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潔
我上初中的時候,將親戚家里的一本《紅樓夢》“借”回家了,抽空偷著看。知道了書中“黛玉葬花”的故事。
我的父親是一個農(nóng)民,一個兩手老繭,五大三粗,以種地為生的農(nóng)民。他小學都沒畢業(yè),沒有讀過《紅樓夢》,有一天居然還有“黛玉葬花”一樣的閑情。不過不是葬花,而是葬樹。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時周末空閑,會?;乩霞铱纯??;丶伊瞬皇菬o事可做,而是不讓我們做。父親會像我小時候一樣,把我叫去做伴。這次,他是去砍一棵桃樹。這棵桃樹老了,樹干上全是樹油,皮膚皴裂,瘡痂斑斕,丫巴叢生,枝葉蒼老,連續(xù)好多年沒有結(jié)果了。不掛果的桃樹,鳥兒都開始嫌棄,不來偷食了。
父親先在樹底下站了好久,然后抬頭呆看著桃樹,繞著桃樹轉(zhuǎn)了一圈。突然閉上眼睛,拿起彎刀朝樹根砍了下去,“咚咚咚”地,一直砍了幾十下才睜開眼睛。見父親額頭冒汗,全身濕透,我也想要去砍幾下,可是父親堅決不同意,他自己拿起彎刀又一鼓作氣地砍起來。桃樹訇然倒地,那枝丫著地時,還有“嘎嘎”的爆響,像是過年時那種貼地炸響的鞭炮。想不到的是,父親丟下彎刀,一臉的迷惘,仿佛丟了魂,坐在地上發(fā)呆。我被嚇到了,忙過去拉他的袖子,父親半天才回過神來,嘴里喃喃自語:“倒了,終于倒了,終于倒了……”倒的好像不是桃樹,像是房梁斷了,大山塌了。
父親默默地把樹根挖起來,把桃樹枝干鋸成一段一段的,把樹枝也折成一段一段的。我以為會像往常那樣捆綁起來,然后挑回家曬干作柴燒??墒牵@次沒有,而是叫我用鋤頭,在樹根拔起的地方,再挖了一個大坑,把這些樹根、樹干、樹枝堆在里面,然后覆蓋上泥土。
我十分不理解父親的行為,要知道,只有燒木炭,才會把樹埋在地里,現(xiàn)在誰還會燒木炭呢?
“這是要葬樹嗎?”
“是的,我要葬樹!”
“為什么呢?”
“哎,說起來,故事就長了,這棵桃樹不是一般的樹,有你爺爺?shù)难购蜏I水呢!”
父親不善言辭,但講起了關(guān)于這棵桃樹曾經(jīng)驚心動魄的故事。
爺爺租種了地主家的地,在田埂旁邊,發(fā)現(xiàn)了這棵桃樹,是一株很小的幼苗,只有一根筷子那么高,爺爺精心護養(yǎng),給莊稼施肥時,也順帶給它點一點兒,并且松土、鋤草、澆水。桃樹慢慢地就長大了,開花了,結(jié)果了。有一回爺爺正要摘幾顆桃子來吃,卻被地主發(fā)現(xiàn)了,把爺爺暴打了一頓,爺爺從此駝背了,拐杖伴著他的余生。
地主說,這桃樹長在他家的田地里,就是他家的,沒有經(jīng)過他的允許,誰也不允許摘桃子吃。
解放后分地,爺爺要了這塊地,因為那棵桃樹。后來在“人民公社”時期,這棵桃樹成了集體的。只是大家都知道爺爺與桃樹的故事,社員們也就讓我家摘桃子吃。到包產(chǎn)到戶以后,父親仍舊挑了這塊地,也是因為這棵桃樹。農(nóng)活之余,父親時常會在桃樹底下坐著,默默地看著桃樹的枝葉。如今它老了,結(jié)的桃子極少,也不太好吃,苦澀且沒有水分,可是父親依然年年去摘。
如今村里的田地被一個老板看中,要全部流轉(zhuǎn),發(fā)展蔬菜種植基地。這棵桃樹需要砍掉,父親這才忍痛割愛,砍了它,卻不忍心讓它化為灰燼,選擇了把它埋進泥里。
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時常出現(xiàn)那棵桃樹的影子。我相信,有一天,這“葬樹”的地方還會長出幼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