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從山邊一直垂掛到保康縣城,這座鄂西北的小城在小雨中顯得靜謐安詳。
清溪河的水從容不迫地流淌,雨小,河水沒有混濁,翻過橡皮壩時依然是一掛透明的液體玻璃的翻卷,水聲嘩嘩,浪漫而不激烈。
我在雨中的小城漫步,這里是楚文化發(fā)祥地之一,或許在小城的某個角落還能尋覓到楚文化的遺跡,還能感受到在這片土地上彌散了幾千年的楚文化的信息。
突然看見一座院子,院墻很特別,院里的房子不是很高,清一色的琉璃瓦房頂,外貌很像一座楚文化博物館。走進院子,綠草茵茵,花木茂盛。隨風(fēng)飄散的酒香告訴我,這是一座酒廠。
這才去看進門的樓前掛著的牌子,原來真是堯治河酒業(yè)公司。
堯治河是一條出名的河,傳說堯帝曾在這里治水開河,懲治惡龍,酒業(yè)公司就用堯治河做了酒的名字。來??档膸滋於己葓蛑魏樱鴮嵶屛矣X著了好,綿柔醇和,回味悠長,不像大江波濤洶涌,也不像小溪汩汩涓流,倒像極了這清溪河,既舒緩平靜,又漣漪疊疊,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妙。
想不到在酒廠遇著了??祵懶≌f的呂先覺,寫散文的周才彬和魏群夫,也難怪,哪個文人不喜這杯中物?酒廠自然就走得勤。
他們說,來了酒廠,不去看看踩曲?
我并不知何為踩曲,便隨了他們前去觀看。
來到踩曲車間,幾十個女工穿著工裝,手扶在一個叫做螺旋輸送機的機器上,赤著腳,在一只稱為曲模的木盒上踩踏。酒廠的劉主任告訴我們,曲模里裝的是制作酒曲的曲料。
螺旋輸送機不斷把曲料傳送過來傾倒在干凈的地面上,已經(jīng)洗凈了腳的女工們魚貫而行,走過來取過一只曲模,把曲料捧進曲模里,便開始踩踏。踩踏的動作很快,似乎有一種內(nèi)在的節(jié)奏,她們的動作便有了舞蹈的因素。輕輕地跳起,自然地扭腰甩臀,兩只腳輪流踩踏在曲模里的曲料上,這些細膩飽滿的腳板,跟曲料親密接觸,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問候,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接納,兩個生命的相互取悅,催生了新的生命——酒曲!
我們的到來,并沒有驚擾到踩曲的女工們,也許經(jīng)常有人來參觀,她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又或者因為有了觀眾,她們希望把這本來就律動感很強的勞動向藝術(shù)的方向強化,使之變得更具美學(xué)意義。她們不需要語言組織,只需要一個眼神的傳遞,便心領(lǐng)神會,于是,一場表演開始了。幾十雙腳起起伏伏,由點到線,組成一個特殊的陣仗,從那些虛虛實實的腳板的圖畫里,我們仿佛看到了纖細的血管,細密的肌理,看到了血液的涌動,看到了神經(jīng)的張弛。腳,從來都是被束縛在鞋襪里,承重前行,很少有機會示人,而現(xiàn)在,它們真真切切地展示在眾人面前,還要主導(dǎo)一場富有詩意的勞作。興奮、激動,動作更加流暢,配合更加和諧。
踩好的曲塊整整齊齊排列在一邊的空地上,像一張諾大的軍棋棋盤,從司令到工兵有序列陣,這支部隊的建制不斷擴大,那些女工們讓棋盤不斷延長,也不斷加寬,不斷有將士站到棋盤上應(yīng)有的位置。
擺好踩好的曲塊,空的曲模拿回來,把曲料再捧進去,再來踩踏,來去幾乎就是小跑,只為著盡快加入到跳躍的行列,讓褪盡羞澀的腳再一次綻放藝術(shù)的奇葩!
清溪河流水嘩嘩,雨的幕簾還在門外的屋檐懸掛,室內(nèi),女工們盡情舞蹈,微風(fēng)從窗外吹進來,飄起了她們的長發(fā),列隊觀看的人,沒有一聲私語,內(nèi)心的潮汐難以平息。
曲乃酒之骨。五個字,道盡了酒曲的身價。踩曲是制作酒曲的重要一步,是一個培養(yǎng)微生物的過程,踩好的曲塊放進曲房,讓微生物從曲塊表面向內(nèi)生長,最后讓它們的呼吸在曲塊的每個角落彌漫。
現(xiàn)在,有很多酒廠用機械壓制曲塊的,機械,沒有人的思維,沒有人的情感,不但曲塊壓得太實太緊,更不可能像人工踩曲那樣把曲模邊上踩緊中間稍松形成一個拋物面便于微生物生長,所以機壓的曲塊不利于微生物的成活和繁殖。在高度自動化機械化的今天,并不是所有的勞作都可以由冷冰冰的機械完成,比如踩曲,這是對生命的呼喚,對生命的詠嘆,對生命的尊重,對生命的珍視,即使智能化的機械怎會有這樣的情感體驗?
堯治河酒業(yè)的葉總是不會允許用機器壓曲的,這位具有藝術(shù)氣質(zhì)追求完美的老總不但用人工踩曲,還堅持用女工踩曲,她們體態(tài)輕盈,動作柔婉,情感細膩,每一次踩曲,都會是跟微生物的一次對話和交流,腳掌的撫摸,腳趾的點擊,她們之間已經(jīng)搭建了默契的通道,松緊虛實,恰到好處。
堯治河酒業(yè)40個踩曲工,一年要踩3000噸小麥的曲子,按塊來算,總計36萬塊。這36萬塊曲子,經(jīng)過40雙腳的親吻,然后走進曲房發(fā)酵,再被粉碎,進入車間下沙,釀出綿柔醇厚的堯治河好酒。
在盛夏或者嚴寒的不踩曲的季節(jié),這些女工回到包裝車間,把出廠的酒一件一件包裝好,發(fā)往全國各地。這是一份安靜的工作,經(jīng)歷了踩曲的神采飛揚,現(xiàn)在安靜下來也很好,把思緒收攏,把曾經(jīng)的激情也包裝起來,已經(jīng)沒有投寄的地址,只好獨自收藏,讓歲月來漂白以往的色彩,經(jīng)營好當下平淡而真實的生活。
偶爾從踩曲車間外路過,情不自禁地會向里張望,那場景又會在眼前浮現(xiàn)。踩曲其實很辛苦,天氣熱的時候,早上四點多就上班了。53歲的王再鳳說,好多次,她來上班天還沒亮,山的影子黑漆漆的,清溪河的水聲嘩啦嘩啦,她有幾分緊張,連忙加快了步子,沒走多久就跟姐妹們匯合了,才松了一口氣。她是1997年進廠的,跟很多酒廠一樣,包裝和踩曲兩個車間是同一撥人,她既踩曲也做包裝,或許因為技術(shù)好的緣故,現(xiàn)在踩曲做得更多。
王再鳳說,踩曲還真不錯,不需要專門減肥,再說,下班還早,每天16噸曲料踩完,就可以下班了,往往比其他車間下班早一些。踩曲的女工們在澡堂洗完澡,穿上自己帶來的花花綠綠的衣服出來,才碰上其他車間下班的人。
大多的人是熱愛勞動的,通過勞動獲取報酬,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一些,快樂一些,這是一種簡單的幸福。王再鳳就很喜歡享受這種簡單的幸福。老公在姑妹的公司賣酒,大女兒王亞楠27歲,參了軍,屬火箭部隊,駐地在吉林,小女兒13歲,上七年級。其實,小女兒并不是王再鳳親生的,是她大伯子的女兒,孩子不到兩歲,爸爸就死了,媽媽神經(jīng)出了問題,娘家又把她接回去改了嫁。見孩子可憐,王再鳳二話沒說,把孩子抱了回來,已經(jīng)十一年了。我問她,孩子知道這些嗎。她說,孩子知道,她習(xí)慣了,孩子不傻,你給她一個笑臉,她會回饋給你兩個笑臉,既然抱來了,就要真心對她好。
王再鳳熱愛生活,熱愛自己工作的酒廠,她相信葉總的為人,相信葉總的能力,相信酒廠會越來越好。本來五十歲就已經(jīng)退休了,她又回來繼續(xù)干,繼續(xù)她熱愛的踩曲工作。她習(xí)慣了在園林般的酒廠穿行,習(xí)慣了嗅著酒香開啟她每一個滿懷希望的日子。
相比王再鳳,劉慧英年輕了許多,1981年出生的她,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之前在外地打工,2019年才進堯治河酒廠。剛學(xué)踩曲時,有些手忙腳亂,單是把曲料捧進曲模里,她要捧十多下才能裝滿,而師傅們?nèi)南戮团鯘M了,她耐心請教,師傅們教她幫她,她很快就掌握了踩曲的全部要領(lǐng),成為了踩曲的骨干。她踩的曲不但表面光滑,無裂縫,無毛邊,她踩曲的姿勢優(yōu)美,觀賞性強,多次進入了電視鏡頭。
中途休息時,我問劉慧英業(yè)余生活如何安排的,跳不跳舞?她笑著說:“踩曲就是跳舞,一天到晚成年累月地跳,哪個還會去跳舞喲。”略微停頓了一下,她又說:“主要是有點忙,下了班要服侍三個男人喲,吃的、喝的,還有娃的作業(yè),哪一樣都馬虎不得。”
劉慧英說這話時臉上總是帶著笑容,我想,她是辛苦的,也是快樂的。對于普通人而言,辛苦和快樂會互為因果,她們尊重勞動的權(quán)利,珍惜辛苦的價值,所以,快樂就會在她們身邊縈繞。
這天晚上,我翻看了劉慧英的朋友圈,她發(fā)朋友圈的次數(shù)比較稀疏,內(nèi)容除了宣傳堯治河酒的圖文以外,都是一些對生活的感悟,對大自然的贊美。讀她的朋友圈,我讀出了愜意,讀出了對生活對工作的熱愛。
雨小了,隱隱的能聽見清溪河的水聲,踩曲的勞作還在繼續(xù),我們離開踩曲車間,呂先覺說,誰寫個歌詞,再配上律動感很強的踩曲謠,讓這些女工們在音樂聲中踩曲,那場景該是何等誘人!
在酒廠的花木間穿行,我的腦海中老是呈現(xiàn)出女工門在音樂聲中踩曲的畫面,甚至有了一種旋律的躍動。
希望下一次再來看踩曲,就能聽見踩曲謠了。
清溪河邊踩曲謠,讓水疊出漣漪,讓山現(xiàn)出微笑。
溫新階,著名散文家,現(xiàn)居湖北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