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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步調(diào)

        2021-08-30 02:27:49劉亮程
        意林原創(chuàng)版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死法蹬腿爬行動物

        劉亮程

        剛發(fā)現(xiàn)那只蟲子時,我以為它在仰面朝天曬太陽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邊休息。其實我也想仰面朝天和它并排躺下來。

        春天剛剛開始,地還大片地裸露著。許多東西沒有出來。包括草,只星星點點地探了個頭兒,一半兒還是種子埋藏著。那些小蟲子也是一半兒在漫長冬眠的蘇醒中。這就是春天的步驟,幾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們不會一下子全涌出來。即使早春的太陽再熱烈,它們?nèi)员3种鴳?yīng)有的遲緩。因為,倒春寒是常有的。

        當(dāng)一場寒流殺死先露頭的綠芽兒,那些遲遲未發(fā)芽的草籽、未醒來的小蟲子便幸存下來,成為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機(jī)。

        在春天,有許多人和我一樣早早地走出村子,有的扛把锨去看看自己的地。盡管地還泥濘,苞谷茬端扎著。秋收時為了進(jìn)車平掉的一截毛渠、一段埂子,還原樣地放著。沒什么好看的,卻還是要繞著地看一圈子。

        有的出去拾一捆柴背回來。還有的人,大概跟我一樣沒什么事情,只是想在冒著熱氣的野外走走。很少有人在這樣的天氣窩在家里。春天不出門的人,大都在家里生病。病也是一種生命,在春天暖暖的陽光中蘇醒。它們很猛地生發(fā)時,村里就會死人了。這時候,最先走出村子揮锨挖土的人,就不是在翻地播種,而是在挖一個墳坑。這樣的年成命定虧損。人們還沒下種時,已經(jīng)把一個人埋進(jìn)土里。

        我注意到牛在春天喜歡屁股對著太陽吃草。驢和馬也這樣。狗愛坐著曬太陽。老鼠和貓也愛后腿叉開坐在地上曬太陽。

        我同樣能體會到這只長年爬行、腹部曬不到太陽的小甲殼蟲,此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舒服勁兒。一只爬行動物,當(dāng)它想讓自己一向陰潮的腹部也能曬上太陽時,它便有可能直立起來,最終成為智慧動物。仰面朝天是直立動物享樂的特有方式。一般的爬行動物只有死的時候才會仰面朝天。

        這樣想時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只甲殼蟲朝天蹬腿的動作有些僵滯,像在很痛苦地抽搐。它是否快要死了?我躺在它旁邊。它就在我頭邊。我側(cè)過身,用一根小木棍撥了它一下,它正過身來,光滑的甲殼上反射著陽光,卻很快又一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我想它是快要死了。不知什么東西傷害了它。這片荒野上的一只蟲子大概有兩種死法:死于奔走的大動物蹄下,或死于天敵之口。還有另一種死法——老死,我不太清楚。

        這只甲殼蟲沒有馬上死去。它掙扎好一陣子了。我轉(zhuǎn)過頭看了會兒遠(yuǎn)處的荒野、荒野盡頭的連片沙漠,又回過頭,它還在蹬腿,只是動作越來越無力。它一下一下往空中蹬腿時,我仿佛看見一條天上的路。

        接著它不動了。我用小棍撥了幾下,仍沒有反應(yīng)。

        我回過頭開始想別的事情?;蛟S我該起身走了。我不會為一只小蟲子的死去感到悲哀。我最小的悲哀大于一只蟲子的死亡。就像我最輕的疼痛在一只蚊子的叮咬之外。

        我只是耐心地守候過一只小蟲子的臨終時光,在永無停息的生命喧嘩中,我看到因為死了一只小蟲而從此沉寂的這片土地。別的蟲子在叫。別的鳥在飛。大地一片片明媚復(fù)蘇時,在一只小蟲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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