲克,每逢出牌,母親都要尋思再三,生怕自己出錯,如果玩輸了,母親會一整天都變得情緒低落。記得有一年中秋節(jié),在空軍某后勤部隊服役的三舅,特地從外省給我們寄回一盒點心,這在當時的農村可是屬于奢侈品。晚上,母親將月餅、果品放在一個大盤子里,順便又加了幾塊三舅給買的點心,擺在院子中央的方桌上,給“月亮爺爺”上供。后來,當我們撤供時,才發(fā)現(xiàn)忘了閂街門,點心和供品讓人偷去足有一半,那天晚上,母親心疼得一夜都沒睡好。
母親心地良善,與鄰居們相處得特別要好,每次家里改善生活時,母親都要打發(fā)我們先給鄰居送去一些,隨后,自家人才開始動筷子。因此,左鄰右舍的大娘嬸子們都喜歡到我家串門,在生活上,我們一家子也常常得到大家的接濟和幫助。
由于我和哥哥年齡尚小,病重時,母親生怕自己失態(tài),會嚇著我們,總是咬緊牙關,默默忍受著,實在扛不住了,就想方設法打發(fā)我和哥哥出去。那時,我們還不諳世事,竟真的走了,把母親一個人撇在家里,獨自承受著病痛的折磨,我們真傻!
記得有一次,我半夜起來小解,發(fā)現(xiàn)母親正大口大口地吐血,我嚇壞了,趕緊去推熟睡中的哥哥,卻被母親攔住了。可憐的母親見瞞不過去了,便強打精神,一邊喘一邊安慰我說:“別怕,這種事,媽經得多了,不過是咳嗽震破了毛細血管,吃些藥就會好的?!蔽亦咧鴿M眼的淚水,望著面色憔悴的母親,心里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和惶恐。
在那個年月里,物資出奇地匱乏。有時,為了弄到幾盒維系母親生命用的青霉素,當“窯黑子”的父親,不得不四處找關系、批條子,腿都跑細了,藥還是常常接濟不上,由于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治療和控制,母親的病情變得越來越重了。
一個秋陽暖暖的下午,母親坐在院子里,撫摸著我和哥哥的頭,慢言細語地囑咐我們:“有一天媽若是走了,你們不要傷心,要聽爸爸的話,好好學習,走正路子,多學些本事,長大后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母親撩起衣襟,擦了擦溢出眼角的淚水,接著說:“凡事多長個心眼,學會自己照顧自己,遇到困難時要想辦法克服……”我和哥哥一邊流眼淚,一邊連連點著頭,我們緊緊地抓住母親的手,依偎在母親身邊,生怕一松開,母親就會立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那年冬天,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了,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沒能挽留住她的生命。母親是大睜著兩眼走的。她是帶著對我和哥哥的莫大牽掛以及對死神不可抗拒的無奈上路的。
那年,母親32歲,我剛滿10虛歲。
母親去世后,由于父親終日在井下作業(yè),實在沒時間照顧兩個年紀尚小的孩子,便將我和哥哥寄居在姥姥家。我有三個舅舅,兩個姨姨,母親是長女,在姊妹六人中排行老二,大舅最大,六舅最小。姥爺身體一直不好,在我母親走后的第二年,也不幸病逝。也許是從小沒媽的緣故吧,姥姥、姨姨、舅舅們對我和哥哥特別疼愛,盡其所能地呵護著我們,就這樣,我和哥哥一直到完成學業(yè)、參加工作為止,才跟姥姥分開。
母親剛離開的那幾年,我和哥哥都是結伴去給母親上墳,每次我們都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媽媽”,在田地里干活的人們,看著兩個沒娘的孩子哭得如此可憐,便動了惻隱之心,往往會走過去將我們攙扶起來,并好言安慰,我和哥哥方才止住悲聲。
記得母親過三周年時,正值數九寒冬,哥哥剛好參加考試,姨姨舅舅們又有事都不在家,我只好一個人去給母親上墳。我們村的墳地一般都在離村子很遠的山坡上。那天,天陰沉沉的,西北風夾雜著雪花呼嘯而來,吹打在人臉上像針扎一樣的疼痛。我邊走邊四處張望,四野一片蒼茫,空無一人,我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來到母親墳前,擺好供品供菜,跪在地上點香燒紙時,卻怎么也點不著火,風刮得田里的玉米桿子嘩嘩作響,一陣旋風迎面吹來,枯葉碎屑被風旋到空中一圈一圈地打轉。眼前的情景,使我不由得聯(lián)想起老人們講的那些嚇人故事,我突然感到十分的恐懼,心跳急遽加快,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從高高的田埂后面撲出一只餓狼來。最后一根火柴劃完了,也未能點著個火,我顧不上再講究什么了,匆忙收拾好供碗、供筷,?著竹籃,連滾帶爬地往村里跑去。
由于母親走得早,村里人對我和哥哥格外關照,生產隊分東西時,人們總是爭先恐后,亂作一團,但只要隊長站在高處一喊,誰也不要擁擠,先讓倆孩子領,于是,大家馬上安靜下來,紛紛給我和哥哥讓路。多年以后,每當我回想起這一幕幕往事時,總會被純樸善良的鄉(xiāng)親們感動得熱淚盈眶!
日子在不經意間一晃而過,轉眼之間,40多年過去了,伴隨著“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這支憂傷的曲子,我在遠離母愛的荒原上,艱難地跋涉。頹廢時,想起冥冥之中,母親那牽腸掛肚的目光,便會于陡然間平添一種無形的力量,鞭策我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同多舛的命運進行一次又一次頑強的抗爭。
值得告慰母親的是,在經歷了生活的凄風苦雨之后,我們漸漸地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哥哥大學畢業(yè)后,在機關工作,我上完中專,被分配到化工行業(yè)?,F(xiàn)在,我和哥哥的孩子們也都學有所成,走上了工作崗位。多年來,我一直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稿件常常被各地報紙、雜志和網絡平臺采用,并多次獲獎。成績面前,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因為,在我的身后時時刻刻都有一束關注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