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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存者

        2021-08-31 05:30:16唐女
        廣西文學 2021年7期
        關鍵詞:郭軍牌樓娘娘

        解放了,勝利了,我很高興,我想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郭軍,告訴虎子哥,告訴我那些地下的戰(zhàn)友。我把枕邊的白帆布袋小心地捧出來,放在吃飯的小木板桌上,沒有酒,就給他們倒上三杯熱茶,燃上三炷香,跪在地上跟他們說,兄弟們,我們勝利了,我們終于勝利了……想起經(jīng)歷的這些烽火歲月,想起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想起湘江戰(zhàn)役犧牲的戰(zhàn)友,想起郭軍、黃江、虎子哥,想起我身上的傷,我的喉嚨哽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淚水流進腮上的胡子,又一顆顆滴落……

        又要進村了,是瑤上村。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褲袋里的黨證、紅軍證和錢幣,扯腰上的衣服遮了遮屁股,想起戰(zhàn)友橫尸荒野、身體暴露的模樣,心里就瘆得慌。

        瑤上村比較大,村里空蕩蕩的,也不見人。村子右側有一個大塘,水面寬闊,村里帶點贛派風格的老房子倒映在水中,靜靜的,被一群白鴨劃開。水塘對面是座山,山上古木參天,紅綠交疊,也倒映在水中,輕輕蕩漾。塘邊有幾畝水田,收割后的禾蔸是黃色的,也淺淺地倒映于水中。我看見稻田就尋找稻草,想著欠黃江五雙草鞋。

        這樣的田園風光,跟我們河頭村很像,這個村口是一個大塘,村外是水田,我們村繞著一條小河,村前是水田,兩個村的老樟樹都多,房子也大同小異。我腦子里閃過父母,他們站在村口看著我離開,回頭看的時候,他們對著我搖手,想著自己肩上的使命,還要解放全中國,滿懷著希望,開開心心地走了。跟郭軍約在梅江大渡口碰頭,一起歸隊,根本沒想過那會是最后一次回鄉(xiāng),最后一次見到父母。郭軍跟我的興奮不同,他比較低沉,那雙小眼睛閃著濕漉漉的光,好像剛哭過。我問他為何哭?他說,這次離鄉(xiāng),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批評他總是想不好的東西,惹自己不痛快。他說,哲學家腦子里就是悲觀的念頭多一些,這是天生的,沒辦法。我糾正他說,是準哲學家。他苦笑了一下。他又對了,他想得遠。我總是看眼前,不想將來的事?,F(xiàn)在想起父母來,心里很是擔憂,我們這樣走了,不知道白軍清鄉(xiāng)的時候,會怎么對待我們的父母。

        過了瑤上村,進入一個田垌,田垌盡頭左邊是座石山,右邊是座松樹林,正前方有座高大的石牌樓,這是瑤上村跟田灣村的分界點,叫瑤上牌樓。青石板路穿過牌樓,陽光鋪在上面,亮晶晶的,繞著旁邊的石山打了彎。戰(zhàn)友們背上的大刀也晃蕩著陽光,在石板路上排成一條金光閃閃的長龍。牌樓上翹著四個牛角,還翹著四條魚仔尾巴,更神奇的是,那四條魚仔都咧開嘴笑,下面還盤著幾條龍,早上的陽光打在上面,那些笑呵呵的魚兒和鱗光閃閃的龍仿佛是些神仙,輝煌得讓人有些迷糊,有點到了天宮的錯覺。

        我把衣服從腰上解下來穿上,衣服又開始冒出水汽,屁股見到了陽光,十分歡愉。肚子咕嚕嚕叫喚,我掏出一小撮米放在手心,移出身體的陰影,送到陽光下,看陽光打在上面,晶瑩剔透,泛著紅光,十分可愛,我把它們倒進嘴里,仔細體會它們身上的陽光和清香,慢慢咀嚼,那些牙像石磨,一圈一圈磨米,磨出了米漿,很香的米漿,舍不得一口咽下去,讓米漿慢慢滲進喉嚨。我回頭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郭軍和黃江,想等等他們。順勢把屁股挪在牌樓石礅上,屁股本來有了點溫暖,碰到表面溫暖實則冰冷的石礅,還是緊縮成兩團,不過,兩條腿輕松了。一些戰(zhàn)友見我坐在石礅上休息,他們也跟著靠坐在石礅上,垂著頭呼呼大睡。

        附近又響起了槍聲,是從旁邊的山里射出的子彈,大概是當?shù)氐拿駡F。我大叫:有情況,快醒醒。

        那些打瞌睡的戰(zhàn)友竟然醒不過來。一個睡熟了的戰(zhàn)友的膀子挨了一槍,跳起來大叫。其他戰(zhàn)友才勉強睜開眼睛,看了看,沒打中自己,又合上了眼皮。這么危險,不能讓他們再睡。我撿了一根竹子,使勁抽他們的手背,一抽一道紅印,不痛他們是醒不過來的。

        這樣的冷槍,我們基本不會投入戰(zhàn)斗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快速趕路,離開這個地方,他們跟家里養(yǎng)的土狗一樣,只守著自己的那一方寸土地,不會來追趕的,也不敢密集放槍,怕我們圍剿他們。

        戰(zhàn)友們被我抽醒,提著槍繼續(xù)趕路。

        這時郭軍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我看了看他身后,不見黃江。

        我說,快離開,這里有埋伏。

        郭軍也不說話,他那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看不出是睜著還是閉著。

        喂,郭軍,我拍著他肩頭說,跟你說話,黃江呢?

        郭軍被我一拍,打了兩聲呼嚕。走著路睡著了,跟死豬一樣,沒一點反應,大概是受了驚嚇,更疲乏了。我在他臉上使勁擰了一把,他像是醒了,說,又要打仗?好累……說完又是呼嚕。還東一腿西一腿地邁著步子。

        隊伍過個不停,還沒見到黃江。

        天空又響起了嗡嗡聲,這些黑寡婦像青頭蒼蠅,一直尾隨我們,動不動扔下幾顆炸彈,炸飛幾個同志,趕著我們往湘江跑。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司空見慣,為了趕時間,沒有人躲進旁邊的松樹林,都硬著頭皮繼續(xù)趕路,炸彈扔在誰身上都是命數(shù),他們已經(jīng)不在乎了。

        我著急地扇郭軍耳光,讓他醒過來,拉著他剛要跑去隱蔽,黑寡婦嚶嚶嗡嗡地俯沖下來,在瑤上牌樓扔下兩顆炸彈,正中郭軍和牌樓,我剛跑出幾步,被一股強大的沖擊力擊中,飛了起來,又摔在地上,后來什么也曉不得了。

        田灣村的陸錫戶在繼麻山看牛,他坐在瑤上牌樓下的青石條上嘰嘰咕咕說,又喊去山洞里躲兵,我就不信了,這些兵能吃了我,吃了我的牛?

        一隊隊的兵從瑤上牌樓經(jīng)過,這些兵穿著灰色的衣服,戴著有紅五角星的八角帽,跟前幾天的兵一樣,肯定也是紅軍。他的牛在看牛坪吃草,他躲在繼麻山的石頭后面,都安安靜靜的,相安無事。他們走得很專心,根本沒留意他的水牛。倒是水牛注意到他們,嚼著青草,轉(zhuǎn)頭望著這隊匆匆趕路的人。

        后來他聽到了槍響,他爬到石頭后邊看見山上幾個灌陽民團的人正躲在石頭后面放冷槍。紅軍沒理他們,還是往前走。他們倒不敢再打了,大概怕他們圍過來把他們幾個干掉。

        他用手掃開草葉,蹲在地上畫鳥。他是念過三年小學、三年高等小學的,晚清時候,各地書院都改為了學堂,除了學習四書五經(jīng),還學習了地理、算術、繪畫、歷史和體操,他特別喜歡繪畫課,成天記得畫畫,老師都表揚他畫什么像什么,有天分。他的同學蔣百發(fā)喜歡研究歷史和象棋,成天神神道道的,扯著他下棋,他只負責給他們畫個棋盤,再把陸錫政拉來墊背,自己就可以脫身畫畫了。沒有宣紙,他就拿根棍子在地上畫,掃開樹葉和石子,赭黃的大地就是他的宣紙。他已經(jīng)把自己養(yǎng)成了一個斯文人。

        天上嗡嗡嗡從文市方向來了好幾架飛機,他不久剛看見很多飛機飛往鴨子腳,現(xiàn)在又從文市那邊飛過來。他好奇地看藍天里閃著白光的飛機,比鳥飛得高多了。剛才他聽得文市那邊傳來巨大的聲響,他就驚呼:我崽,又打火了。肯定是這些飛機剛剛在文市丟了炸彈。他趕緊藏在青石后面。他擔心水牛,它在草坪吃草,沒遮沒擋,要是被炸彈炸了就難搞了。

        陸錫戶仰頭看這些飛得很低的飛機,正跟自己畫的鳥兒比較,覺得這些飛機沒有他畫的鳥兒生動。沒想到一架飛機翅膀一歪,俯沖下來,擦著牌樓,扔下了兩顆炸彈,炸在牌樓下的古驛道上,他被震得耳朵疼,像是給人掄著棒槌在耳鼓上擂鼓,還給人猛扇了兩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魂魄都給扇出去老遠。他趕緊捂住耳朵,蹲在嘎吱作響的大石頭旁。等魂魄回了身體,他站起來,腦袋從石頭旁邊探出來觀看,他的水牛正朝牌樓這邊觀望,連草都沒嚼了,估計也嚇得不輕。牌樓沒被炸倒,經(jīng)過牌樓的紅軍被炸飛了好幾個,他看見腳、手、腦袋、帽子、衣服之類的飛起來,掛在了旁邊的松樹和苦楝樹上。慘了慘了,他嚇得渾身發(fā)抖,腿抖軟了,癱坐在地。跟他一同癱坐在地的,是草木上的白霜。紅軍仍舊趕路,不把天上的飛機當回事,也顧不得被炸的同志,好像趕路才是他們的頭等大事。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繼麻山安靜了,草木上的白霜不見了,只有背陽光的陰處還零零星星有點白。他坐在一窩螞蟻上,驚慌失措的螞蟻爬上這個巨獸,到處亂鉆,鉆進他背后,爬上他脖子,在他頭頂上轉(zhuǎn)了幾圈又下來,還有螞蟻惱恨地叮咬他的手臂、脖子,他都一概不知。扶著青石爬起來,他看見水牛還在對面的看牛坪吃草,山里的蟲鳥恢復了鳴叫。他哆哆嗦嗦地扶著石頭和樹木下山去看個究竟。

        就這一會兒工夫,牌樓下面多出了兩個很深的坑。掛在樹上的腳手還在搖擺,衣服帽子破成布片,像面旗幟在招搖吶喊,他點了點數(shù),一共炸死了四人。到處是血,石板路上的血已經(jīng)被那些走過的紅軍踩干凈了,紅色腳印帶出了好長一段路。

        躺在松樹下的那個紅軍手指頭動了動,莫非還活著?他去摸了摸他的鼻孔,還有點氣。他的右腿肉被掀開了,血流不止,右肩、右腰都炸得血肉模糊。一把軍刀躺在他腦袋旁邊。沒見到槍,大概是被后面的紅軍撿走了。

        有人說話,是藏在山里的民團,他們出來查看情況。

        陸錫戶抱起軍刀,爬上繼麻山,刀很重,他跌跌撞撞找了個小石洞,把軍刀藏起來。

        他聽見民團的人說,好好搜搜,看有沒有武器,別光惦記著找錢幣。

        紅軍個個身上都有錢,難怪這么多窮人家的孩子想去當紅軍。

        民團的人離開之后,陸錫戶再下山去看,發(fā)現(xiàn)松樹下那個紅軍奶仔的衣服不見了,褲子被炸成了碎片,遮不住羞。腳上穿著雙新草鞋。太陽越來越烈,曬著他的傷口,蒼蠅和螞蟻在傷口爬來爬去。他試著背他,一動他,傷口的血就汩汩流出來。他目測,這個紅軍起碼有一米八以上的個頭兒,他這個只有一米六七的小個子奈何不了。他取下腰間的鐮刀,砍了幾根松樹枝遮在他身上,一是為他遮羞,二是替他遮陽。他嘴里一直嘀咕著那句,造孽了,造孽了。

        牌樓東邊的田垌、西邊的水塘和山里蟲的叫聲又大了,麻雀飛來一大片,落在松樹上,嘰嘰喳喳。陸錫戶眼角閃過了一個白色的東西,在繼麻山的青石間。糟糕,是白皮狗。這年頭,野東西比人多,還經(jīng)常有矮腳虎(華南虎),它們嗅到血腥味,就會下山來撈食。

        陸錫戶回家蹲在地上,用一根棍棍在泥地上畫畫,畫了一只鳥,用腳踏掉,又畫一只貓,踏掉,畫出一個人來,背著大刀,扛著步槍,穿著草鞋,雄赳赳氣昂昂的。太造孽了,他看著這個人自言自語。

        上半夜,正下霜,風很冷,他悄悄下床,穿上衣服,開門就撞到了冷風,渾身一顫,自言自語,這么冷,那個紅軍會不會冷死哦。

        他去敲開堂哥陸錫政的房門,陸錫政半睡半醒說,又來兵了?

        剛過完一個部隊,不知道是什么兵。現(xiàn)在應該不會有了。

        不躲兵,你半夜里叫我做什么?

        噓——小聲點,我是來跟你商量點事,瑤上牌樓被炸的事你知道了吧?

        聽說了,死了四個。

        死了三個,還有一個是活的。我用松毛蓋了他,如果現(xiàn)在不去救他回來,他不被冷死也會被白皮狗吃掉。

        你想救紅軍?你有幾個腦殼?陸錫政被他嚇醒了。

        噓——小聲點,我看這些紅軍奶仔不壞,跟我們差不多年紀,人也是父母生的,心也是肉長的,好造孽。書上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個紅軍牛高馬大,我一個人背不動他,我們用糞箕抬他回來吧?

        就你讀的書多,這個道理我也懂。救他可以,一定要藏好,你準備把他藏哪里?

        就藏我家灰屋。我已經(jīng)挪出地方,墊好稻草了。

        走。

        那晚的月光很好,下過那么久的雨,把天空洗得干干凈凈。他們不敢點松香,摸黑趕到瑤上牌樓,看見一群白皮狗正在狼吞虎咽吃那些炸碎的肉。聽見腳步聲,馬上閃進繼麻山。

        松樹林里一會兒傳來啄木鳥的咚咚聲,一會兒傳來老鴰凄慘的叫聲。

        好險,我們來晚一步,就沒得這個紅軍奶仔了。陸錫戶掀開松毛見到這個完整的紅軍,舒口氣說。

        老鄉(xiāng)——

        嘿,這個紅軍奶仔醒了。

        請問老鄉(xiāng),看見我兄弟郭軍沒有?

        陸錫戶想起他跟一個紅軍說話的情景,想必他問的就是那位紅軍。造孽,那位紅軍奶仔給炸碎完了,一塊完整的都不剩。這時候,他不敢說給這個剛醒過來的重傷紅軍聽,說給他聽了又昏死過去就難搞了。

        他裝糊涂說,連你都認不得,哪個認得什么郭軍?。考t軍那么多,都長得差不多。陸錫戶說。

        哎喲。他想爬起來,都不知道自己被炸成什么樣了。

        不能亂動啊,兄弟,你右邊都炸爛了。陸錫戶說。

        我想找我的兄弟。

        你的兄弟?你醒了很久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醒的。只是一身都動不了。你們真是好人。他說話一點力氣也沒有,弱得快聽不見了。

        走吧,陸錫政,把糞箕挪過來,別耽誤太久讓人發(fā)現(xiàn)了。

        等等,我知道我的兄弟被炸了,我要找到他。

        陸錫戶犯難了,他說,你是說被炸碎了的那幾個紅軍當中的一個?

        對。

        這就難了,碎了怎么找?

        哪怕一片肉,一根骨頭。他固執(zhí)地說。

        好吧,陸錫政,我們過去找找。

        借著月光,他們走到那兩個彈坑邊找。什么都不見了。陸錫戶拉著陸錫政回來跟這個紅軍說,他們什么也沒找到。

        這個紅軍聽了,說,不能啊,不能這樣。

        怎么不能呢?我們要是晚來一步,你也被白皮狗吃了。陸錫戶說。

        這個紅軍就不作聲了。他摸索了一下褲子口袋,說,我的證件和錢幣都不見了。

        陸錫戶說,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那些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吧。

        我的槍和大刀呢?

        你的槍我沒看見,大概給你的戰(zhàn)友拿走了,大刀我?guī)湍銚炝?,風聲過了再還給你。你流了很多血,要保住元氣,別再說話了,我們把你抬回去藏起來先,等到天亮,就算活菩薩也救不了你了。

        多謝老鄉(xiāng)。

        他們把肖春發(fā)挪進糞箕,讓他坐著,扶住糞箕倚子,抬著他,就著月光,繞過水塘,這截路還算好走,都是石板路。要走空山那條小路就難了。有些地方落差大,他們撿來石頭墊上,陸錫政在后面把扁擔架在頭頂上,才能平衡地把肖春發(fā)抬上去;有的地方兩塊石頭之間溝壑太大,一個人走需要大跳一步,這時候,陸錫戶跟陸錫政都下到溝壑里,像過河似的,把肖春發(fā)從頭頂上挪過去。那么冷的夜晚,他倆滿頭大汗,生怕搞出大動靜,驚醒村里人,又生怕不小心摔到肖春發(fā),他的傷口撕裂開,就會重新飆血,血滴在路上,就留下“罪證”了。肖春發(fā)咬住牙根,硬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抬到村后,陸錫戶家的黃狗發(fā)現(xiàn)了情況,在灰屋旁邊沖他們叫。等陸錫戶走近,他踢了一腳黃狗,黃狗悶叫一聲,哼哼幾下,搖著尾巴跟在他們后面,不時湊上去嗅肖春發(fā),被陸錫戶再踢幾腳,它就不再靠近,站在灰屋門口看熱鬧,不叫了。

        他們把肖春發(fā)抬進灰屋,灰屋隔壁的水牛忍不住長長地叫了一聲。旁邊雞舍里的公雞驚醒了,以為到了時辰,硬著脖子打起鳴來。鴨子也嘎嘎嘎地湊熱鬧。這段時間,家禽牲畜都亂了生物鐘,不斷受驚,不斷亂叫。這些現(xiàn)象,村民已經(jīng)習慣了,警醒一點的村民會睜開眼睛豎起耳朵辨聽一下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在過兵。過兵的時候,石板路上會響起很長時間的腳步聲,有窸窸窣窣稻草聲的,肯定是紅軍,他們基本穿著草鞋。如果是比較硬的布鞋,與石板路摩擦出的聲音比較柔和,肯定是白軍的部隊。不管是誰的部隊,只要不在村里打仗,他們是懶得理的。

        安置好肖春發(fā),陸錫戶說,這么重的傷,要找個草藥醫(yī)師替他治。

        你明天在家照顧他,我去找草藥醫(yī)師。陸錫政說。

        注意隱蔽。陸錫戶說。我先去給他弄點吃的來,他肯定餓壞了。

        好,你去,別驚醒伯母伯父。草藥醫(yī)師也是治病救人的,他不會告密。

        陸錫戶給他抱來一個四五斤的小被子,找出自己的衣服褲子給肖春發(fā),還熱了一碗特意給他留的米粥喂他喝下。見他有了點精神,就問他,聽你口音,是江西老表吧?

        肖春發(fā)說,是江西于都的。我叫肖春發(fā),他們都叫我春發(fā)子。

        陸錫政說,我叫陸錫政,他叫陸錫戶,其實我們老早是一家,我們祖先是在康熙十六年(1677年),江西填湖廣的時候搬遷到這里來的。

        陸錫戶說,什么也別說了,以后我們就是兄弟了。你先委屈一下,在這里躲些日子,等你的傷好了,風頭過了,我們再想辦法。你好好休息吧。

        他們忙完這件事,已經(jīng)到了下半夜,從灰屋出來,月亮偏西,更亮了,他們躡手躡腳回去睡覺。

        肖春發(fā)整宿沒合眼,快天亮的時候,他聽見有一支軍隊經(jīng)過,聽那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音,他就知道是他們的戰(zhàn)友,肯定是紅八軍團,他們怎么這么晚才經(jīng)過這里,還能不能過湘江?他很擔心,也想跟上他們的隊伍,掙扎了好幾次都起不來,一動傷口就流血。

        后來又聽見急促的行軍聲,這陌生整齊的腳步聲,疲倦的紅軍是不會有的,肯定是追擊紅軍的白軍,他更加狂躁了。村里也雞飛狗跳的,那些狗在村口追著叫。

        第二天天剛粉亮,陸錫戶就把草藥醫(yī)師帶到了。廖醫(yī)師看了肖春發(fā)的傷口,說,造孽,這么重的傷,都見內(nèi)臟了,能保住一條命全靠你祖上積德,保佑你大難不死,換個人,早就沒命了。剛剛又出過血,現(xiàn)在不能亂動了。

        肖春發(fā)說,請問廖醫(yī)師,我的傷要多長時間才能好?

        說得保守點,至少也得兩個月。這兩個月你不得亂動,好好藏在這里靜養(yǎng)。我會按時來替你換藥。

        陸錫戶父母昨晚聽雞鴨頭牲叫就察覺到了異常,早上見到廖醫(yī)師就全明白了。他們很熱情地給他剁了油茶,烤了幾個白糍粑粑。廖醫(yī)師在陸錫戶家吃了油茶粑粑離開,公雞才叫了三遍,村里人還沒起床。

        陸錫戶端碗油茶,拿了個白糍粑粑回到灰屋,看見肖春發(fā)已經(jīng)穿戴整齊,在使勁起身。

        你要干什么?

        我得追趕部隊去,現(xiàn)在還追得上。肖春發(fā)說。

        別動。廖醫(yī)師交代了,動不得。陸錫戶壓低嗓門說,每天都有鄉(xiāng)公所的人來清鄉(xiāng),看見你還能有活的?發(fā)現(xiàn)藏紅軍也要砍腦殼。你先好好養(yǎng)傷,就莫想七想八了。來,先喝碗油茶,吃個白糍粑粑穩(wěn)穩(wěn)心。兵荒馬亂的,家里也沒什么好東西,這是我們的早餐,我們這邊的習俗就是吃早茶,看看吃不吃得慣。

        他左手接過暖和的烤熟了的糍粑,咬上一口,滿嘴的糯米香,那糍粑外面烤得很香,里面黏糊糊的很香軟,他說,這東西怪好吃。

        陸錫戶見他咽得脖子都拉直了,就教他把糍粑撕成小塊,泡在油茶里面吃,這樣好吃又順喉。

        這油茶里面紅薯芋頭都有,還有米花,太香了,他從來沒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一碗油茶一個粑粑下肚,他沒那么暴躁了。

        我們的隊伍應該過了湘江了。

        你不要以為敷一次藥就能好,就可以追趕你的部隊。

        陸錫戶牽著水牛去瑤上牌樓旁的看牛坪看牛,在繼麻山砍了一擔柴,經(jīng)過牌樓去牽牛的時候,眼角閃過一個眼神,他頭皮發(fā)麻,想起那天轟炸的情景,趕緊過去把牛牽回來,挑了柴往回走。

        他把柴碼在灰屋墻面,把牛關進牛欄,看見陸錫政急匆匆走來。

        他們見四下無人,進了灰屋,陸錫戶問,出什么事了?臉色那么難看。

        陸錫政氣鼓巴哈,好慘,太慘了。

        怎么了?

        陸錫政說,剛才石拱橋上暈倒一個人,我攙扶他到老井邊,喂了他瓢井水,他醒過來就跑。我追上他,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抖得全身篩糠、牙齒打架,他講,死人,打死了好多人。湘江里頭全是死人,全是血,江水都紅了。天上飛機又轟炸又打槍,岸上的碉堡里還有機槍掃,這里的馬亂跑,那里的人在跑,鳳凰嘴,鳳凰嘴渡口,紅軍一排一排中彈倒進江里頭。飛機還丟了許多傳單下來,你看,我口袋里還有一張。

        他拿給我看,上面寫著“不投降就要葬身湘江”。

        他接著講,我哪里見過這么慘的場面,當場丟了擔子往回跑,我的媽,那些子彈就在我背后追,我的魂都嚇脫了。

        紅軍不打逃兵嗎?我問他。

        他講他是個挑夫,那些重東西都丟在岸邊沒要了。天都打紅了,好怕人。

        我聽他的口音跟春發(fā)差不多,問他是哪里人,他講他是于都的。我猜這人已經(jīng)嚇脫魂了。

        你知道那些兵是哪個部隊的嗎?

        知道,那個挑夫講,全是紅八軍團紅九軍團的。

        春發(fā)你是哪個軍團的?陸錫戶問。

        肖春發(fā)雙眼失神,一臉死灰。

        陸錫政捅了捅陸錫戶的腰,他們出了灰屋,陸錫政小聲說,我猜他不是紅八軍團就是紅九軍團的,昨天一前一后過了兩個軍團,按時間推算,也正好今天早上到湘江。聽說后面被桂軍追上了,前面被湘軍占領了,天上又有飛機炸,四面包圍,甕中捉鱉,哪里跑得脫。

        難怪這些紅軍趕路那么要緊,他們的命都懸在湘江這根線上。

        噓——陸錫政指了指灰屋,他們聽見肖春發(fā)咬著被子哭,嗚嗚嗚。

        兩個月后,肖春發(fā)的傷口愈合了,能夠在灰屋里走動。有天傍晚趁陸錫戶去給他端飯,跑了出去。嚇得陸錫戶六神無主,他找到陸錫政,兩人分頭去找,陸錫政往湘江方向去找,陸錫戶往牌樓方向去找。陸錫戶在牌樓邊找到了他。他正用鐮刀一刀一刀砍開牌樓旁邊的刺蓬,在找什么東西。

        陸錫戶走過去,他正蹲在那里,從刺蓬里撿了一塊白色石頭,舉在眼前仔細辨認。

        陸錫戶想起那個藏在刺蓬里的腦袋,瞪著一雙眼睛看著他,他還是有點瘆得慌,硬著頭皮走過去,蹲在他身邊說,這是炸碎的石頭,我們這里的石頭都是這個樣,不是你兄弟的骨頭。

        怎么連一塊骨頭都找不見呢?肖春發(fā)沮喪地說。

        陸錫戶抬頭看了看旁邊的苦楝樹,那些衣服碎片也不見了,大概是被大風刮走了。

        太陽落下去,陰冷之氣飄飄蕩蕩的,四合而來。陸錫戶打了一個冷戰(zhàn),趕緊爬出彈坑,跟肖春發(fā)說,春發(fā),回去吧,碰到村里頭的人危險。

        陸錫政到天黑了才回來,他回到灰屋,看見他們都在,松了口氣說,我都追到古嶺頭了,沒想到你們回來了。

        在牌樓邊找骨頭呢。陸錫戶說。

        哦……

        后來我寄住在白布興村蔣百發(fā)家。有一次我去巡山,老遠聽見繼麻山那個方向有砍剁樹木的聲音,那邊有白布興村的一座公產(chǎn)山,我循著剁樹的聲音走過去,就在靠近瑤上牌樓的那座松樹山里,我想抄近路過去,踩著蕨剌藿走,突然踩到了一根什么東西,崴了一下腳,用鐮刀劈開蕨剌藿一看,是一根很長的筒子骨,當時沒多想,也許是野豬的腿子骨什么的,后來感覺不對,野豬野狗也沒這么長的腿骨啊,莫非是人的腿骨?抬頭從樹林間看到那座瑤上牌樓,我就想到了郭軍,他就犧牲在那里,離這里也就幾百米遠,很可能是被白皮狗叼了他和其他戰(zhàn)友的尸體來這里吃剩下的,難怪我傷好點兒之后來找骨頭一塊也沒找著。當時我全身發(fā)抖,捧著這根骨頭跪在蕨剌藿里,對著瑤上牌樓拜了三拜,說,軍哥,我對不住你,兩年了,我沒找到你的尸骨,為你下葬,讓你在陰間擔驚受怕了。想起郭軍跟我說他怕被白皮狗吃的情景,我忍不住一頓號哭。

        哭過之后,再聽,還有剁樹的聲響,嘟嘟,嘟嘟……

        我沿著聲音躡手躡腳靠近,發(fā)現(xiàn)是一只啄木鳥在啄樹干。是它把我引來找到戰(zhàn)友的尸骨,我很感激它。

        以后,我巡山的時候就多了一件事,沿著紅軍經(jīng)過的線路,滿山遍野尋找戰(zhàn)友的尸骨。

        解放了,我的紅軍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了。村民不再叫我“江西叫花子”,小輩們都尊敬地叫上我一聲“紅軍叔叔”,或者“紅軍伯伯”。

        古嶺頭村地主家的田和其他村地主的田都分給了板塘的佃農(nóng),我也在板塘分了房子和田地。

        我分到的是茅屋旁邊板塘香火堂的半間倒廳和一間廂房。那時候不允許信迷信,不許供奉祖宗,每個村的祠堂都分房到戶,有的干脆拆掉了。我們?nèi)谌朔值梦瀹€水田,我還當選為板塘村的生產(chǎn)隊隊長。

        1950年10月,我的妻子鄧運妹懷孕了。

        你們愛情的結晶。起春笑著說。

        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你們感情這么好,她怎么就瘋了,孩子也送了人呢?起春大伯問。

        聽我慢慢講,跟我是有很大的關系的。她對我百依百順,是我沒有保護好她。

        在蔣百發(fā)家看山的時候收集的紅軍戰(zhàn)友的白骨,都藏在那個白帆布糧袋里,積攢了一大袋,面上放著給黃江的那五雙草鞋和黃江給我的那雙草鞋,平時放在枕頭邊,紅軍刀墊在枕頭下面。跟了我之后,鄧運妹發(fā)現(xiàn)了紅軍刀和這個糧袋。有了氣有,三人睡一張床太窄,她建議我把紅軍刀和糧袋放到床底下去,我當時就發(fā)了火,說不可以,怎么能夠放床底下呢?誰都不能碰。我讓鄧運妹帶孩子睡另一頭,這樣大家相安無事,鄧運妹盯著那個糧袋有些害怕,不過,久了就習慣了。

        那次氣有看我拿出來拜,就很好奇,趁我去田里干活,鄧運妹在廂房那邊做飯,他淘氣地把白帆布糧袋拖到床上,解開來,大大小小的人骨頭散滿一床,他一根一根地擺弄著玩,還將草鞋塞滿了筒骨。我從田里回來看見一床的白骨,氣就沖上了腦袋,過去扇了他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哇的一聲,哭得嘴唇發(fā)紫,回不過氣來。鄧運妹從廚房里跑來,抱著兒子,看著那些骨頭嚇得臉色煞白。這是我第二次打他。

        我把骨頭一根根撿回糧袋,再仔細包扎好,放到木柜上,孩子碰不到的地方。然后回來抱著孩子說對不起,早該把糧袋放到柜子上去,只是跟他們待習慣了,拿開就睡不安穩(wěn)。

        之前,收集紅軍遺骸的事是不能暴露的,現(xiàn)在好了,勝利了,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安葬在自己的土地上了。這一年的清明天朗氣清,我讓鄧運妹用金紙銀紙疊了很多紙船,帶著她和兒子來到耳木洞前,跟兒子說,耳木洞里犧牲的紅軍,都是你大大的戰(zhàn)友,沒有他們獻出自己的生命,就不會有我們今天的好日子,以后每年清明、除夕都不要忘了來祭拜他們。對了,除了給他們燒點紙錢,還有一樣必須化給他們,就是這些紙船,他們最需要這個,記住了嗎?

        鄧運妹推推氣有,氣有舉頭問,紅軍叔叔為什么要紙船?

        我看著三歲的兒子說,因為大大的這些戰(zhàn)友沒有渡過湘江,所以才犧牲在這里,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渡過湘江,繼續(xù)革命,我們化很多船給他們,他們在陰間就能渡過湘江了。

        氣有張開雙臂圍個大圈奶聲奶氣地說,我以后疊這么多紙船給他們。

        好,我把懷里的糧袋放在地上,小心解開說,你還要記住,這個糧袋里的骨頭,都是你大大的戰(zhàn)友,你的親叔叔,大大現(xiàn)在把他們安葬在耳木洞旁邊,你也要記得來給他們掃墓、封歲。

        氣有抬頭望著我說,記住了。

        在鄧運妹的幫助下,我從耳木塘旁邊挑了泥土,將洞里這些戰(zhàn)士掩埋了,再用石頭將洞口壘死。跪在洞外說,戰(zhàn)友們,我只能以洞為墳,為你們安葬,你們安息吧。又在洞外挖了坑,將糧袋里的骨頭擺放在坑里埋了。各自點了九炷香,化了紙船和紙錢,磕了頭,放了兩掛炮仗,我看著山上紅如鮮血的映山紅,想起那條血染的湘江,想起三大阻擊戰(zhàn)那些血流成河的山頭,想起文塘那些血腥的水田,想起跟郭軍、黃江的生死約定,我舒了口氣,解放了,兄弟們,入土為安,安息吧。

        鄧運妹坐在青石上,看著氣有蹲在地上跟螞蟻玩,對我說,總算可以放下一樁心事了吧?

        我指著前面的棲丘說,還沒完,這片棲丘上犧牲了很多戰(zhàn)友,每年都發(fā)洪水,再不把他們收過來,就找不到了。

        好,我?guī)湍?。鄧運妹說。

        謝謝你。我摟過鄧運妹的肩說。

        白天,我犁田、鋤地,鄧運妹播種、種菜,晚飯后,氣有睡了覺,我們就來棲丘上挖地,找紅軍遺骨。點著松膏(帶松脂的樹皮),挖到半夜,才回去睡覺。憑著那一個月跟廖松長的拿魚打鳥暗暗踩點搜集的信息,陸陸續(xù)續(xù)的,也找到了一些,橋旁邊的廟后面最多。我把遺骨集起來,放在木桶里,集夠一桶就去耳木塘埋下。挖了的沙地,鄧運妹也沒浪費,插了紅薯,紅薯藤煮豬潲,可以養(yǎng)肥一頭架子豬。

        這年五月,鄧運妹肚子已經(jīng)很大,我不讓她晚上跟著我找戰(zhàn)友,她不肯,要陪著我,不挖地,就站在旁邊舉著松膏火把照著我挖,非要給我做個伴。

        以前見蔣百發(fā)愛在灌陽河邊撿黃蠟石,油膩膩的像五花肉,像肥肉,有的還像蛋黃。新富江也有很多黃色的石頭,這種顏色的小石頭跟骨頭有些接近,在夜晚都會在火光里閃爍,有時要湊近火把辨認一番。

        鄧運妹站累了,就靠在楓楊樹上,看著我掏,她說我特別帥,接近一米八的個頭兒,身體結實,雙臂有力,能挑一百六十斤的擔子,跟前面好吃懶做的賭鬼比,特別像個男人。她就喜歡我這樣有情有義有力量的男人。她舉著松膏火把,看著我笑。不管怎么說,她也是上天賜給我的珍貴禮物,我特別珍惜她。

        楓楊樹下面有一口井,出汗多了,我就去井邊捧幾捧水喝。

        別掏了,去江里洗個澡,回家吧。鄧運妹說,明天你還要去灌陽擂鼓嶺給李國才做生日。

        對了,他也是在湘江戰(zhàn)役灌陽一帶受傷留下來的,我們贛州市人,我們是老鄉(xiāng)又是戰(zhàn)友,這個親是要走的。

        等等。我對朝著新富江走的鄧運妹說。

        怎么了?鄧運妹舉著火把湊過來問。她驚呆了,看見我掏出了一副完好的手骨。

        我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就胡亂地說,兄弟,我來了兄弟,別怕兄弟,邊說邊掏。

        鄧運妹聽得楓楊之上吹過一陣口哨,嚇了一跳,以為是誰坐在樹上吹口哨,抬頭望,樹葉在擺動,是風。

        她看著我挖出了一具完整的遺骸。她問,是不是紅軍?。?/p>

        是嘞,帽子上還有顆五角星。我也有這樣的帽子,受傷的時候丟了。

        鄧運妹舉著火把湊上去看,我看著帽子上那顆褪了色的五角星,在這黑夜里發(fā)出光來,跟天上的星星有了呼應,有點地動山搖的感覺。

        鄧運妹湊近看他的臉,心里一驚,說,跟她大兒子有些像,十四五歲的樣子。這孩子,造孽了。他娘知不知道他在這兒躺著?說著眼圈一紅,落下淚來。春發(fā),解放了,你應該寫封信給娘,讓她放心。

        一解放我就請蔣百發(fā)寫了,寄回去沒有回信。

        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怎么把他弄到耳木塘去?

        我想想,不能背,會把他弄壞的,我回去取塊門板來,拖他到耳木塘去。

        運妹,你跟我回去休息吧。

        你一個人怎么行?我留下來幫你一把。再說,萬一白皮狗來了怎么辦?我就拿火把在這兒等你,白皮狗怕火,也不敢來。

        她說得很在理,我最怕白皮狗了,就是因為它們,郭軍再也找不回來。

        你真不怕?

        不怕,你的戰(zhàn)友,我怕什么?鄧運妹當時的聲音在打戰(zhàn),我沒在意。

        那……我環(huán)視周圍,黑漆漆的,再瞟了一眼耳木塘那邊,樹林里肯定藏著白皮狗。有些不放心鄧運妹,也有些擔心戰(zhàn)友,這樣完好的戰(zhàn)友是個奇跡,權衡之下,我還是選擇保護戰(zhàn)友。跟她說,那你在這兒等我回來。

        好。

        鄧運妹分了一片松膏火把給我,我就拿著走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里,肯定是受了驚。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她哆哆嗦嗦地對著那位戰(zhàn)友說話:

        小兄弟,別怕,我們不會再讓你躺在水里了。

        我走過去說,運妹,別怕,我來了。

        我不怕,鄧運妹大著嗓門說,他們都是你的戰(zhàn)友,你的兄弟,也是我的親人,我們要找到他們,給他們收尸。

        我呆了呆,感覺有點異常,心想,可能是夜深人靜,說話變得大聲了。我要把他抱到門板上去。

        我?guī)湍?。鄧運妹幫著抬腳,我抬肩,把他小心地抬到門板上。

        鄧運妹看著我一個人很費勁地拖門板,她又跑上來抓住左邊的門角講,門板要兩個人才好拖。

        我讓出一邊,兩人默默地往耳木塘拖。夜深人靜,門板刮擦大地的聲音很響,肯定驚醒了樹林里的白皮狗,樹林里的每一點響動也會驚動我們,比如貓頭鷹的叫聲。

        到了耳木塘,我們蹚著水拖戰(zhàn)友過溪,門板在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上嘣咚嘣咚顛簸,我和鄧運妹盡量彎腰放平門板,免得把戰(zhàn)友拋下去。她的衣服落在水里,弄濕了一大片。褲子也弄濕了。

        等我把戰(zhàn)友掩埋好,已經(jīng)到了凌晨。夜風更加涼,溪水的濕氣也漫上來,鄧運妹連打幾個噴嚏。

        第二天早上,我出了早工回來,發(fā)現(xiàn)鄧運妹還睡著,沒有做早餐。氣有坐在大門石門檻上哭。我進房去看,發(fā)現(xiàn)鄧運妹額頭燙手,在發(fā)高燒。

        她跟我說,我爬不起來,一動就天旋地轉(zhuǎn),沒給你做早飯了。氣有餓哭了。你記得拿十個雞蛋,兩塊黃糖去擂鼓嶺給李國才做生日。

        我說,你都病了,今年就不去給他做生日了。

        唉,我沒事,就是頭有點暈,睡一會兒就好了。

        就不去了,你這是兩個人,不能生病的。我去給你熬點姜糖水。

        先給氣有做點吃的吧。

        好。

        我走出倒廳,見四五個女人站在堂屋里閑言碎語,其中一個見我留意她們,故意抬高嗓門說,怎么能拆香火堂的門去拖死人呢?很不吉利的,你們看,祖宗生氣了吧?遭報應了吧?

        這座房子住了五家人。這些女人都是同屋的左鄰右舍。村里的長輩這時候也找到我說,你們住的房子是村里的香火堂,是不能在這座房子里生孩子、坐月子的,列祖列宗見不得穢氣。隊長,你看你能不能另想辦法……

        女人們都來附和,說按照本地慣例,解放前女人是不能進香火堂的,更別說是生孩子這種事了,會給村里帶來滅頂之災的。

        她們七嘴八舌,說得我十分煩惱。

        我背著氣有過橋去瓦子腳找他爺爺奶奶想辦法。大媽媽對我說,氣有給她帶著,讓我自己再想想辦法。小媽媽這邊肯定不會讓我們進屋生孩子的。

        我回到板塘找到廖有二談了自己的情況,平時我們兩人關系不錯,讓他騰間房子出來救救急。

        廖有二二話沒說,騰出一間房子來。我跟鄧運妹住了進去。鄧運妹住進來之后,病情越來越重,白天晚上都在顛三倒四說,同志們,別擔心,我和春發(fā)會找到你們的,我們一定會找到你們的。有時在深更半夜哭,造孽啊,孩子,要是你娘知道了,還怎么活!

        廖有二的老婆悄悄跟廖有二說,聽說他們拆了香火堂的門去拖死人,你看她整夜跟死人說話,是不是祖宗在懲罰她?我都害怕了,已經(jīng)兩夜沒敢合眼,你得跟隊長說說,這樣下去,我們也吃不消了。

        我在隔壁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想跟他們解釋,鄧運妹是受了風寒才發(fā)燒的,孩子都快生了,醫(yī)生說不能亂吃藥,就只能拖著。鄧運妹一直說胡話,肯定是那晚受驚了,現(xiàn)在人家怎么說都沒辦法辯解了。

        后來我又帶著鄧運妹去了車古嶺村的公堂里借住。人家也是公堂,不能生孩子的。住了幾天也不能住下去。實在沒辦法了,我不顧鄧運妹的反對,跑去上廣塘鄧運妹的娘家商量。

        岳母嘆口氣說,再沒路,她也不能回娘家生孩子,會給娘家?guī)硌庵疄牡?。要不,你帶她去我小水村的表妹家借住一段時間,離得也近,就在車古嶺隔壁。

        我?guī)е囘\妹住進了表娘娘家。沒過幾天,鄧運妹生了。生得非常辛苦,喊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下來。孩子生下來了,她昏死過去,一天一夜都不醒。

        按道理,她不是生頭胎,不會這么難生啊。表娘娘說。

        孩子餓得哇哇直哭,后來沒力氣哭了,閉著眼睛不吭氣。我像只掐去了腦袋的蚊子,沒了主意。

        早上,表娘娘讓我把廂房的門板拆下來擱在堂屋,叫我把鄧運妹抱來放在上面,跟我說,早做準備吧。叫她兒子去買回了一口棺材,擱在堂屋箍壁邊,就等著她娘家人來觀相之后放棺材了。她兒子已經(jīng)去上廣塘叫人去了。

        我說,人還活著呢。

        表娘娘說,看這樣子,活不成了,辦大事就得先做好準備,不要等人涼了連口棺材也沒有。上廣塘娘家來人了,是她哥哥,他摸摸鄧運妹的鼻子,隱隱感覺還有一口氣在,不讓放進棺材。這種生死大事,一般都由娘家人做主。

        這么耗著,又過了一天。

        第三天中午,表娘娘一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村里很安靜,陽光猛烈,知了的叫聲響亮,大舅子抱著小外甥坐在門口特別安靜。

        我一直跪在鄧運妹身邊,握著她冰冷的手,隔不久就喊一句,運妹,醒醒,別怕,是我,春發(fā),我是春發(fā),就在你身邊。

        鄧運妹終于聽見了我的喊聲,睜開了雙眼,黑著眼圈說,兄弟,別怕,我們會找到你們的。說完,兩眼一翻,又背過氣去。

        運妹,運妹。我大聲喊。你剛生了個兒子,不能走啊。

        這時,表娘娘提著一籃子豬菜回來了,放在堂屋一角,去淘米煮飯。

        過了一會兒,鄧運妹又醒過來,她好像看見了很多紅軍戰(zhàn)士,跟他們說,謝謝你們,春發(fā)說,沒有你們,就沒有他的今天,我也要感謝你們,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的今天。

        表娘娘走過來聽她說話,聽不懂她的話,嘆口氣說,這孩子,瘋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受傷昏迷后,追著郭軍喊,等等我,等等我。郭軍回轉(zhuǎn)身來說,春發(fā)子,你別急著趕路,留下來,替我們收個尸吧。說完將我一推,我醒在陸錫戶的灰屋里。

        運妹,你醒醒,都怪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棲丘那么黑。我捶著自己的腦袋,哽咽著說。仔細端詳鄧運妹,她的左臉上落了點灰,我用手指給她拂去,動作輕柔。還順勢摸了摸她蒼白的嘴唇,尖細的下巴。

        孩子開始微弱地哭,大舅子迷茫地看著我。我接過孩子,跪在鄧運妹身邊。孩子哭兩聲又停下,又哭兩聲停下,后來不知怎么了,大概是聞到母親的氣味了,拼著命啼哭。

        表娘娘哽咽著說,這么小的孩子,也曉得媽媽要走了。

        鄧運妹的哥哥哭了,可憐的妹子,以前在畔田受盡委屈,哥以為你改嫁就有好日子過了,哪曉得還是沒福氣。

        孩子嗓子哭啞了,還一個勁地哭。我看著孩子閉著眼,張著嘴,里面的小舌頭亂顫,像個受驚的鬧鐘,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啼哭,小臉已經(jīng)變成紫茄子了。鄧運妹再不醒過來,孩子就要餓死了。表娘娘講過,三天還不開奶,就會斷奶。想著這些,我落下淚來。

        鄧運妹突然坐了起來,看著身邊啼哭的孩子發(fā)呆。

        運妹,這是我們的兒子。我說,淚水正好滑進嘴里。

        表娘娘說,快,給孩子開奶,別讓孩子的奶斷了。

        我把孩子放在鄧運妹的懷里。鄧運妹下意識地撈起衣服,給孩子喂奶。孩子嘴巴碰上奶頭就拼命吮。

        吃了一會兒,表娘娘說,還有右邊的奶要吃開,春發(fā),把孩子換過來。

        我去抱孩子的時候,鄧運妹將我的手擋開,說,都是有娘的孩子,誰沒個娘?哪個做娘的不心疼孩子?說著,緊緊抱著孩子,側過身子,生怕別人搶走。

        表娘娘跟鄧運妹的哥哥說,大舅子,你聽聽,人是不是壞了?

        鄧運妹的哥哥鐵青著臉,不說話。

        我曉得她還在跟我的戰(zhàn)友說話。我搖搖鄧運妹的肩頭,說,運妹,醒醒,醒醒。

        表娘娘說,她不是在做夢,她這是瘋了,在說瘋話呢。

        我說,表娘娘,運妹她在發(fā)高燒,燒了好幾天,燒糊涂了。

        好吧,我去給她燉個母雞,希望她能早點好吧。

        給她喝下一碗雞湯,她能夠站起來走路了。抱著孩子一邊喂奶一邊朝屋外走。

        鄧運妹的哥哥見我并未嫌棄妹妹,吃了午飯就回去了。

        表娘娘叫我把堂屋的門板收了,裝回我們住的那間廂房。

        剛安好門,有個村民急匆匆跑進來喊,春發(fā),春發(fā),大事不好了,你老婆在小水山埋你的仔了……

        表娘娘眉頭一挑,驚道,什么?我就是說她瘋了嘛??熳呖熳撸谀睦??快帶我們?nèi)ァ?/p>

        我們趕到山里,看見鄧運妹正用那把掏花生的小掛耙往兒子身上壘土,孩子只剩個頭在外面,睜開眼睛,望著她,不哭不鬧。我聽她邊壘邊說,孩子乖,不怕,娘這就帶你回家,娘來接你回家。

        我過去奪下她手中的掛耙,抱緊她說,好了,好了,沒事了。

        表娘娘扒開孩子身上的泥土,罵道:癲婆,恁癲成這個樣子了,連自己的親生仔都埋。

        鄧運妹喊,別搶我的孩子,我要帶他回家。

        表娘娘罵道,帶他回家?你家住黃土縣嗎?癲婆!你家在板塘。

        好了,別鬧了,我們回家吧。我一手抓掛耙,一手抓鄧運妹的手,把她往表娘娘家拖。

        春發(fā),我們的家不在這里,她是哪個?是不是敵人?

        她是你表娘娘,不是敵人。

        莫理她,你跟癲婆講什么,她哪里還曉得人事。表娘娘抱著孩子走在前面說。她還不停地跟孩子說,寶貝,你的家不在黃土縣,表奶奶這就帶你回家。

        報信的村民對趕過來看熱鬧的人說,好險,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得早,她早就把自己的兒子活埋了。我看見她挖坑的樣子有點怪,挖一掛耙講一句話,講什么娘帶你回家,跑過去看見旁邊丟著個小嘎仔,才跑去喊春發(fā)的。春發(fā)他們靠晚點,孩子就沒有了,都埋到腦殼了。小水村的人都認識我。我們走回了表娘娘家,村民的話被知了的叫聲淹沒,樹蔭在悄悄移動,小水村又恢復了寧靜。

        鬧了半天,鄧運妹安靜下來,坐在床上給孩子喂奶。我稍稍穩(wěn)了穩(wěn)心。

        晚上,我給鄧運妹端來一碗雞肉,一碗米飯。表娘娘說,月婆子要吃好點兒奶水才足。鄧運妹吃了雞肉,精神更好了。她一邊喂奶一邊唱歌,我從來沒聽她唱過歌,平時哼都沒哼過,這會兒唱得這么順溜,聲音洪亮。她唱道:

        哪個孩兒沒有娘?

        哪個娘沒有孩兒?

        孩兒躺在水里娘可知道?

        娘哭瞎了眼睛孩兒可知道?

        哪個孩兒沒有娘?

        哪個娘沒有孩兒?

        孩兒骨頭在荒郊娘可知道?

        娘傷碎了心孩兒可知道?

        哪個孩兒沒有娘?

        哪個娘沒有孩兒?

        孩兒喚娘鬧太冷娘可知道?

        娘奔黃泉送衣裳孩兒可知道?

        孩兒別怕,娘來接你回家。

        娘別傷心,孩兒就在你懷里。

        孩兒別怕,娘就來接你回家。

        娘別傷心,孩兒就在你懷里。

        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合眼,聽她顛三倒四地唱這些娘啊孩兒啊的,想著自己的娘,又想著自己添了兒子,要是娘知道,該有多開心。想著這些,悲喜交集,流著淚水昏沉沉睡去。

        春發(fā),春發(fā),快醒醒,你老婆又埋仔了。大半夜的,表娘娘推我。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暈頭轉(zhuǎn)向地跟著表娘娘在夜里奔跑,鄧運妹從松樹上撕下一片松膏,點燃,插在石縫,在小水山里挖坑埋兒,邊挖邊唱,哪個孩兒沒有娘,哪個娘沒有孩兒……山里的蟲唧唧唧唧地叫。

        很奇怪,孩子身上埋著土,只剩個腦袋在外面,他看著鄧運妹,神態(tài)安詳,不哭不鬧,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歌聲迷惑。我去抱住她,表娘娘又扒開孩子身上的泥土,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孩子哭了。表娘娘說,癲了,癲了,你媽媽癲了,莫怪她,她曉不得自己在做什么事。她親著孩子的額頭說,孩子,我們這就回家,不是黃土縣那個家,是小水村你表奶奶的家。小孩子的魂要這么喊回來的,特別是在夜里,孩子的魂容易迷失。她一路走,一路這么喊魂,把孩子抱回了家。

        表娘娘不再把孩子給鄧運妹,她自己帶著睡,餓了就抱過來讓鄧運妹喂一回奶,喂完奶她就抱走。鄧運妹跟她搶,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

        表娘娘罵道:這會兒曉得是自己的孩子了?自己生的還要活埋?

        我要帶他回家。鄧運妹還爭辯。

        表娘娘懶得跟她爭,奪下孩子就抱去自己房間睡覺,把房門拴得死死的。

        春發(fā),春發(fā),有人搶我們的孩子。鄧運妹搖著我的手臂向我求救。

        沒有人搶我們的孩子。她是我們的表娘娘,是個好人。好了,剛生了孩子,又這樣折騰,快睡吧,好好養(yǎng)病,身體快點好起來,這個家還要靠你撐,你可不能垮掉啊。我撫著鄧運妹亂蓬蓬的頭發(fā)說。

        好吧。鄧運妹縮進我懷里,像個孩子一樣蜷縮著,微微發(fā)抖。

        第二天,鄧運妹的阿媽來了,她提著兩只老母雞。表妹跟她講昨天活埋她外孫的事,聽得心驚肉跳。她去房間看鄧運妹,鄧運妹黑著眼圈,坐在床頭,呆呆地看她,好像看著一截木頭。她心里發(fā)涼,出去找到我說,春發(fā),這孩子早點送出去吧,給孩子放條生路,你看,小水村門口就是溪水,萬一鄧運妹把孩子丟進去,人就沒有了。

        不會的。我曉得鄧運妹的癥結,不曉得怎么跟岳母解釋。

        怎么不會?還是小心撐得萬年船,把孩子送出去吧,都埋了兩次了,哪曉得第三次還能不能把孩子救回來。表娘娘說。

        這是我的第一個親生兒子,就是有一萬個不舍,迫于這種情形,必須得做出選擇。我想了想說,白竹坪的諶敦民沒有兒女,過繼給他吧,他是新富村主任,我信得過他。

        表娘娘聽了說,我看這個人靠得住,對孩子也不會差,就過繼給他吧。

        我當天就把兒子抱給了諶敦民。諶敦民很高興,給孩子起名叫諶明生。抱在懷里像得了個寶,離開的時候,兒子看著我大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那天回來聽表娘娘講,大概還是有點心靈感應,鄧運妹到處找兒子,她問岳母,見到我兒子了嗎?又問表娘娘要孩子。最后到處找我和孩子,春發(fā)呢?孩子呢?是不是被白皮狗叼走了?屋里屋外找了,還跑到山里去找,任何人都攔不住。

        找不到你們,鄧運妹回到屋里哇哇大哭。她抱著枕頭又哭又唱,聽起來也蠻可憐。你岳母娘問我,她這唱的哪一出???我講,我哪曉得,調(diào)子是我們本地的山歌調(diào),詞是她自己瞎編的。癲了的人是沒辦法理解的,她也不理解我們。你看,表姐,這幾天住這里給她鬧騰得夠嗆,我都快要發(fā)瘋了,你還是接他們回去住吧。

        唉,你曉得月婆子是不能進娘家門的……

        春發(fā)春發(fā),你老婆又在山里活埋仔了。挨近中午,又有一個村民氣喘吁吁地跑來報信。

        春發(fā)不在屋,隨她埋吧,不埋一個,她是不甘心的。

        那個村民瞪大了眼睛,表示吃驚。

        你岳母娘講,不用管她,她現(xiàn)在埋的是個枕頭。

        哦——要把話講清楚啊,會嚇死人的。我是講咯,哪會有這么惡毒的女人呢。

        你們娘家都不收她,板塘的香火堂又不容她,真是造了生崽孽,我心軟,跟你岳母娘講,算了,鬧騰就鬧騰吧,誰叫我們沾親帶故,我不幫她哪個幫她,就住我家里吧,反正連孩子都生了,還怕坐月子?

        你岳母娘也沒辦法,跟我哭她的女:可憐我兒,連個安身之地都沒有,病成這樣,不知道還能不能好起來。

        我勸她莫傷心,事情走到這一步,人留下了,也算閻王老爺放了她一馬,大難不死,以后會有好日子過的。

        你岳母娘講,聽運妹講過,她懷身大氣(桂北方言:意為挺著大肚子處境艱難)的還一直跟你在挖紅軍遺骨,埋紅軍遺骨,是不是受到什么驚嚇了?

        我好生想了想這樁事,這么說就對了,我講她為什么非要活埋親生仔,肯定是受這事的刺激了。你去請個仙娘婆幫她驅(qū)驅(qū)鬼、收收驚,也許就好了。

        我講,現(xiàn)在不搞迷信活動。

        表娘娘也就不吭聲了,畢竟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冒這種風險,仙娘婆也禁止做法事了。

        送走了兒子,我的心情糟糕透了,一直坐在堂屋發(fā)呆。岳母回去之后,我再也撐不住了,晚飯沒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迷糊一會兒,又聽到有人報信說鄧運妹活埋自己的兒子了,嚇得睜開眼睛,原來是個夢。

        鄧運妹埋了那個枕頭之后,就安靜了,再不鬧騰,平靜地坐完月子,跟著我抱著被子回到了板塘,進了自己的家門。

        回家一個月之后,鄧運妹才醒過來,她半夜推醒我問,孩子呢?我肚子里的孩子呢?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跟她講,送人了,是個兒子,叫明生,過繼給了諶敦民。

        為什么要送人?他可是你親生仔。

        當時你……非要把他活埋,為了保住他的命,才送的人。我見她清醒了,瞌睡也消失了,坐起來看著她回答。

        我是瘋了嗎?

        你是病了。

        對不起,春發(fā),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怎么能做那種事呢?

        不怪你,怪我。醒過來就好了。孩子還可以再生。

        再要一個孩子,我保證對孩子好。

        好……

        1954年元月,鄧運妹又懷上了。

        清明,我跟她到耳木塘祭拜,跟她說,跟我有生死約定的戰(zhàn)友,一個是江西的郭軍,他家就跟我隔了一條梅江,另外一個是福建的黃江,他還是個孩子,跟我們寸步不離的。郭軍被飛機炸碎了,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入土為安,不讓白皮狗吃掉,我撿了這么多骨頭,也不知道當中有沒有他,我對不住他。黃江也找不著了,不知道是生是死。每個犧牲的戰(zhàn)友都想入土為安,我沒有這個能力找到他們。鳳凰嘴村民開荒挖地,挖到好多白骨,腳山鋪開荒也挖到好多白骨,水南的大棲丘也有好多白骨,還有那么多戰(zhàn)友的遺骨躺在荒郊野地,有的戰(zhàn)友連一片骨頭都找不見了,我沒能力找到他們。

        清明鳥清脆地唱:清明——酒醉——,歌聲觸動滿山的映山紅,搖落雨水,紅艷艷的,十分清麗。

        聽說,那花是杜鵑鳥啼血染紅的,我怎么老想著是我們紅軍的血染紅的。

        氣有捧著一大把映山紅跳下石頭說,大大、媽媽,我們給紅軍叔叔獻花吧。

        我和鄧運妹對望一眼,破涕為笑,好啊,我說,以后每年都要記得給紅軍叔叔們獻上一束映山紅。氣有使勁點頭。我們分頭把映山紅插上墳頭,最后由氣有打炮仗,氣有很開心。震天動地的炮仗打完之后,我又抱著鄧運妹過了溪流。

        這次生產(chǎn),我做了充足的準備,在生產(chǎn)隊大會上我講,我們已經(jīng)解放了,什么叫解放?我們窮人除了要有飯吃,還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不好的陋習,該拋棄的就要拋棄,不要讓它們成為傷害我們的武器。

        大家聽著,當然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有些婦女想不通,覺得就應該遵照族規(guī),不能在香火堂生孩子坐月子。她們本來就是受害者,卻一定要維護施害者的權威,真是讓人生氣。

        她們想在會上鬧,被自家男人拉住了。

        年長者小聲嘀咕:不遵祖訓,會遭報應。

        見沒人應和,也不敢起大風大浪。我對那些婦女講,我們革命的初心就是要人人平等,被封建思想壓迫了這么多年的婦女,你們自己要清醒過來,不要再成為封建勢力的幫兇,再去殘害自己的女性同胞。

        我有底氣了,我想到了我的那些紅軍戰(zhàn)友,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是什么?不就是我們的解放嘛,不就是建設一個民主、自由、平等的國家嘛。他們都在我背后支持我呢。特別是郭軍,他不讓我再軟弱下去了,他在我心里跟我說,再退步,你就不是紅軍戰(zhàn)士了。

        九月,我把岳母接過來,小心伺候鄧運妹生產(chǎn),九日,妻子順利生下了一個女兒,我給她起名叫肖戴姣。這是我第一次給自己的親生孩子取名。

        鄧運妹十分寵愛這個女兒,時刻抱在懷里。平平安安出了月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蔣百發(fā)和失散紅軍李國才、諶敦民、蘭金甫、大老鐘、小老鐘、老德仔、湯竹生、蔣朝順、李大棋過來給戴姣做百日酒,我非常開心,跟他們喝了幾斤水酒。我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都在桂北這塊土地扎下了根。

        【唐女,70后,桂林市全州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詩歌月刊》《詩潮》《青年文學》《西湖》《廣西文學》《時代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和《海外文摘》轉(zhuǎn)載。出版詩集《在高處》、散文集《云層里的居民》。中篇小說《行走的稻草人》獲第九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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