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婧雅 樊志民

鄂倫春族是東北地區(qū)傳統(tǒng)的漁獵民族，人口規(guī)模較小且處于邊緣地區(qū)，世代以狩獵采集為業(yè)。對于該族的相關研究主要依托于民族學和人類學，集中在社會文化、宗教民俗和語言保護等方面①，成果頗豐。不同學者在各自的學科框架內，對鄂倫春族進行了深入地探討，并形成了種類齊全的檔案、民族志及調查報告等材料。然而已有成果對于鄂倫春族生計僅有零散提及，尚未形成專門性研究。本文得益于前輩學者詳盡、系統(tǒng)的資料整理，基于農業(yè)歷史的視角，對該族總體生計結構的演變進行歷時性考察。意在厘清鄂倫春族生計方式的變遷歷程，直觀、立體地展現該民族經濟社會的歷史發(fā)展脈絡。

一、清以前鄂倫春族的生計結構——漁采狩獵

鄂倫春族早期的生計結構以狩獵為主，采集、捕魚為輔，出現了以“烏力楞”為單位的狩獵組織，家庭手工業(yè)得以孕育，并且開始馴養(yǎng)鹿類。

鄂倫春人生活的區(qū)域為“黑龍江以北，精奇里江源以南，皆其射獵之地，其眾夾精奇里江以居”［1］(卷二,P151)， 該地具有獨特而豐裕的自然稟賦，自古以來均為得天獨厚的采集、狩獵場所。鄂倫春人世代聚居于此，但溯其根源，學界尚未達成共識?？梢钥隙ǖ氖牵鮽惔鹤逑茸媾c中古時期黑龍江流域的肅慎、室韋和女真等民族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由于年代過于久遠，且沒有充足的文獻及考古發(fā)掘材料支撐，僅憑史籍中的寥寥幾筆就判定鄂倫春族族源（下文將詳述），其可信度有待于考證。多位學者傾向認為，該族族源最早可追溯至南北朝時期的缽室韋一族③，因其分布區(qū)域、居住方式及生產生活等多方面要素均與鄂倫春族極為相似［2］(P109-110)。缽室韋部落主要位于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南麓，“依胡布山而住”［3］(卷八四,P1883)、“用樺皮蓋屋”［3］(卷八四,P1883)，維持著原始的漁獵生活，其生活方式與北室韋相近，“饒章鹿，射獵為務，食肉衣皮。鑿冰，沒水中而網射魚鱉。地多積雪，懼陷坑阱，騎木而行，俗皆捕貂為業(yè)，冠以狐貉，衣以魚皮”［3］(卷八四,P1883)。史籍中的相關記載確實表明缽室韋、北室韋等部落已經開始使用簡單的射獵和捕魚器具，同時馴養(yǎng)鹿類，與后來鄂倫春族的生活方式所差無幾，二者的生活區(qū)域也十分吻合。

唐代以后，在黑龍江流域活動的族群維持著極其原始的漁獵經濟，直至遼、金統(tǒng)治時期，他們的生計方式并無改變。元代的鄂倫春族被中原人稱之為“林木中百姓”④，其聚居地區(qū)“土地曠闊，人民散居……無市井城郭，逐水草為居，以射獵為業(yè)”［4］(卷五九,P1400)，政府實行“隨俗而治”，“各仍舊俗”的羈縻政策，保留族內本有的生產生活方式不予干預。到了明代，該地的采獵經濟依舊盛行，其中生活的漁獵民族被視為“北山野人”部落⑤，明王朝在此設立衛(wèi)所制度進行日常的統(tǒng)治管理［2］(P110)，但仍遵循該族原有的生計不多加干涉。

鄂倫春族族居地氣候條件良好，動、植物資源充裕，供給量大且來源廣泛。可以捕獲的獵物種類繁多，狍子、獐子、馬鹿和野豬均是獵民們的主要目標［5］(P2)。采集業(yè)雖為附屬經濟部門，卻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大小興安嶺中蘊藏著豐富的草本及木本植物可供采摘，包含黃芪、知母和五味子等名貴的藥材，野蔥、柳蒿和野韭菜等野菜，杜柿、稠李子和雅疙瘩等野果［5］(P2)，以及其他根塊莖植物。此外，鄂倫春人充分利用黑龍江、松花江流域豐富的魚類資源，如大馬哈魚、鰉鯉等，作為補充食物來源的重要供給。各類豐富的捕魚器也應運而生，如魚叉、魚鉤等［6］(P332)。

狩獵經濟為鄂倫春族的主要經濟部門，在內部形成了以“烏力楞”為單位的狩獵組織。烏力楞的字面意思是“子孫們”，代指家庭公社，一個烏力楞可以視作一個生產和消費單位［7］(P53)。狩獵活動得以長期維系，同樣離不開馴鹿的飼養(yǎng)。黑龍江北岸、外興安嶺南麓地區(qū)的氣候條件良好，適宜苔蘚生長。而鹿類正以苔蘚為食，所以他們普遍豢養(yǎng)馴鹿。族名中的“鄂倫”二字正是指代鹿類中的一種——四不像［8］。據記載，鹿類在林區(qū)的靈活程度是其他動物所無法匹敵的，且性情溫順，便于騎乘、馱載［9］(P44)，它的出現為狩獵生產提供了重要的動力，對該族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清以前，鄂倫春族的手工業(yè)處于萌芽期，且一直囿于原始的家庭手工業(yè)，不僅規(guī)模較小，還尚未形成獨立的生產部門。彼時，手工業(yè)制造均在狩獵、漁采的間隙進行，并無專門的從業(yè)者。

二、清代鄂倫春族狩獵經濟的變化——狩獵工具改進、商品化發(fā)軔

十七世紀中葉，鄂倫春族南遷至松花江流域，狩獵工具得到改進，狩獵動力發(fā)生變化，并出現獵業(yè)商品化的趨勢。此時，狩獵在鄂倫春族的生計結構中占據主導地位，采集、捕魚和家庭手工業(yè)作為補充生計方式。

崇德年間，“俄羅斯人竊據，筑城居之，以侵掠索倫、達呼爾諸部”［10］(卷五七,P1964)，沙俄入侵我國東北邊境，迫使鄂倫春人由黑龍江以北遷至松花江流域的興安嶺地區(qū)。地理位置的轉移導致狩獵的動力發(fā)生變化。由于馴鹿的地理分布僅限于生長苔蘚的地區(qū)，而黑龍江以南的興安嶺一帶不具備苔蘚的成長條件，馴鹿鮮少再被族人飼養(yǎng)。馬匹受到馴化并服務于鄂倫春人的日常生活，逐漸成為人們在狩獵行動里的忠實伴侶。此外，獵犬也可以尋找野獸并跟蹤追擊［11］。

在原始的捕獵活動中，族人主要利用的狩獵工具是弓箭和扎槍⑥。十七世紀中葉，鄂倫春人與外界的聯系愈發(fā)密切，鐵器、火槍等器具也借此契機傳入，取代弓箭成為了主要的捕獵工具。鐵器的傳入令狩獵器具的性能實現了質的飛躍，人們摒棄了原始的石斧、石鑿等工具，用鐵制箭頭替換了石箭頭和骨箭頭，扎槍的槍頭也改為了金屬槍頭。捕獵效率極大提高，狩獵技術也得以改進，鄂倫春族的狩獵生產邁入了穩(wěn)步發(fā)展的繁榮階段。

在十七至十九世紀的二百余年中，代表血緣關系的“烏力楞”逐漸解體，轉變?yōu)榈赜蛐怨?，個體家庭逐漸成為鄂倫春社會的基本經濟單位［12］(P61)。此時，他們不僅從事漁獵采集，同時從事家庭手工業(yè)，家庭分工呈現出“男獵女織”的景象［13］(P229)。男性主要負責木制品、骨制品等原料較為堅硬的手工制品，以漁獵工具為主，例如樺樹皮船。女性多用皮革、樺皮和動物皮毛制成紡織品，作為衣物、被服等物品來抵御嚴寒。獵物和采集物不但具有果腹的用途，還可以加工為獸皮、樺皮制品、骨制品和毛織品，種類層出不窮。在狩獵以外的時間中，族人在家里進行一些生產器具的手工制作，如刀柄、槍架、斧把、魚鉤和鹿哨等等［14］。

在此時期，商品交易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進入到鄂倫春人的社會生活之中，他們的自然經濟受到了極大沖擊，自給自足的經濟被打破，開始出現獵業(yè)經濟商品化的趨勢。不僅形成了名為“諳達”的貿易形式來進行物物交換，官府還頒布了貢貂制度，頗有由有限生計供給無限欲望之嫌。獵業(yè)經濟商品化之前，若獵取到一只鹿，除了食肉制衣外別無他用。隨著商品化的發(fā)軔，鹿類的利用不僅限于食肉衣皮，身上的各個部位都開發(fā)了藥用或商業(yè)價值，例如鹿茸、鹿胎、鹿鞭和鹿尾是高級補品，鹿肉也可曬成肉干售賣［12］(P73)。這種商品化趨勢也在影響著其他生計，不但獵物進一步商品化，手工業(yè)產品同樣開始流入市場，作為貨物進行售賣。手工業(yè)不再拘泥于自給自足的運行模式，逐步轉變?yōu)樽援a外銷，該時段為獨立手工業(yè)部門的發(fā)展階段。

三、晚清民國時期鄂倫春族的生計變遷——農耕的介入

晚清民國時期，“棄獵從農”政策雖以失敗落幕，卻是鄂倫春族農業(yè)化進程的初步探索，為該族農業(yè)生產的發(fā)端。

十九世紀末，部分漢人遷入鄂倫春族聚居地，加上周邊民族的帶動，一部分鄂倫春族族民開始自發(fā)地耕種土地，在璦琿、遜克、嫩江和西布特哈等荒地進行大量開墾。“庫瑪爾路嶺北鑲白旗二佐鄂倫春族有73戶，其中定居耕種的就有30余戶，開成熟田300余坰；該路正白旗頭佐有鄂倫春族24戶，定居耕種的有七八戶，開成熟田40余坰；該路鑲黃旗頭佐有鄂倫春族46戶，17戶定居耕種，開成熟田80余坰”［15］(P35)，可見在庫瑪爾路的鄂倫春族中，農業(yè)已得到普及。

此后不久，鄂倫春族再次遭受沙皇俄國的侵略。官府出于保護興安嶺轄地的目的，欲與內地采取相同模式的管理措施，意在加強社會融合，實現集中管治。由此官府提出收撫鄂倫春族，令其“棄獵歸農”。然而該政策在實施過程中表現出較為激進的特征。鄂倫春族人民接觸農業(yè)時間尚短，掌握的農耕技術不夠成熟。一般而言，耕作技術的提升需要經歷漫長的過程，單靠此種生計無法在短時間內實現糧食自給自足。該地區(qū)的自然條件更利于狩獵，族人無法完全舍棄自古賴以為生的采獵經濟，全身心投入農業(yè)生產，因此農業(yè)收效甚微。不分畛域、不設身處地實行一刀切的“棄獵歸農”政策，導致族人產生了抵觸情緒，“一聞建房開墾，幾如害其性命，搖首掩耳，促急奔去”⑦，甚至“將房門用木倒頂，全家入山行圍”⑦。以至于這一政策進展不大，最終以失敗告終。很多鄂倫春族百姓在政策松懈后再次回歸了傳統(tǒng)的狩獵生活。雖然政策的推行沒有成功，但它實為鄂倫春族一次由獵向農轉型的嘗試，為日后鄂倫春族的農業(yè)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促進作用。

民國時期社會局勢動蕩不安，戰(zhàn)亂頻仍，政府為加強邊疆控制，維持社會正常、穩(wěn)定地運行，提出“寓兵于農”。1915年在鄂倫春族士兵中頒布了“生計放墾地章程”，撥款建房、購買耕牛、種糧種籽，來建屯興墾［16］。在檔案材料中可以見諸記載：“民國五年四月一日，漠河設治員趙春芳電稱收撫鄂民三十一戶擬撥地占屯開墾，經巡按使核準。六月十日巡按使撥款大洋三千五百元為收撫鄂民三十一戶占房之用?！保?7］(P77)在政府的有力幫扶下，鄂倫春族的經濟得到了有效緩解，耕作農墾也在逐步恢復經營。然而好景不長，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日本帝國侵占我國東北地區(qū)，他們對鄂倫春族采取打壓的措施，要求族民維持原始的漁獵生活，不允許從事農業(yè)生產，不允許受到先進民族的教化［18］。“大多數已實現定居的鄂倫春人又被迫重返山林，社會生活狀況也急劇惡化，人口銳減，整個民族瀕于滅絕的邊緣”［19］。鄂倫春族的經濟發(fā)展受到了種種限制，農業(yè)化進程再次停滯，生產力長期處于較低水平。

四、新中國成立以來鄂倫春族的復合生計結構——農林牧副

新中國成立以來，興安嶺地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退化日趨嚴重。通過黨中央積極的政策引導，鄂倫春族形成了以農、林、牧、副等經濟方式協(xié)同發(fā)展的復合型生計結構。

自新中國誕生以降，黨和政府高度重視人口較少民族的生存問題。此時的鄂倫春族仍生活在山林之中，居無定所，維持著最為原始的生計。一方面，由于興安嶺地區(qū)自然環(huán)境惡化、人口增長過快等因素，導致動植物資源從豐裕變?yōu)閰T乏，可以獵捕的動物數量下降，打獵難度增大，再難出現“獐狍野鹿打也打不盡”的景象。另一方面，黨和政府顧及該族人民艱苦的生活條件，強力推行農業(yè)政策，發(fā)出了下山定居的號召。1953年伊始，鄂倫春族人民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分批次下山定居，即使是最晚定居的托河地區(qū)鄂倫春人，也于1957年全部從山上轉移至村鎮(zhèn)［20］。同時大力發(fā)展農業(yè)，結束了長達數世紀“林木中百姓”的生活，從根本上改變了居住及生活方式。建房屋、興農墾，該族經濟、教育、醫(yī)療等各方面的發(fā)展都受到了大力扶持。

表1 1953年以來鄂倫春族民族經濟的政策與特征

從1953年開始，各級干部為鄂倫春人做了諸多物質準備和心理疏導工作，協(xié)助族民下山定居，農、副業(yè)同時起步發(fā)展。鄂倫春人在定居后建立起了農業(yè)互助組，并在他族農業(yè)人才的指導與幫助下，引入先進的農業(yè)設施，提高了農耕的效率與質量。與此同時，獵業(yè)尚未脫離鄂倫春人的生產生活，獵業(yè)互助組也存在于多個村社之中?；ブM的成立使鄂倫春族的經濟實現了有效增長。1958年至1966年，獵業(yè)式微，農牧業(yè)得到發(fā)展。一方面由于狍子、犴等野生動物數量的大幅度減少，以及大興安嶺林場開始籌建城鎮(zhèn)，人口增加，曾經捕獵的場所被侵占，捕獵范圍大大縮減。另一方面，從1957年開始，國家開始著手保護稀有動物，禁止獵捕鹿類，并有計劃地獵犴等。狩獵業(yè)受到管制，陷入了困境。鹿類曾經是鄂倫春族獵民們的主要獵捕對象，禁止捕鹿后獵民們一度陷入“無獸可打”的境地。雖然禁止私自獵鹿，但此時該族的養(yǎng)鹿業(yè)興起，各個生產隊都建立了一定規(guī)模的養(yǎng)鹿場，是一次重大的經濟生產革新，成為當時重要的經濟來源。而且還在族民間挑選最為精干的獵手，建立專業(yè)捕鹿組來捕捉活鹿。為了擺脫單一的不穩(wěn)定的采獵經濟，改變經濟生活中的被動局面，減少鄂倫春族生產生活中的不穩(wěn)定性因素，黨和政府為之規(guī)劃制定了適宜的方針政策。開始推行“獵業(yè)、飼養(yǎng)業(yè)同時并舉”的復合型經濟結構，并且?guī)椭鮽惔喝藙?chuàng)造便利條件，拓展新的業(yè)務。與此同時，鄂倫春人開始注重糧食和飼料的種植，并積極發(fā)展工業(yè)生產，以豬、牛、雞等家禽、家畜為主的飼養(yǎng)業(yè)經營也開始步入正軌。若遇農業(yè)收成不景氣的年份，采集、漁業(yè)、手工業(yè)和馱腳⑧等副業(yè)收入不菲，同樣可以維持鄂倫春族經濟社會的穩(wěn)步運轉。

1966至1981年為單一的農業(yè)生產階段，農業(yè)躍升為支柱性產業(yè)。由于大量人口的遷入，鄂倫春族聚居地的土地開墾面積逐年攀升。在此期間，引進了拖拉機、機引播種機、聯合收割機，以及鏵犁、重耙和輕耙等機器。農業(yè)機械化的初步實現，推動了鄂倫春族的農業(yè)生產。在特殊時期，鄂倫春族的農業(yè)發(fā)展雖然經歷了短時停滯，但耕地面積和糧食產量均維持在一定水平，鄂倫春族生產的糧食不僅可以自給自足，還足夠向國家轉賣余糧，糧食產量與以往相比實現了數量上的突破。1982年至1995年，林業(yè)建設穩(wěn)步發(fā)展。鄂倫春族遵循“以林為主、林農結合、多種經營”的方針，將經濟發(fā)展的重點轉向林業(yè)生產，該時期為“開發(fā)森林、木材資源最高的時期”［21］。林業(yè)成為主要培育扶持的產業(yè)，由林業(yè)衍生的木材加工業(yè)也應時而生，組織建立起美術廠、單板廠和林產公司，形成了多項產業(yè)齊頭并進的經濟發(fā)展模式。

五、1996年以來鄂倫春族的多元互濟型生計結構

隨著1996年禁獵政策的頒布與推行，狩獵經濟退出了鄂倫春人的生產生活，自此他們采取多種方式維持生計，形成了以農、林、牧、副為主體的多元互濟型生計結構。

1996年，興安嶺地區(qū)環(huán)境破壞嚴重，動植物資源告竭。鄂倫春自治旗接到上級指示，宣布在全旗范圍內采取禁獵措施, 實行“禁獵轉產”的政策。在鄂倫春族歷史中存在了數個世紀的支柱性經濟方式——狩獵經濟，從民族社會生活中徹底消失，農業(yè)成為該族最主要的經濟來源。鄂倫春族首先由林業(yè)向農業(yè)轉產，遵循“以農為主、多種經營、全面發(fā)展”的生產方針。爾后轉變?yōu)橐赞r牧業(yè)生產為主，結合畜牧業(yè)、林業(yè)和手工業(yè)等多種經營的經濟類型。與此同時，外出務工、教育業(yè)也成為鄂倫春人的選擇，鄂倫春族發(fā)展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

縱觀鄂倫春族生計的演變歷程，可以窺見一些規(guī)律與問題。以狩獵漁采為主的攫取型經濟和以農業(yè)為主的生產型經濟，在鄂倫春族生計結構中占比的變化呈現出規(guī)律性態(tài)勢：攫取型經濟起源時間早，持續(xù)時間長，伴隨著鄂倫春族生活中的絕大多數歲月，但步入現代社會后逐漸消逝；生產型經濟出現時間晚，屬于非主動選擇的生計方式，在經濟結構中所占的比重卻持續(xù)攀升。在攫取型和生產型經濟方式共存的年份中，攫取型經濟逐漸轉衰，占比降低；生產型經濟占比增高，直至將攫取型經濟取而代之。

鄂倫春人的生產生活區(qū)域緯度偏高，自然環(huán)境更加適宜狩獵漁采，早期農業(yè)產生的動力不足，使鄂倫春族原始的漁獵生計得以長期保留，成為世界上為數不多的維持原始社會形態(tài)的漁獵民族。然而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各項管理體制全面介入。鑒于當地自然資源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以及各地人口的遷入，鄂倫春人的傳統(tǒng)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了急劇而重大的改變［22］(P282)。在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與生活環(huán)境轉變下的生計結構轉型過程中，以狩獵采集為生的族人勢必會面臨一定的困境，例如心理及生理節(jié)奏的階段性適應。張雨男認為，獵民心理及生理上所體現的不適應性來源于“以資源快速消耗、與獵物生長周期同步、群體活動中穿插個體活動的傳統(tǒng)日常生活節(jié)奏”，過渡至“以剩余不斷積累、與農作物生長周期同步、以家庭為運轉單位的農耕節(jié)奏”［23］。農業(yè)勞作非常辛苦，且需要謹遵農時，投入大量的人力進行關懷照料。族人對于農耕文化的接納與認同是緩慢培育起來的，農業(yè)知識的學習與精進不能急于求成，農耕技術的引入與本土化同樣需要時間，這對于“食物資源及金錢財物消耗節(jié)奏較快”［23］的鄂倫春人來說實屬不易。但與以往鄂倫春人從不儲藏糧食、物品，只攜帶極少行李游走于森林中不同，下山定居后溫飽和收入來源變得穩(wěn)定，還可以積攢一定的糧食和錢財積蓄。農業(yè)使鄂倫春族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它對于鄂倫春人來說無疑是更好的，更符合現代化潮流的選擇。

采獵經濟在鄂倫春族的歷史沿革中傳承發(fā)展，對于先民的生存繁衍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它是鄂倫春人千百年來生活經驗的累積，已經形成了具有生存性智慧的宇宙觀和價值觀［24］。發(fā)展農業(yè)的出發(fā)點雖是為了鄂倫春人擁有更好的棲居環(huán)境，但它對于民眾的生理和心理上來說都是極大的考驗。習慣了常年游獵于山林中的族人難以忍受“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的漫長等待，男性強大的捕獵能力無法得到施展，以酗酒、打牌、賭博等方式虛度時光，緩解內心的壓抑和苦悶，甚至還有偷偷返回林間的情況出現。根據統(tǒng)計，1953年鄂倫春族的人口數量僅有2251人，處于“人口再生產危機”階段［25］，族人心理及生理上的適應與接納歷經了幾代人的努力。在黨和政府的大力干預下，這種情況慢慢得到緩解，1982年鄂倫春族人口回升至4132人［25］，農業(yè)發(fā)展也逐漸步入正軌，由此跟上了祖國現代化建設的步伐。

六、余論

通過對鄂倫春族的生計變遷進行歷時性考察，不同時段內生計的標志性特征及轉變過程得以呈現。從單一的采獵經濟發(fā)展至農、林、牧、副等多種經濟協(xié)調發(fā)展，還加入了馱腳業(yè)、工商業(yè)甚至外出務工等生計，實現了經濟發(fā)展的方式及內涵多元化。不同生計之間互為補充，保障了鄂倫春人民的生產生活，民族基層社會得以有序運行，為其民族的現代化發(fā)展提供了有力保障。

狩獵、采集等攫取型生計，通常被視為落后的經濟方式，但它曾長久存在于人類社會的歷史之中，必有其可以提倡和推崇的緣由。對于鄂倫春人來說，已經形成了與采獵經濟相關的，本族獨有的、智慧的生存理念與經驗。若著眼于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視域，禁獵政策有利于動植物等自然資源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然而狩獵作為一種民族特色文化，是千百年來形成的智慧結晶，不應埋沒于時代前進的洪流之中。攫取型經濟至生產型經濟的轉變已勢不可當，但在保護民族文化的語境之中，理應思考鄂倫春族文化應如何傳承。它作為一個文化戰(zhàn)略問題［26］，事關民族特色文化的生存與培育，為少數民族發(fā)展工作的范疇之一。找到相應的解決發(fā)展政策，使鄂倫春族的民族色彩不被抹去、同化，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對于鄂倫春族狩獵文化的保護與傳承，為研究鄂倫春族社會進一步討論與闡析的方向。

注釋：

①社會文化方面，參見何群：《環(huán)境、文化與人口較少民族的發(fā)展——以鄂倫春族為例》，載《中國民族》2009年第4期；張雨男：《走出發(fā)展的“困境”——人類學話語中的鄂倫春社會與文化》，載《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9年第6期；唐戈，陳伯霖：《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族文化保護漫談》，載《民族文學研究》2006年第1期。宗教民俗方面，參見趙復興：《鄂倫春族原始宗教研究》，載《內蒙古社會科學》(文史哲版)1990年第3期；楊金戈：《鄂倫春族神話與薩滿祭禮》，載《黑龍江民族叢刊》2019年第2期。語言保護方面，參見劉曉春，關小云：《鄂倫春族語言文化現狀與保護對策》，載《黑龍江民族叢刊》2019年第3期；許晉：《內蒙古鄂倫春族語言生態(tài)的變遷與傳承策略》，載《黑龍江民族叢刊》2019年第1期。

②參見韓有峰：《鄂倫春族歷史、文化與發(fā)展》，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第1頁?！坝谢顒佑谖鞑康臇|胡、鮮卑、室韋、契丹、蒙古等；有活動于中部的濊貊、索離、夫余等；有活動于東部的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等”。

③關于鄂倫春族族源的探析，國內學者主要持缽室韋和肅慎兩種觀點。參見馮君實：《鄂倫春族探源》，載《吉林師大學報（人文社科版）》1979年第2期；烏力吉圖：《鄂倫春族源考略》，載《內蒙古社會科學》1984年第5期；王延，方征：《鄂倫春族族源的文獻探析》，《黑龍江民族叢刊》2011年第2期。

④“林木中百姓”一詞來源于“鄂倫春實亦索倫之別部，其族皆散處內興安嶺山中，以捕獵為業(yè)，元時稱為林木中百姓，國初謂樹中人，又謂為使鹿部”。參見徐世昌撰：《東三省政略》卷1，臺北：文海出版社，1965年，第1481頁。

⑤“北山野人”一詞來源于“一種曰北山野人，乘鹿出入”。參見（明）李賢等撰：《大明一統(tǒng)志》，卷89，臺灣：臺聯國風出版社，1977年，第5485頁。

⑥參見《鄂倫春族簡史》第30頁，扎槍與弓箭配合使用，遠距離捕獵時使用弓箭，近距離捕獵時通常使用扎槍，除此之外也可以起到抵抗野獸反撲的防御作用。

⑦參見黑龍江省檔案館館藏檔案史料《庫瑪爾路鄂倫春協(xié)領徐希廉：督催各佐，勉勵鄂民作速興墾建房化俗通風論》，民國七年三月十五日。轉引自《鄂倫春族40年(1953-1993年)》，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36頁。

⑧馱腳，即在不方便車輛交通的地區(qū)，利用牲口運輸貨物，為該時期發(fā)展的一項新興職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