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偉民
幾年前我出過一道博士生考題,大意是,李鴻章曾經(jīng)感慨他所處的時代是“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你是怎么理解的?學生的回答五花八門,總體印象是,教科書內(nèi)容對學生影響極大,所有答案中好像沒有能夠跳出教科書范圍的,更沒有看到我想要的答案。其實,說實話,我當時腦子里也沒有固定的答案,反而私存雜念,即想從學生那里看到一些閃光點,希望從年輕人那里得到一些啟發(fā),讓年輕人活躍的大腦幫助我解開這個結。因此,那屆學生對這道題的回答,多少讓我有些失望。
此后,這個問題一直困擾我,直到現(xiàn)在。近幾年讀書有點兒想法,想嘗試談談,但我不能保證說得很清楚,更不能保證能夠說服人。
晚清大變局是學術界關注的焦點,大變局所蘊含的意義,大家也大致都能體會到,可是如果要想確解,給出一個讓人滿意的答案,卻并非易事,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有獨自的理解。李鴻章是那個大變局時代的親歷者,他當時怎么想的,我們已經(jīng)無從知道。盡管我們可以從他很多的奏章、信件、文章中揣摩他的心路歷程,但確解卻很難,幾乎是難以做到的。我想,從他發(fā)此感慨的具體處境來看,他肯定想了很多很多的問題。此話源出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他上呈的《復議制造輪船未可裁撤折》:“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未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于中國,此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也。”
我個人理解,晚清變局之所以對李鴻章他們造成這么大的影響和刺激,之所以被時人稱為“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主要在于以下兩個方面的巨變:其一,意識形態(tài)坍塌;其二,文化自信喪失。這兩個巨大的變局,都是在內(nèi)憂外患形勢下所發(fā)生的。而此前我們多從體用的角度去理解,我認為那樣的理解仍是浮于表面,難以深刻認識那個時代所發(fā)生的這種巨大變遷。
關于第一個巨變,即意識形態(tài)崩潰或坍塌的看法可能來自魏裴德的《大門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間華南的社會動亂》一書,這是作者1965年完成的博士論文。魏裴德在書中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即為什么廣西的拜上帝會能夠演變?yōu)橐粓龈锩\動,而廣東的秘密會社則停留在復國主義?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廣東的秘密會社只是利用本土資源號召反滿運動。比如王夫之在《黃書》中曾認為蠻夷不屬于歷史上的中國人,因為孔夫子本人是反對蠻夷的;即使這些蠻夷接受了儒家學說,融入了華夏文化,也不能認為他們是中國人。這些影響中國幾千年夷夏之大防的傳統(tǒng)理論,顯然成為廣東秘密會社反滿的重要理論基礎。但事實上,滿族人入關后即潛心學習漢族文化,很多滿人后來成為非常不錯的儒家弟子,他們已經(jīng)融入中原文化系統(tǒng),而秘密會社組織者為了達到反清目的而故意再將他們從中國人中排除出去,實際上是不合情理的。這時候,如果要真正對現(xiàn)政權形成根本性的威脅,需要創(chuàng)立或引入一種新的思想、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盡管我們認為當時洪秀全因為科舉屢遭失敗而陷入癲狂狀態(tài),可我懷疑這極有可能是洪秀全故意設的一個局,是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表示異于常人,使自己神化,以便產(chǎn)生影響并有號召力。表面上看,洪秀全是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引入基督教理論,這種理論看上去也與中國社會脫節(jié),但實際上那時基督教在中國西南基層社會已經(jīng)有了很大影響,并有眾多的信徒,發(fā)過神經(jīng)的洪秀全能夠一呼百應,絕不是偶然現(xiàn)象。另外,洪秀全長期以來可能并未專心誦讀儒家經(jīng)典,而是迷上了傳教士帶進來的基督教書籍,已經(jīng)比較深入全面學習了基督教教義。
基督教的末世論及洪秀全的烏托邦思想,在19世紀50年代的中國南方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洪秀全深知,完全拿洋人的教條,很難讓普通的中國人信服,于是他從公羊學派中擷取了大同、太平的理論,創(chuàng)造了他獨特的烏托邦理論,所謂“天下為一家,四海之內(nèi)皆為兄弟”,鼓吹人與人之間平等,出身高下之間并無差別等等,這既符合基督教教義,又深深扎根于中國傳統(tǒng)之中。借用西方基督教的概念,是完全新的因素;利用原來的舊理論舊概念,卻又反對儒家的基本觀念,這是洪秀全在當時能夠贏得民眾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因為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尤其是對于邊遠地區(qū)的普通民眾來說,傳統(tǒng)儒家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影響較內(nèi)地要小很多,且不能給他們?nèi)魏蔚暮锰帯K麄冋J為,儒家學說背離了祖先大同、太平的理想,而滿族入主中原更是帶來了災難,因此,必須驅逐滿族人的統(tǒng)治,摧毀儒家的學說,中國人才能得救??珊樾闳珱]有想到的是,他要摧毀的這套儒家學說,恰恰是帝制中國兩千多年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是帝制中國的統(tǒng)治思想基礎。李鴻章自始至終參與了與太平軍的作戰(zhàn),盡管后來清軍取勝,太平天國覆滅,但是太平天國對帝國意識形態(tài)毀滅性的打擊,李鴻章及其他的同僚們應該有極深的體會和感受。李鴻章當然不會如此直白地表達,但我們能夠從他的言談舉止中體會到他的感受。
從意識形態(tài)的崩潰而不僅僅是儒學的不合時宜來理解變局的意義,此前并未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可。但我卻認為,這是理解變局的關鍵。在一個民族國家內(nèi)部,意識形態(tài)是潛流,它隱藏于器物與文化背后,不易感知;而一旦有感知,那必定是大變。近年大家談得比較多的是關于中國人天下觀念的崩潰,其實恰恰是意識形態(tài)崩潰的最顯性的表現(xiàn),當時人們能夠切身感受到。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李鴻章發(fā)出了“三千余年一大變局”的感慨,他親身感受到了巨大的變化,但是他并沒有完全明白或完全理解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
比較而言,文化自信或文化信心的喪失這個層面比較容易理解,也容易為人們接受。然而,文化自信喪失主要呈現(xiàn)在哪些方面,卻也是不易解釋清楚的問題。羅志田在《中國的近代:大國的歷史轉身》中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認為,周以后直至19世紀中期之前,中國雖然迭有盛衰,但文化自信始終沒有喪失。這個判斷應該說是非常準確的。此間,不僅有我們常說的元承宋制、清承明制,也有我們不常說的明承元制。為何會是這樣?因為,“外國人入承大統(tǒng)”(雍正語)后,仍基本沿用漢人政法制度,漢人知識分子也積極參與新政權建設,掌權的族群變化了,但文化這條主線始終沒有很大的變化。這既充分說明族群的相互融合,也說明人們對傳統(tǒng)對文化的自信。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列強打上門來,這種格局就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當時并未發(fā)生像元明之際或明清之際那樣的被稱為天崩地裂的巨變,甚至連改朝換代這樣的事件都沒有發(fā)生,可為什么文化自信卻突然之間就消失殆盡?如果我們處在當時的歷史場景中,那是很恐怖的事情呵!最初的震撼,無疑是洋槍洋炮的巨大威力,奉命前往廣東禁煙的林則徐看到英人的艦船如此堅固迅捷,炮火如此猛烈,震驚異常,隱約感覺到大清遇到的是前所未見的強敵,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蠻夷,但他當時卻不敢向皇帝匯報,不敢說明實情,后來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悄悄透露過這一心結。20年后的1861年,清軍大舉圍攻安慶,準備將太平軍分而殲之。戰(zhàn)前,胡林翼前往視察地形,對戰(zhàn)局充滿必勝之心,但行至江邊時,他被看到的一幅景象驚呆了:只見兩艘洋輪逆流而上,迅捷如風,他“變色不語,勒馬回營,中途嘔血,幾至墜馬”(《庸庵筆記》),不久便歿于軍中。盡管這個說法屢遭質疑,有人認為胡林翼的死是因為咸豐帝突然駕崩而過度悲傷,也有人認為是他本人早已重病在身,但是做事謹慎認真的薛福成認真記錄了此事,想來當時并非全部空穴來風。
在1840年到1860年的20年間,中國人與西方列強在關門與推門之間暗自用力,中國終因比力不過,大門全部被打開。這個20年的較量,中國遭遇了全方位的失敗,中國人的自信心被徹底打垮。從天朝上國,跌落到唯蠻夷號令是從,這是一個讓人極度痛苦乃至絕望的過程,器物層面不如人尚在其次,文化潰敗才是根本。我相信,包括林則徐、李鴻章、胡林翼在內(nèi)的這些先知先覺的中國人,他們已經(jīng)意識到我們在文化上遇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對手,不僅在器物層面,文化方面中國也已經(jīng)落伍了,但是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他們卻無論如何不能承認,也不敢承認文化和制度的落后,他們只敢承認器物的落后。于是,后來的洋務運動順理成章,即只從器物層面向西方學習,其他方面是萬萬學不得的,也是不能去學的?!爸畜w西用”是洋務派秉承的原則和方針,實際是當時意識形態(tài)下的產(chǎn)物,是路線正確與否的標志。所以,我們后來看到,清流派的人物越來越多,調(diào)子越來越高,觀點越來越左,可因為他們的論點與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高度一致,所以,他們永遠是正確的一方。不難發(fā)現(xiàn),在文化上越不自信,就會越依賴于祖宗的已定之規(guī),越反對外來文化,結果是越來越自閉、排外,極端的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主導政府的決策,從而使國家走向災難的深淵。我們今天反思甲午之恥、辛丑之恥,包括此前的中法戰(zhàn)爭中的慘敗,眼睛不能僅盯在賠款割地上,而應該檢討導致這些奇恥大辱的根源在何處。
僅僅從文化不自信這個角度來考察,我們可以從這段歷史中找到很多的實例,比如,原來中國據(jù)天下之中,唯我華夏獨尊,周邊四夷不能隨便來我華夏,見我皇上更是難上加難;即使同意三五年來一次,也得遵守我們定的規(guī)矩,見皇上更是要行三跪九叩之大禮。但19世紀60年代以后,我華夏不僅從世界中心被擠到邊緣,而且?guī)缀跛械淖嬉?guī)都被打破,列強不僅堅拒華夏傳統(tǒng)禮儀規(guī)制,而且還要駐使北京,與我華夏平起平坐,甚至與皇上平起平坐。中國的制度和文明建立在禮法儀制之上,在某種程度上禮法就代表了文明或文化,而絕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所以,對于大清天子及眾臣來說,這個變化太大,心靈的震動太大,的確是“三千余年一大變局”,怎能接受得了?!
19世紀中國的歷史常被解釋為落后就要挨打的歷史。某種程度上,這個解釋并沒錯,但是,這么多年來我們大多從物質層面檢討當時中國的落后,也觸及制度、文化等方面。本文從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自信兩個方面,試圖做出進一步解釋。也許,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19世紀后期及20世紀初期的歷史,就能夠對這段歷史有較為深刻的體認。我認為,正是因為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崩塌以及文化自信的喪失,迫切需要“再造文明”(胡適語),所以有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及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有了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nèi)的新思潮的引入。然而,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崩塌并不等于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就沒有了影響,文化自信喪失也不等于就能全盤接受外來文化。新文明新文化如何在原來的環(huán)境下建設和發(fā)展,是一個亟待解決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