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飛飛

梁啟超《讀陸放翁集四首》其二曰：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

這是對陸游悲壯濃烈的愛國情懷給予了充分的理解與高度的肯定。

清人趙翼也說：

其詩之言恢復(fù)者，十之五六。出蜀之后，猶十之三四……臨歿猶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之句，則放翁之素志可見矣。（《甌北詩話》卷六《陸放翁詩》）

從現(xiàn)存作品來看，陸游表現(xiàn)這一“素志”的詩作，不僅數(shù)量眾多，還以各種文體，出現(xiàn)在他人生的各個時期。像這樣一生心系恢復(fù)，以詩喊出愛國最強音的詩人，在中國詩歌史上也并不多見。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以書寫愛國為己任，殺敵報國的豪情、收復(fù)山河的愿望，在他的詩集中最是耀眼。至今讀來，仍令我們不能不肅然起敬?！皦研奈磁c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愛國情懷貫穿陸游一生，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陸游始終保持著高昂的報國激情。他在《觀大散關(guān)圖有感》（作于49歲）中說：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二十抱此志，五十猶癯儒。

可見早在弱冠之年他就有報國的大志。31歲時，還未入仕的詩人說：“平生萬里心，執(zhí)戈王前驅(qū)”（《夜讀兵書》），儼然是戰(zhàn)士的宣言；入王炎幕府期間，年近50歲的陸游仍有“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太息》）的自信；在嚴州任上，陸游已60余歲，雖受到孝宗“嚴陵山水勝處，職事之暇，可以賦詠自適”的委婉警告，卻依舊念念不忘“安得鐵衣三萬騎，為君王取舊山河”（《縱筆》），依舊秉持著“薄命邅回猶許國，孤忠懇款欲忘身”（《兩京》）的赤誠之心。

因朝廷主和派當權(quán)，陸游屢受排擠。早在紹興二十四年（1154），應(yīng)禮部試時，即因論恢復(fù)語，為秦檜所黜；乾道二年（1166），陸游被以“交結(jié)臺諫，鼓唱是非”（《宋史·陸游傳》）的罪名罷官；淳熙七年（1180），因給事中趙汝愚的彈劾，他再次遭到罷免。但即使在如此不堪的境地里，在身處窮鄉(xiāng)僻壤之際，殺敵報國、收復(fù)失地仍是陸游心中最大的掛念。57歲在山陰，詩人高喊“老夫壯氣橫九州，坐想提兵西海頭”（《冬暖》）；年近古稀之年，他還發(fā)出“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的呼喊；73歲時，仍自稱“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書憤》）；直到85歲臨終前，他還在《示兒》中寫道：“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山河未復(fù)胡塵暗，一寸孤愁只自知。”陸游的愛國之情，也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季節(jié)的變化也會觸動他的情思?！安菹闭鹘穸o，山城仍是老書生”（《燕堂春夜》，作于1187年），是春日的感傷。該詩自注曰：“游嘗為丞相陳魯公、史魏公、樞相張魏公草中原及西夏書檄于都堂?！薄段寄衔募肪硪蝗洞c夏國主書》自注也說：“癸未（1163年）正月二十一日，二府請至都堂撰。”這一經(jīng)歷詩人顯然是念念在心的，但24年來，不僅恢復(fù)無望，更令人痛心的是朝野一心、立志北伐的氣魄已不復(fù)存在；“仲夏苦郁蒸，既夕熱未解……誰能擁雕戈，遺虜何足醢”（《夜坐》），表達的是夏日的豪邁?！暗窀辍敝缚汤L精美花紋的戈，“醢”屬于古代的酷刑之一?？崾铍y耐，正如壓在作者心頭無法驅(qū)散的報國宏愿，久久無法平復(fù)?！把銇聿坏弥性牛瑩釀稳俗R壯心”（《秋思》），是秋日的慨嘆；“八十將軍能滅虜，白頭吾欲事功名”（《冬夜不寐至四鼓起作此詩》），是冬夜的呢喃……此外，“報國計安出？滅胡心未休”（《枕上》），是枕上的掛念；“但愁垂老眼，不見定中原”（《久疾》），是病中的焦慮；“山河未復(fù)胡塵暗，一寸孤愁只自知”（《題陽關(guān)圖》），是心底的愁緒；“忽思大散關(guān)頭路，雪壓蒙氈夜下程”（《聞雁》），是回首增慨；“一寸丹心空許國，滿頭白發(fā)卻緣詩”（《獨坐閑詠》），是嘆老傷懷……每當季節(jié)輪回，每個夢醒時分，每逢深夜獨坐，每聞大雁啼鳴，都會激蕩起作者心海中的愛國波濤。與其他愛國文人相比，陸游身上集中呈現(xiàn)著“一聞戰(zhàn)鼓意氣生”（《老馬行》）的愛國熱情，“中原北望氣如山”（《書憤》）的豪邁氣概，“赤手曳虎毛毿毿”（《聞虜亂有感》）的勇猛膽魄，“忘家思報國”（《太息》）的犧牲精神。其愛國的赤誠之心，可以說與國家民族，始終是同呼吸共命運的。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陸游現(xiàn)存古詩中，直接涉及劍的有70余篇。他以劍入詩，始于乾道八年（1172）奔赴南鄭王炎幕府的路上，終于嘉定元年（1208）的人生暮年，可以說，劍與他南鄭從戎的歲月以及愛國情懷的書寫如影隨形。

“郵亭下馬開孤劍”，劍承載著陸游建功立業(yè)的夢想。乾道八年（1172年）三月，48歲的陸游受當時主戰(zhàn)將領(lǐng)王炎聘請，以左承議郎權(quán)四川宣撫使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類似視察等外勤）身份，抵達王炎幕府，在金戈鐵馬的前線，揮灑愛國熱情。錢大昕《陸放翁先生年譜》曰：

（陸游）正月，自夔州啟行，……三月，抵漢中，……十月，復(fù)還漢中。會宣撫召還，幕僚皆散去。十一月，改除成都府安撫使參議官，復(fù)自漢中適成都。

由此可知，陸游從正月離開夔州到三月抵達王炎幕府，再到同年十月王炎幕府解散，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但南鄭這短短的八個月，卻給予陸游無限的希望與力量。在去南鄭的路上，伴著子規(guī)的啼叫聲，詩人寫下：

客心尚壯身先老，江水方東我獨西。

暫憩軒窗仍汛掃，遠游書劍亦提攜。 （ 《小市》）

面對未知的前線生活，他攜著書劍毅然前往。在南鄭外出視察的路上，作者北望秦關(guān)不勝悲涼，寫下了“郵亭下馬開孤劍，老大功名頗自期”（《驛亭小憩遣興》），下馬開孤劍，承載著他必勝的信念。離開南鄭不久，作者一邊回憶“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一邊面對著華發(fā)蒼顏，大聲吶喊“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結(jié)合其《寶劍吟》“一匣有余地，胡為鳴不平”，我們不禁想到，床頭發(fā)出鏗鏘聲的劍，難道也是在躍躍欲試卻苦于不能殺敵而鳴不平嗎？此時此刻的劍仿佛有了靈性，撫慰著作者那一腔壯志未酬的悲憤。此后，作者陸續(xù)寫下了“夜宴看長劍，秋風舞短蓑”（《五十》），“衰遲罷試戎衣窄，悲憤猶爭寶劍寒”（《書憤》），“看劍心猶壯，開書眼漸明”（《遣懷》）等詩句，用以化解現(xiàn)實的焦慮，同時也埋下希望的種子?！罢龝?nèi)胙嗾D逆虜”，劍給予陸游勇敢奮進的力量。提到用劍的豪俠，我們一般繞不開荊軻。與一般歌詠荊軻的作品不同，陸游《丙午十月十三夜夢過一大冢傍人為余言此荊軻墓也按地志荊軻墓蓋在關(guān)中感嘆賦詩》，記錄了夢中經(jīng)過荊軻墓的所見與所思，浪漫而不失厚重：坡陀荊棘冢，狐兔伏蓁莽。悲歌易水寒，千古見精爽。國仇久不復(fù)，驚覺泚吾顙。何時真過茲，薄酹神所饗。

雖然墓地雜草叢生，狐兔出沒，荊軻似乎已遠去，但荊軻的自我犧牲精神和英勇膽魄，卻“千古見精爽”，歷久彌新。作者不免想到山河破碎、國仇未報的當下，滿頭大汗、頓然醒來。醒后，作者感慨：有朝一日若真能經(jīng)過荊軻墓，一定好好祭拜一番。陸游還描寫了一位比荊軻還厲害的劍客友人，“荊軻專諸何足數(shù)，正晝?nèi)胙嗾D逆虜”（《劍客行》）。這位友人比刺殺秦王的荊軻、刺殺吳王僚的專諸還要豪氣縱橫、勇猛無畏，甚至可以“正晝?nèi)胙嗾D逆虜”“一身獨報萬國仇”。陸游筆下的劍，在晚年多了一層懲惡揚善的味道，《書志》曰：

肝心獨不化，凝結(jié)變金鐵。

鑄為上方劍，釁以佞臣血。

匣藏武庫中，出參髦頭列。

“髦頭”即旄頭，指披發(fā)前驅(qū)的武士。作者希望，死后不化的肝心可以變成金鐵，被鑄造成帝王手中的寶劍，斬殺佞臣，戰(zhàn)場殺敵。

劍歷來是英雄豪俠的符號之一，往往與建功立業(yè)的人生理想、懲惡揚善的豪俠情懷密不可分。陸游筆下的劍，不管是夢中的荊軻，還是肝心化成的尚方寶劍，都披上了一層浪漫的面紗，隱含在面紗背后的，是作者沉郁的殺敵復(fù)國夙愿。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當陸游的愛國情懷凝縮至極點，又難以明確表達時，便會潛入他的夢中?！皦艟呈澜缱兓療o窮，其中有我們的生活影子，摻雜著我們的性格內(nèi)容，有時，一些在夢中出現(xiàn)的性格連我們自己都不熟悉！事實上，我們通過夢境世界在打造自我?！保ㄋ固刂?；王青燕，俞丹譯《夢：潛意識的神秘語言》）。描寫夢境的作品正是如此，他在夢境中殺敵，也在夢境中塑造英勇尚武的自我形象?！皦糁袏Z得松亭關(guān)。”殺敵報國、收復(fù)失地是陸游一生的夙愿，當這種夙愿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時，便會“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滲透進虛幻的夢境?，F(xiàn)實中未實現(xiàn)的手刃敵軍的熱血經(jīng)歷，進入了夢境，“戰(zhàn)血磨長劍，塵痕洗故裘”（《記夢》）；現(xiàn)實中不常出現(xiàn)的大捷進入了夢境，“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guān)”（《樓上醉書》）；現(xiàn)實中未被采納的政治主張，也進入了夢境，“夢里都忘困晚途，縱橫草疏論遷都”（《記夢》）?！段逶率蝗找骨野雺魪拇篑{親征盡復(fù)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云西涼府也喜甚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說：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苜蓿峰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

“苜蓿峰”和“交河”分別在玉門關(guān)、吐魯番以西。此詩作于淳熙七年（1180）五月，作者在江西撫州任上，描寫了圣主下詔親征，收復(fù)失地的壯麗夢境，而收復(fù)失地一定是民心所歸吧，不然涼州女兒為何已梳起了京都發(fā)式呢？在種種夢境中，陸游反復(fù)擘畫著收復(fù)失地、一統(tǒng)華夏的民族偉業(yè)?！皧^戈直前虎人立?！标懹蔚淖晕倚蜗笤趬艟澈同F(xiàn)實中存在一定的距離，借助夢境，塑造理想的自我形象?！妒露找箟粜心相嵉乐屑扔X恍然攬筆作此詩時且五鼓矣》說：

耽耽北山虎，食人不知數(shù)。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

此詩作于淳熙八年（1181）十月，當年三月份，作者因“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guī)矩”（《宋會要輯稿·職官·黜降官九》）被罷，居山陰。他在夢中與“食人不知數(shù)”的猛虎搏斗，場面之激烈令一向以敢打敢拼著稱的秦人都驚悚萬分。同樣是自我形象塑造，鏡中的陸游形象往往與夢中的陸游形象又有不同，《看鏡》曰：

七十衰翁臥故山，鏡中無復(fù)舊朱顏。

一聯(lián)輕甲流塵積，不為君王戍玉關(guān)。

鏡中與現(xiàn)實的自我均已朽邁。通過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夢境中的陸游，與現(xiàn)實中以及鏡中的自我想象截然不同，是如此的神勇無敵。又《二月一日夜夢》曰：“夢里遇奇士，高樓酣且歌……勝算觀天定，精忠壓虜和”，“壓虜和”指反對主和派屈敵的主張，在夢中，作者與騎士政見一致，討論著如何為國建功。神勇的騎士形象，仿佛烙著作者自己的影子。這些超凡脫俗的自我形象，具備動人心魄的感召力量。這不僅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吶喊，也是對所有愛國志士發(fā)出的呼告。陸游的愛國情懷貫穿其一生，附著在劍上，也滲透進夢里。他不僅告訴我們，面對民族危難時，愛國是什么，同時也告訴我們，人生陷入困境時，愛國應(yīng)該是什么，如果我們將這種愛國情懷置放到中國歷史的時空中，便會發(fā)現(xiàn)，“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屈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諸葛亮，“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顧炎武等，都堪稱是陸游的知音。中華民族之所以能歷經(jīng)數(shù)千年，仍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正是因為像陸游這樣的愛國之士代不乏人。因此，每當國家風云激變，民族危在旦夕，人民顛沛流離之時，陸游的詩篇便是臨敵的戰(zhàn)鼓，沖鋒的號角，出鞘的長劍。梁啟超先生以“亙古男兒一放翁”（《讀陸放翁集四首》其一）表達的無限敬意，可謂先得我心。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