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輝，郭若祺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6)

“A不了多少”與“A不到哪里去”是現(xiàn)代漢語中兩個常用的構式，二者語義相近，表示言者主觀評述的有限程度量，在很多語境中都可互換，但二者用法又不完全相同，在一些情況下則不可互換。例如：

(1)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物類，他比楚孟揚八成好不到哪里去(好不了多少)。(黃蓉《洛陽仙子》)

(2)五百年前，醫(yī)士郎中的社會地位，比一個木工石匠高不了多少(高不到哪里去)，列入醫(yī)、卜、星相下九流。(云中岳《胡漢群英》)

(3)外表越開放的女人，內心越放不開，我從來不說自己是好人，但我一定壞不到哪里去(*壞不了多少)。(《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4)前幾天在羊肉粉館買回來的，二位爺說吃著不過癮，的確，切得太薄了，比蟬翼厚不了多少(*厚不到哪里去)，一下鍋就不成塊狀，坑爹呀。(《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以往學界對“A不到哪里去”構式研究較多，側重于語義描寫與成因探究，如吳為善、夏芳芳將其構式義概括為表示說話者認為某一主體性狀的程度不會超出某一有限量幅的評價，并認為該構式是由“V不到哪里去”隱喻映射而來[1]，這一結論為主觀限量構式的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對“A不了多少”構式的研究較少，其中張雪梅對該構式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她認為“A不了多少”構式表示兩個主體在性狀程度上的差異很小，包含說話人的主觀評價或情感[2]。

由于形式、語義相近，這兩個構式經常被放在一起討論，但更多是就其共性的論述，較少有人注意到二者的差異。夏芳芳提到二者產生時隱喻的源域不同、使用的話語環(huán)境有差別[3]54-55，這為我們的對比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吳為善和顧鳴鏑提出由于疑問代詞本身的語義差異，認知域之間的隱喻映射距離有遠有近，“A不了多少”構式在表述有限程度量的功能上要強于“A不到哪里去”[4]62。我們并不贊同這個觀點，雖然在語料上“A不了多少”要明顯多于“A不到哪里去”，但這并不表明“A不到哪里去”表述程度有限量的功能弱，反而在一些話語環(huán)境中可以使用“A不到哪里去”，而不能選用“A不了多少”。

鑒于此，我們從語義和語用角度出發(fā)，在對兩構式的構式義及使用條件作全面描寫的基礎上，系統(tǒng)比較二者的異同，并解釋原因，以幫助言者在表達程度有限量時準確地選用這兩個構式。

一、構式義差異

(一)“A不了多少”：量差評價

“A不了多少”構式中唯一變量“A”所描述的屬性并非是比較主體的性狀特點，而是一種相對屬性，也就是說構式所表達的有限程度量是通過對比而來，具有相對性。構式整體表示評述主體某一性狀與其比較對象，相差的程度量有限。例如：

(5)云先生的功夫比崔楠飛高不了多少，要一招得手也不易。(鬼谷子《無名神功》)

(6)亨特的收入比普通工人多不了多少，如若不是他有些積蓄，他和同伙們冬天的日子一定非常難過了。(凡爾納《金火山》)

例(5)中“高不了多少”是在描述云先生的功夫比崔楠飛高，但是“高”的程度有限，重點突出云先生和崔楠飛的功夫差不多，此時這個“高”是相對屬性，而不是指云先生或崔南飛的武功高。同理，例(6)中的“多”也是相對的，言者在描述亨特的收入比普通人多，但“多”的程度有限，意在強調其收入和普通人差不多，要維持他和同伙的生活十分艱難。

觀察語料發(fā)現(xiàn)，“A不了多少”構式80%以上是用在比較句中，有的即便沒有出現(xiàn)“比”的對象，也可以根據(jù)上下文還原出來。例如：

(7)他提著剛買的一小袋鮮墨魚，高興地說：“如今內陸市場上的海鮮真不少，而且價格也高不了多少?！?《福建日報》1992年)

(8)這種常用的廚房小電器，寧可多花一點錢買個大牌子的，圖個安心，實際也貴不了多少。(《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例(7)雖然不是典型的比較句，但根據(jù)言者的意思可以補充還原為“內陸市場海鮮價格比沿海市場的海鮮價格高不了多少”。例(8)中雖然沒有明確作比，但是也隱含著大牌小家電與普通品牌的小家電的比較，言者認為大牌電器雖然貴一點，但與普通品牌相比“貴”的程度有限。

綜上可見，在比較句中“A不了多少”構式充當比較結果項，是言者對兩個主體之間某一量的差異作出的限量評價，因此我們稱該構式為“量差評價構式”?！癆不了多少”構式語義中蘊含轉折關系，表示言者評述的主體在某一性狀上比另一主體“A”，但是“A”的程度有限或者沒有達到預期程度。

差比句是“A不了多少”出現(xiàn)的優(yōu)勢語境，我們把言者的評述主體寫作“N1”，比較基準寫作“N2”，二者比較的維度用“X”表示(在不影響語義的情況下比較維度“X”經常省略)，“A不了多少”構式多以“N1(的X)比N2 A不了多少”的話語模式出現(xiàn)。言者對評述對象性狀程度的評價主要是受其選用比較基準的量級影響，因此在互動交際中，言者需要選用聽者所熟知的比較基準，當聽者不清楚“N2”的信息時會造成交際失敗。例如：

(9)A:哎呀，你這個子比信惠MM高不了多少，嘚瑟什么，不過你鎖骨上性感的痣很出挑啊。

B:信惠是哪位，我哪里嘚瑟了。(《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在例(9)中，言者選擇將聽者的身高與信惠MM比較時，默認聽者也熟知信惠的身高信息，但是現(xiàn)實情況是聽者并不認識信惠所以不能準確理解言者傳達的意思進而引發(fā)了追問。當然這里也可能是說話者B故意裝作不熟悉比較基準的信息，以此來否認說話者A的評價，但不論說話者B是真的不清楚還是假裝不清楚，說話者A預期的交際意圖都沒有實現(xiàn)。

(二)“A不到哪里去”：量否評價

吳為善、夏芳芳將“A不到哪里去”的構式義概括為“表示說話者認為某個主體性狀的程度不會超出某個有限量幅的評價”[1]326，他們還考察了該句式的話語環(huán)境，認為該構式可以用于常式表述和差比范疇中。例如：

(10)那些人得了這些病，情緒估計好不到哪里去。(《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11)有了這樣的朋友，自己的境界也低不到哪里去。(《讀者》轉引自CCL語料庫)

(12)就好比有些人外表一副江湖俠士的模樣，其實骨子里比強盜好不到哪里去。(黃朱碧《一剪梅》)

例(10)中“好不到哪里去”是對那些人情緒“好”的程度的限量評述，言者在“那些人得了這些病”的依據(jù)下，認為他們的情緒不太好。例(11)是言者根據(jù)物以類聚的常理推斷自己的境界“不低”。以上兩例都屬于吳為善、夏芳芳提到的常式表述。而例(12)中引入了比較對象強盜，通過與其比較，得出“一些人外表狹義，骨子里卻和強盜一般”的評價，由社會常識可知強盜品性惡劣，進而可以得知言者認為這些人骨子里“不好”。

綜上可見，無論在何種話語環(huán)境中“A不到哪里去”都表示言者對某一主體性狀程度的主觀限量評價，言者往往通過對性狀“A”程度的低量級的描述來表示對評述主體“不A”的評價，因此我們稱之為“量否評價構式”。

比較是人類共有的認知模式，是認知加工和經驗構建的基礎，也是表量的一個重要手段。有限量是相對某個基準量而言的限量，在例(10)(11)這類常式評價表述中也隱含著比較，比較基準為交際者的心理預期或社會規(guī)約的標準，也就是說言者心理預期為某人或某事應該怎么樣，但實際上并沒有達到這樣的程度。例(10)中“好不到哪里去”是言者將那些人的情緒與聽者心理預期程度量比較之后得出的程度有限的表述；例(11)中的“低”的程度有限也是與言者預期量的對比。因此，“A不到哪里去”構式與差比范疇存在自然的關聯(lián)。

在常式表述中，“A不到哪里去”構式除去做定語的情況，經常出現(xiàn)在評述性話語的末尾，并且除對話語體外，一般不能獨立成為一個表述單位。構式作為評判性的表述，上文一般提示言者的依據(jù)或理由?！癆不到哪里去”通常充當偏正復句后一分句，是表述的焦點，復句中的前一分句多為言者評述依據(jù)(用“P”表示)，這種理據(jù)性的表述成分往往是構式表達的語境條件之一，能突顯說話人判定程度有限的根據(jù)或理由[1]328。因此，構式的常用話語模式為“(因為/要是/即使)P，(所以/就/也)‘A’不到哪里去”。除了共識類依據(jù)可以被隱含于話語形式中，其他類型依據(jù)“P”需要言者交代，如果不交代評述依據(jù)，則會造成聽者理解失敗，或引發(fā)聽者進一步的追問。例如：

(13)(因為)中午太陽正好，冷不到哪里去。(摘錄于日常會話)

(14)如果一個人能說出自己的缺點，就壞不到哪里去。(岑凱倫《蜜糖兒》)

例(13)中“冷不到哪里去”上文交代了該評述的依據(jù)“中午太陽正好”，二者結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完整的有理據(jù)的表達。例(14)中則是通過“如果”引導了一個假設條件句，表達自己的限量評述。

綜上，兩個構式都表示程度有限量的含義，但“A不了多少”的限量是通過明確對比得來的，“A”是相對屬性，因此該構式多出現(xiàn)在差比環(huán)境中，即多出現(xiàn)在“比”字句中表示評述主體與比較基準的差別小。而“A不到哪里去”構式表述的限量是對評述主體本身性狀程度的描述，言者通過該構式對“A”的程度量進行限制，表達評述主體“不A”的意思，因此該構式相對自由，可以出現(xiàn)在常式評價環(huán)境中，也可以出現(xiàn)在“比”字句中。

也就是說，在差比環(huán)境中的“A不到哪里去”一般可以替換為“A不了多少”，如前文例(1)。常式評價環(huán)境中“A不到哪里去”一般不能替換為“A不了多少”，如前文例(3)。

二、差比環(huán)境中用法辨析

由前文得知“A不了多少”和“A不到哪里去”都是表述有限量的構式形式，明顯帶有言者主觀評價色彩。其中“A不了多少”屬于量差評價，突出評述主體與比較基準的差別小；“A不到哪里去”屬于量否評價，通過描述主體某一性狀程度的有限量來否定這一性狀的量。二者都可以用在差比環(huán)境中，同樣在差比環(huán)境中，言者在選用這兩個構式表示性狀程度差別有限時有何種區(qū)別，這需要我們進一步考察構式的準入成分以及評價色彩。

“比”字句是用于表示比較的典型句式，因此我們篩選出語料庫中的“比”字句，以此對比二者在差比環(huán)境中的使用差別。

我們在BCC語料庫中共檢索到“A不到哪里去”構式292例，由前文可知常式量否評價是該構式的優(yōu)勢使用環(huán)境，但因其與比較范疇天然互通也可以用于差比范疇表示比較，其中典型代表“比”字句59例；在BCC語料庫中檢索到“A不了多少”構式793例，基本都是用于差比環(huán)境，只是有的省去比較標記或隱去比較基準，其中表示比較的典型句式“比”字句共318例。

(一)優(yōu)勢比較范疇不同

通過觀察語料得知，進入這兩個構式的形容詞必須在語義上具有量幅性特點，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表示程度上的差別。我們發(fā)現(xiàn)具有量幅性的中性量度形容詞以及帶有明顯感情色彩的表主觀評價形容詞都能進入這兩個構式，只是頻率上有差別。

1.“A不了多少”：以客觀量度比較為主

在“A不了多少”構式準入的40個形容詞中，中性量度形容詞占絕對優(yōu)勢(50%)。這些量度形容詞的性狀義常常呈現(xiàn)為兩級狀態(tài)，在數(shù)量、程度、空間、距離、速度、時間等方面呈現(xiàn)為對立狀態(tài)[5]，例如：“多—少、輕—重、高—矮、遠—近、快—慢、早—晚”等。處于兩端的“A”語義均為中性，對于這樣的“A”，說話人心中的期待量可能是純主觀性的，也可能是社會規(guī)約的取值。例如：

(15)她站得靠他很近，身材高挑的她比藍道矮不了多少。(莉莎·克萊佩《激情薔薇》)

(16)80%以上連砂石路面也沒有，行車時速平均15公里，比步行快不了多少。(《科技文獻》轉引自BCC語料庫)

例(15)中，“矮”是表空間高度的量度形容詞，在該句中，她比藍道矮是事實情況，言者用“矮不了多少”主觀上縮小二者的身高差異，表達他倆差不多高的意思。例(16)中，“快”是表示速度的量度形容詞，開車比步行快是符合一般社會常理的，但在該語境下開車和步行速度差不多。

其次，以“好”為代表的積極義主觀評價形容詞占42.5%，“A不了多少”構式一般傾向選擇具有積極意義的形容詞。因為人們在比較并表達某一程度的限量時，傾向選擇積極詞匯，從人們的認知心理來看，是一種社會規(guī)約的心理期待在起作用，這也符合禮貌原則。例如：

(17)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東一句西一句，驢唇馬嘴，南腔北調，聲音比屋上的貓叫好聽不了多少。(莫言《酒神》)

例(17)中言者要表達醉酒者的歌聲難聽，但是出于禮貌原則，言者選擇“比貓叫好聽不了多少”的評價性話語，表示歌聲和貓叫聲一樣，間接表達歌聲難聽之意。

少數(shù)消極義的形容詞(7.5%)也能進入“A不了多少”構式，雖然選用的是消極義形容詞，但受比較基準影響，句子的語用含義反而是積極的。例如：

(18)買不起房，買個集裝箱精心打扮一番比豪宅差不了多少。(《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例(18)中言者因為買不起房，用夸張的手法表示精心裝扮一個集裝箱和豪宅差不多，以此自嘲從而達到寬慰自己的目的。

2.“A不到哪里去”：以主觀評價比較為主

在檢索到的全部“A不到哪里去”語料中，準入的積極義形容詞代表“好”有63例，相對應的消極義代表“差”57例，二者所占比例基本相當。這說明積極義和消極義形容詞都可以進入“A不到哪里去”構式，且沒有明顯的選擇傾向。

我們進一步考察了出現(xiàn)在“比”字句中的“A不到哪里去”構式，在被準入的13個形容詞中，積極意義形容詞占70%，消極意義形容詞占30%。這些表主觀評價的形容詞在評價事物時使用頻率最高，在表示評價意義時能充分顯示程度的量級位置，其中以人們選用做評價標準的主觀性較強的性質形容詞“好”“差”為主，言者通過主觀限量來表述對評述主體某一性狀“不好”“不差”的評價。例如：

(19)長沙的交通比上海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字堵?。?《文匯報》2007年)

(20)他真是條漢子，敢于挑戰(zhàn)300家電視臺！致敬，比上海楊佳差不到哪里去了！官司肯定會輸，人卻贏了！(《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例(19)中言者通過與交通擁堵的上海相比，表達對長沙交通不好的評價。例(20)中“差不到哪里去”是言者對“他”挑戰(zhàn)行為的積極評價。

與“A不了多少”構式不同的是，在“比”字句中“A不到哪里去”構式中準入的量度形容詞只有“高”，即便如此，該形容詞“高”表達的也不是基本的量度含義，而是引申為較為抽象的水平、價值義等，記作高2(基本的量度義記作高1)。例如：

(21)這類“幸福信”的擬稿者，水平比金吊桶先生實在也高不到哪里去。(《福建日報》1994年)

例(21)中的“高”本義雖然是典型的量度義形容詞，但在這里表達的不是基本的空間義，而是具有“超出”的意義，引申為描述水平的高低，“高不到哪里去”是言者對擬稿者水平的消極評價。

綜上，在“比”字句中“A不了多少”構式準入的形容詞以量度形容詞為主，積極義主觀評價的形容詞為輔；而“A不到哪里去”則以表主觀評價的形容詞為主。二者形容詞準入情況如下表：

表1 兩構式在“比”字句中準入形容詞情況統(tǒng)計

在差比環(huán)境中當需要比較空間、數(shù)量等基本量度差別時選用“A不了多少”，此時多數(shù)不能替換為“A不到哪里去”，如前文例(4)。在對主觀評價義進行比較時兩構式可以互換，如前文例(1)(2)，但其中“A不了多少”傾向于作消極評價，而“A不到哪里去”沒有明顯的感情傾向。

(二)影響評價色彩的主要因素不同

無論是言者經過比較得到的有限程度量表述，還是言者認定主體的某一性狀不會超出某個有限量幅，都是一種評價話語，帶有言者的主觀情感、態(tài)度，這也是構式主觀性的表現(xiàn)。準確地向聽者傳遞話語的感情色彩是言者發(fā)表評論的關鍵任務，由于兩個構式準入的優(yōu)勢形容詞不同，聽者辨別構式感情色彩的依據(jù)也不同。

1.“A不了多少”：主要受比較基準影響

“A不了多少”作為量差評價構式，其核心語義是表述評述主體和比較基準之間差別有限，因此比較基準的性狀特征必然影響評價色彩。

當言者對比較基準的態(tài)度為中性時，其對評述主體的評價也是中性的、相對客觀的。此時準入的多為量度形容詞，這也是“A不了多少”構式最常用的情況，該情況下構式的主觀性相對較低。例如：

(22)浦電路郵政支局的這間局房里，要處理百分之六十的業(yè)務量，電扇“呼呼”吹出的熱風比室外氣溫低不了多少。(《文匯報》2001年)

(23)釣竿非常短，比一根雪茄煙長不了多少，且塑膠、鋼鐵、木材、鯨骨等材料制作的都有。(《人民日報》2000年)

以上兩例中“低”和“長”都是表量度義的中性形容詞，且言者對其選定的比較基準“室外氣溫”“雪茄”都持中性態(tài)度，因此該構式不帶有言者的情感傾向，僅是對氣溫和釣竿的描述，認為浦電路郵局房間氣溫和室外差不多，釣魚竿和雪茄長短差不多。

當言者對比較基準的態(tài)度為消極的，其對評述主體的評價也是消極的。此時準入的形容詞可以為積極義的表主觀評價形容詞也可以為中性的量度形容詞，這是該構式的另一常用情況。例如：

(24)要用與人偷情的手段來逼我讓步嗎？你的品性真的比一個妓女好不了多少。(《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25)他們的動作簡直比在石子路上爬的烏龜快不了多少，我絕不會再上當了。(里普利《斯佳麗》)

例(24)中“妓女”是社會大眾公認品性不好的代表，言者以此為比較基準表達其對聽者品性的消極評價，并且“妓女”所代表的[+放蕩]等語義內涵也被言者用來評價聽者。例(25)中的“快”是中性表量度義的形容詞，不帶有感情傾向，但是言者對其選擇的比較基準“烏龜”持消極態(tài)度，因此該例句也表達了言者對他們動作慢的消極評價。

當言者對比較基準的態(tài)度為積極時，言者對評述主體的評價也是積極的，此時準入的形容詞多為消極義的。這樣的例句較少，語料庫中僅檢索到25例，例如：

(26)一些正在上重點大學的校友回母?？戳撕?，贊揚這種學習、生活條件比大學也差不了多少。(《科技文獻》轉引自BBC語料庫)

例(26)中雖然“差”是典型的消極義形容詞，但是言者選用重點大學的生活條件和高中對比，想要表達的是母校的學習、生活條件很好的意思，頗有自夸的意味。

2.“A不到哪里去”：主要受形容詞影響

“A不到哪里去”構式作為量否評價構式，在“比”字句中引入比較對象或為了完善句子的邏輯關系使評價更具有理據(jù)性，或為了讓評價更加生動形象。其評價色彩主要受準入形容詞的色彩影響，呈現(xiàn)出與之相反的感情色彩。

當準入的形容詞為積極意義時，言者對評述主體的評價是貶抑性的；當準入的形容詞為消極意義時，言者對評述主體的評價是褒揚性質的。例如：

(27)你爸爸沒出息，你比他也好不到哪兒去。(摘錄于日常對話)

(28)我腦殼里的搜索引擎比起google來也弱不到哪里去，怎么就沒搜出個影像來？(《微博》轉引自BCC語料庫)

例(27)中“好”是積極義形容詞，言者引入比較對象“爸爸”，評價聽者和爸爸一樣沒出息，根據(j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讓這一貶抑評價聽起來更有理據(jù)性。例(28)中“弱”是消極義形容詞，言者借“弱不到哪里去”是想表達自己的腦力不弱，自夸式評價。

當然，比較基準的選擇和形容詞的選取是互相制約的，為了符合句子的感情傾向，言者引入的比較基準也受形容詞影響。尤其是在形容詞表達消極義時，言者對其選用的比較基準一定是積極態(tài)度，以此來契合整體的褒揚評價。例如：

(29)到了上海一看，大雪天那外灘上時髦女郎還穿著迷你短裙，露著大腿走來走去的樣子，比那臺北小姐也差不到哪里去。(張翎《丁香街》)

該例中言者是想要表達外灘的女郎十分時髦優(yōu)雅的積極義評價，引入臺北小姐這一比較基準輔助言者表達對評述主體的褒揚。

3.“差不了多少”與“差不到哪里去”

“差不了多少”和“差不到哪里去”都是在構式中出現(xiàn)頻率較多的例句，但是二者在使用過程中有很大的差別。“差”在“A不了多少”構式中有兩種解讀：可以做形容詞，表示與“好”相對的含義；但更多的情況是做動詞，表示相差義。例如：

(30)他得意道：“娘！如何？孩兒這手功夫，比武帝差不了多少吧？呵呵！以后喝酒就不必打開蓋子了?！?李涼《神偷小千》)

(31)戈二成面上綻現(xiàn)出笑意，但看起來比哭差不了多少，至少沙成山是這么感覺。(柳殘陽《斷刃》)

例(30)中的“差”是性質形容詞，表示言者功夫雖然比武帝差，但是“差”的程度有限。例(31)中從比較基準“哭”來看，表達的是言者對戈二成面部表情的消極評價，因此這里的“差”雖然也出現(xiàn)在“比”字句中，但是明顯不屬于性質形容詞，而是表示異同的粘著性動詞，它本身不包含程度等級的屬性或狀態(tài)，而只表示“不相同”的相差義，意思是“戈二成笑起來和哭差不多”，如果在此選擇性質形容詞應該說“看起來比哭好不了多少”。

既然“差”表示相差義，那么在語法構成上，聯(lián)系比較項的比較詞多用“和”“跟”，很少用“比”，多以“N1和/跟N2差不了多少”的形式出現(xiàn)。例如：

(32)緊張焦急的訴了一大段苦，刑部尚書的臉可和苦瓜差不了多少。(小魚《寒龍娶妻》)

(33)就是你，瘦得沒剩幾兩肉，要不是胸前還有女性的象征，我看你跟個沒成年的小男生差不了多少。(妹子《老婆有難》)

在“差”表示相差義時“差不了多少”表示相差很小的含義，與“N1比N2 A不了多少”的構式義相吻合，所以差比環(huán)境下的“N1比N2 A不了多少”都可以換成“N1和/跟 N2差不了多少”，只是表達效果上有些差別。所以，不僅例(31)可以轉換為“看起來跟哭差不了多少”，前文例(24)中“你的品性真的比一個妓女好不了多少”也可以表述成“你的品性和一個妓女差不了多少”?！癗1和/跟N2差不了多少”語義中并不蘊含“N1比N2 A”這個前提，失去了一些或委婉或諷刺的表達效果。

而“差不到哪里去”中的“差”只能做性質形容詞理解，表示“差”的程度有限，因此，“N1比N2 A不到哪里去”不能替換成“N1和/跟N2差不到哪里去”。例如：

(34)這些都是天下名菜，寧州難得一見，我們茶鑰家的廚房，只怕比青都御膳房也差不到哪里去。(潘海天《九州·鐵浮圖》)

例(34)中的“差”是與“好”相對的性質形容詞，意思是我們茶鑰家的廚房比青都御膳房差，但是“差”的程度有限，表達言者認為自家廚房不差的意思，不能換成“我們茶鑰家的廚房跟青都御膳房差不到哪里去”。但是在差比環(huán)境下的“N1比N2 A不到哪里去”也可以用“N1和/跟N2差不了多少”表述，如例(34)可以表述成“我們茶鑰家的廚房跟青都御膳房差不了多少”，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在差比環(huán)境中大多數(shù)情況下“A不到哪里去”與“A不了多少”可以互換。

三、形成兩個構式語義和用法差異的原因

互動構式語法認為組構成分對構式的生成具有重要制約作用，組構成分的不同是造成兩個構式語義及用法差異的根本原因[6]。因此，我們擬從兩個構式的映射路徑、組構成分、結構切分入手解釋構式語義、使用差別形成的原因。

(一)映射路徑不同

吳為善、顧鳴鏑考察了這兩個程度構式的隱喻路徑，認為這兩個結構相似的構式隱喻路徑不同。我們贊同該觀點，并進一步解釋二者映射路徑不同的原因。

呂叔湘(1942) 將“程度”歸入“數(shù)量范疇”，指出“一般說來，物件有數(shù)量、形狀無數(shù)量，雖然我們說深淺是程度的差別，其實程度的差別也就是數(shù)量的差別”[7]，這說明了數(shù)量域和性狀域天然互通?！癆不了多少”構式中的“多少”本身就指向數(shù)量范疇，與表量度義形容詞天然契合，而又因為表量度義形容詞具有量幅性特征能被程度副詞修飾，標示具有程度義的量級序列。這樣通過表量度義形容詞的引介，“多少”從數(shù)量域映射到性狀域。所以“A不了多少”構式的隱喻映射路徑比較直接，如圖1：

圖1 “A不了多少”的映射路徑

此后，一些非量度義的性質形容詞，因其本身也具有量幅性特點，開始自由進入該構式，表示程度有限量。

而“A不到哪里去”中的“不到哪里去”為表示空間義的“到哪里去”結構的否定式，表示面積或空間范圍小。雖然空間也具有量度特征，但是與程度認知上距離較遠，需要經過數(shù)量域這個認知中介才能映射到性狀域[4]61。

“V不到哪里去”表示空間位移的距離有限，因此準入的動詞多是位移動詞，隨著構式使用頻率加大，位移動詞被其他類型動詞替代，這促使“不到哪里去”的位移義消失，意義逐漸虛化。首先擴展進入的一類是如“贏、輸、漲、跌”等涉事論元與數(shù)量指標有關的動詞[1]331。例如：

(35)但我們幾個老師玩得不大，所以輸也沒有殺傷力，贏也贏不到哪里去。(何頓《人生瞬間》)

(36)4000多元的房子再跌也跌不到哪里去。(《文匯報》2004)

準入動詞“V”類型的改變促使“哪里”從空間域映射到數(shù)量域。隨著構式使用頻率的增加，一些動作性較弱但具有性狀義的動詞開始進入到“V不到哪里去”構式中。例如：

(37)近幾年來大家改了寫白話文，仿佛是變換了一個局面，其實還是用的漢字仍舊變不到哪里去。(轉引自吳為善、夏芳芳2011)

“變”這類動詞動作性較弱，狀態(tài)義顯現(xiàn)出來，正因如此，“哪里”也隨之映射到了性狀認知域，這為性狀特征鮮明的形容詞替代“V”的位置提供了條件。

所以“V不到哪里去”從表示具體的空間域映射到可具體可抽象的數(shù)量域，再進一步映射到十分抽象的性狀域。表性狀有限的“V不到哪里去”進一步演化發(fā)展為“A不到哪里去”。具體映射路徑如圖2：

圖2 “A不到哪里去”的映射路徑

然而，表示數(shù)量域的“V不到哪里去”構式是少量的，僅僅起到了認知中介的作用，因此表量度義形容詞在“A不到哪里去”的準入過程中受到了一定限制。正由于空間與性狀域在認知上的距離，映射成功之后，隨著熟語化程度的提高，“A不到哪里去”表示性狀程度有限量在人們認知中會形成固定的意象，很難反映射回去。故而“A不到哪里去”構式本義為“A”的程度有限，可以較為自由地存在于表示程度有限的語境中，并且準入的“A”多是表示主觀評價的形容詞。而選用“A不了多少”構式時，在人們認知中還是優(yōu)先聯(lián)想到源域中數(shù)量域的限量，因此準入的形容詞多以表量度義形容詞為主。

(二)結構劃分不同

表面上看這兩個構式都是由否定能性述補結構和疑問代詞組合而成，但二者具有不同的層次劃分，見圖3。

圖3 “A不了多少”和“A不到哪里去”的層次結構

“A不了”是一種可能述補結構的否定形式，單獨使用時可表示完整的語義。當“A不了”不帶表量成分且處于非比較環(huán)境中時表示質否，即否定“A”的可能；當“A不了”后帶表量成分“多少”時，其否定重心后移至“多少”上面，表示對“多少”代表的不定量的否定，以此來表達限量的含義。沈家煊曾提道：“在否定詞的語義轄域之內時，通常用疑問代詞‘多少’來代替‘很多/許多/太多’。”[8]否定一個較大的量，暗含存在少于現(xiàn)有量的差量，表示有限量。由于該構式的組構成分“A不了”和“多少”都能單獨表意，且“多少”表示的數(shù)量義和程度義天然互通，映射途徑比較直接，這些造成了該構式熟語化程度較低，只能用于差比環(huán)境來否定量差的程度。

“A不到哪里去”中“A不到”單獨使用時不能表示完整的語義，因此整個構式不再適合繼承“V不到哪里去”的切分方式，而是傾向將整個構式作為熟語處理，切分成述補結構，其中后置構件“不到哪里去”是程度量的表達形式[3]20-21?！癆不到哪里去”是由“V不到哪里去”構式隱喻映射而來，由于用形容詞替換了動詞，“到哪里去”的空間位移義虛化了，和形容詞“A”結合后抽象化為范圍義，整個構式可以自由地出現(xiàn)在多種環(huán)境中表示“A”的程度有限。

因此，“A不到哪里去”構式的熟語化程度要高于“A不了多少”?！癆不到哪里去”強調“A”的程度有限，“A不了多少”是強調比較對象之間的差量有限，這是造成二者出現(xiàn)話語環(huán)境側重不同的原因。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差”在“差不了多少”中可以做動詞，而在“差不到哪里去”中只能做性質形容詞。

四、結 語

“A不了多少”和“A不到哪里去”是兩個結構和語義相近的主觀限量構式： “A不了多少”用于量差評價，多出現(xiàn)在差比環(huán)境中，言者通過選用比較基準來影響對評述主體的評價色彩；“A不到哪里去”多用于量否評價，可以出現(xiàn)在常式評價環(huán)境中，也可以出現(xiàn)在差比環(huán)境中，評價色彩主要受構式中唯一變量形容詞的影響。同在差比環(huán)境中時，在表示客觀量度差別量有限時言者多選用“A不了多少”構式；在表示主觀評價差別有限時，二者皆可被選用，其中“A不了多少”構式傾向使用積極評價義形容詞描述比較結果。

隨著網(wǎng)絡的飛速發(fā)展，人們對于語言使用的包容度越來越高，一些構式的使用環(huán)境較為自由，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這兩個構式的使用條件日漸趨同，一般情況下互換并不影響句子理解，只是適切度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