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再那么黑,仿佛有一些透明了,當我正想著這是不是黎明的時候,天又透明了一些。細看,那光亮來自東邊,這讓我確信了早晨的太陽正在無聲中向我走來。直到高速公路兩邊的樹木清晰可見,直到我看見了更遠的地方。我的激動也像勢不可擋的光一樣,鋪滿了整個世界。
這是我第七次去北京了。
北京,是每一個有夢想的人向往的地方,而之前我的北京行卻與夢想無關(guān)。前五次都是因為求醫(yī)。我一周歲在北京確診,兩周歲母親帶著我和姐姐在北京做了一個月無效治療。那幾年輾轉(zhuǎn)于北京各大醫(yī)院的經(jīng)歷并沒有給我留下多少記憶,但父母抱著我和姐姐,匆匆地穿行在人流中的身影,我在火車上徹夜的哭泣,還有母親那望向窗外焦慮的目光,都在我心中比記憶更深的地方留下了不可言說的無助和孤獨。十二歲時,我的父母抱著幾年過去了,是不是有好法兒了的心態(tài),又帶著我們經(jīng)歷了一次失望。二十三歲時又以相同的心態(tài)去了兩次。我仿佛看見父母心中有一顆星星之火,一次次殘酷的風也沒有把它們吹滅。所以很多年里,北京對于我來說就是悲痛,那氣派的高樓大廈,交錯的立交橋,都是冷漠的表情。這樣的北京與夢想相關(guān)的北京好像不是一個?;蛟S就是想改變這種印象吧,父母在2018年專程陪我們?nèi)ケ本┩媪藥滋?。母親說:不看病了,咱們這回玩去。那一次的北京之行是快樂的,但更多是溫暖的,因為那是我在親情的包圍下,遠遠地看著北京,它美好而真實,但它看不見我。
而只有這一次,是我?guī)е鴫粝肭靶性谌ケ本┑穆飞希?/p>
這次是去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作家》編輯部、中國殘聯(lián)共同舉辦的“殘疾人文學”研討會。我作為十二名殘疾人作家代表中的一員,在4月23日凌晨3點就出發(fā)了。這次研討會是去年首屆魯迅文學院殘疾人作家班的延伸,是對殘疾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當前狀況更進一步的探討。默默寫作這么多年,參加過一些以文學為主題的會議,這還是我第一次參加一個以殘疾人文學為主題的文學會議。雖然我一直都不認可社會上有什么活動以殘疾人這三個字命名,比如,殘疾人奧運會、殘疾人藝術(shù)團、殘疾人企業(yè),讓人感覺僅僅是殘疾人事業(yè)內(nèi)容的一部分,是社會建設(shè)的一種倡導,是政策對殘疾人的關(guān)愛和福利,但殘疾人依然沒有融入社會。我一直期待著這種藩籬能夠早日消失。但這次參加以殘疾人文學為主題的研討會,卻讓我感覺到的不是屢見不鮮的社會意識,而是一種黎明將至的希望。
研討會在中國作協(xié)十樓會議室召開,由《中國作家》主編程紹武主持,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胡邦勝、中國殘聯(lián)副主席程凱講話,參會的專家老師們有:《文藝報》總編梁鴻鷹,《詩刊》主編李少君,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徐可,《人民日報》文藝部原主任王必勝,《光明日報》文藝部主任鄧凱,《解放軍報》文藝評論版主編傅逸塵等十六位。
他們對殘疾人作品、殘疾人創(chuàng)作,及目前社會對殘疾人的態(tài)度、社會對待殘疾人當務之急還有哪些方面是值得思考和改進的,都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可以說起點高、眼界寬、洞察力強。雖然我這么多年切身體會著社會如何對待殘疾人,但那就相當于神經(jīng)末梢的直接感受,感知到了冷與暖的我只能想象著四季的變化,看到了世界的表情,我只能用各種推論去理解它在想什么。而今天,我感覺我真切地觸摸到了神經(jīng)的線路,觸摸到了社會的主流意識。雖然僅僅是十幾位老師,但不能不說他們體現(xiàn)著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通過各位老師的觀點和角度,讓我看到了社會主流思想是如何看待殘疾人現(xiàn)狀的。各位老師的發(fā)言,給我解開了很多困惑,同樣也給了我很多新的思考,讓我看到了很多新的角度,收獲很大。比如大家討論了把殘疾人稱為殘疾人是否還合適?大多數(shù)老師認為這個名詞過于生硬并且有貶義成分,已經(jīng)不適合現(xiàn)代社會的進步程度了。討論了為何殘疾人的文學作品要比其他作家更具有向上的力量?因為我們總能在殘疾人作家的作品中看到溫暖、愛、堅強和希望,仿佛在越來越偏低的文化氛圍中,殘疾人的作品始終重視文學的根本價值,那就是真善美。討論了當前殘疾人文學創(chuàng)作普遍存在的一些不足,討論了如何改進,討論了社會在殘疾人事業(yè)建設(shè)方面有哪些具體需要改進的地方等問題。
老師們發(fā)言之后,是十余名殘疾人作家代表發(fā)言,除了兩三個我認識的,大部分是研討會上剛結(jié)識的。王憶,一位江蘇的80后。出生被診斷為小腦偏癱,不能行走,說話非常吃力。會上由她父親代她讀了發(fā)言稿,而她只能用微笑和大家交流。就是這樣一位女孩,卻成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六本書,多次參加文學交流活動。遼寧省的70后作家趙凱,因為類風濕,從十八歲人生剛開始的年紀就被定格在了床上,平躺了十八年,但當他經(jīng)過手術(shù)再次站起來之后,卻一步一步成了遼寧省簽約作家、沈陽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看了這么多在寫作的道路上取得不小成績的殘疾人作家,敬佩他們的同時,也對我們的社會更加充滿信心。以前我認為自己在一條小路摸索,但當我看到這么多殘疾作家都能夠前進,我終于明白,原來殘疾人有很多條路?,F(xiàn)代的觀念已經(jīng)相當公平和公正,相當多元化和人性化了,讓殘疾人的才能可以基本得到客觀的認可。這是多么的振奮人心!
另外,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正是因為這次研討會,讓這些老師們對殘疾人有了一次正視的機會,有了一次用心思考殘疾人與社會與文學的關(guān)系。而且因為這次思考,讓他們舊的觀念和新的認識有所碰撞,甚至是慣性思維有所更新,所以這次研討會必將會對殘疾人事業(yè)起到推動作用,給殘疾人寫作注入新的動力。而殘疾人的文學作品無疑是了解殘疾人的最佳渠道,只有了解才能夠更加促進平等和尊重,所以殘疾人作品會再次推動殘疾人事業(yè)的發(fā)展。想到這里我明白了,我會議前的激動正是因為我意識到了殘疾人文學研討會的首次召開,意味著殘疾人事業(yè)上了新臺階,意味著社會對殘疾人的認識從客體轉(zhuǎn)換到了主體存在,意味著殘疾人的價值得到了更高的關(guān)注和更深的認可。我相信,這次研討會具有歷史性意義。
研討會結(jié)束后,與老師們告別,走出中國作協(xié)已是華燈初上,走在這并不繁華在小街上,看著有些陳舊的居民樓,看著閃爍著燈光的一個個小店鋪,我卻覺得是那么美。這是與夢想相關(guān)的北京,這是與我相關(guān)的北京,仿佛所有的路人都在微笑,仿佛那一陣陣吹拂的晚風都是一浪浪的希望。
我的耳邊突然響起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話:讓每個人都有人生出彩的機會。這讓我熱淚盈眶!
每個人都要有追求夢想的權(quán)利,每個人都要有實現(xiàn)自我的機會,可以說這樣的理念找到了生命發(fā)展的根本脈絡,說出了個體生命和群體存在的最初和最終目標。它的涵蓋面是非常全面的,能夠體現(xiàn)出平等、資源分配、權(quán)利、社會結(jié)構(gòu)等多方面發(fā)展的整體性。
我忍不住感嘆,這是多么好的時代。這個時代是屬于每一個普通人的,每一個普通人都可以在歷史的舞臺上閃爍光芒,這同樣包括每一個殘疾人。
走過這三十多年的輪椅之路,我深刻地體會到了新時期以來殘疾人事業(yè)的發(fā)展,尤其是十八大以后,變化可以說是日新月異。毫不夸張地說,殘疾人迎來了新的天地。
回想二十年前,一次打車的經(jīng)歷。父親推著我,母親推著姐姐,父母的身上還掛著多個旅行包。我們從醫(yī)院出來,試圖攔一輛出租車回旅館。邊走邊向路過的出租車招手,可一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沒有車停下來。有的仿佛看到有人招手就下意識地減慢了速度,但看見我們之后就開過去了。天黑了,還下起了小雨,車流仿佛也更加匆忙了,父母有些著急了。后來父親走到離我們遠一些的地方,再招手,果然攔到了,這樣做是為爭取一個給人家說好話的機會。我看到父親面帶笑容地向車窗內(nèi)說著什么,并時不時地指一指我們。和我們一樣等待著結(jié)果的母親說:這世界上哪有殘疾人的道兒啊。終于出租車開了過來。我記得司機很熱心,幫我們折疊輪椅,而且我們在旅館門口下來之后,他說什么也不要錢,匆忙開車就走了。我們非常過意不去,這也讓我們在這個冰冷的城市感受到了一些溫暖?,F(xiàn)在想來,雖然有冷有暖,但何嘗不都是另類相看,是另類相看在麻木和善良的人身上的不同表現(xiàn)。那個時候我們一年到頭出不了兩次門,不能不說這樣的經(jīng)歷讓我們外出需要更大勇氣。
而現(xiàn)在,我外出要頻繁很多,卻再也沒有這樣的困難了。地鐵、高鐵、公交,以及任何一處公共場所,都建成了無障礙通道。它精細地已經(jīng)延伸到了社區(qū)和村莊。除了硬件還有軟件,為盲人設(shè)計的讀屏軟件,為聾啞人增加的手語翻譯,還有一個個多元化服務機制和針對性的政策的出臺,打通了一個個軟障礙。當然還有一條路在人心,那就是社會對殘疾人的接納和友善。每次出行都讓我體會到,幫助弱勢群體已經(jīng)成為全社會的共識,成為現(xiàn)代人的文明習慣。每次進出超市門都有人隨手幫我們掀門簾,每次在候車大廳或候診室總會有人看到我們的水喝完了而主動幫我們打水。一次母親推我輾轉(zhuǎn)幾次公交車去某個地方,途中還經(jīng)過了一大段因為正在修,所以十分難走的道路,如果不是每一段路都有路人幫忙,我們是無法抵達的。所以毫不夸張地說,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有安全感,而這安全感來自陌生人。因為團結(jié)友善的社會氣氛讓陌生人都成了熟悉的朋友,每一個人的善良都被喚醒了。
就如同心理學所講的,認知可以支配行為,行為也可以改變認知。正是因為有了對殘疾人硬件的建設(shè)和多方位的號召,才更加促進了人們精神文明的提高。
記得有一次在動車上,母親看到殘疾人專位感嘆道:如今社會太好了,有了輪椅的道兒了。
是啊,世界向殘疾人敞開了懷抱。
一百年前,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了,一百年后,中國共產(chǎn)黨不僅要保證大多數(shù)人的根本利益,還要讓小眾、個別人一樣幸福,這是一個國家的進步,更是中國共產(chǎn)黨堅定的初心。小康路上一個都不能少。這句話就像春天一樣,抵達了中華大地每一個角落,喚醒了每一顆等待力量生長的種子。
這樣的種子中就有我瘦弱的夢。正是因為這春風,沒有上過學的我,才可以通過助考老師協(xié)助的考試,成為一名心理咨詢師。正是因為這春風,手無力拿筆的我,卻可以成為一位青年作家。
都說夢想照亮現(xiàn)實,而我想說,是現(xiàn)實照亮了我的夢想!
一個人的生命意圖,只能通過和外界的互動才能實現(xiàn),正是因為有了社會這一優(yōu)越的環(huán)境,有了這無私春風的召喚,我這顆瘦弱的種子,才開出了茁壯而燦爛的花朵!
看著伸向前方的路,看著遼闊的天空,我知道我踏上了新的征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在這寬廣的天地間,做一個追夢人,多么幸福!
【劉廈,85后。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石家莊作家協(xié)會理事。著有詩集《長草的時光》,散文集《遇見生命》。作品在《詩刊》《中國作家》《文藝報》《北京文學》《星星》《當代人》《廣西文學》《延河》等刊物發(fā)表。獲2020年首屆“賈大山文學獎”、《北京文學》2019年度作品獎?!?/p>
責任編輯 ?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