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城市地盤越擴越大,房子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密集,可賣菜的地兒卻越來越少了,楊百歲挑著菜擔走上勝利大橋時,望了眼燈火璀璨的酉北城,心里盤算著今天去哪里擺攤兒。楊百歲是菜農(nóng),不是生意販子,他沒有固定的菜攤位,每次他都是把一擔菜在人行道上一擺就成了攤兒,遇上城管來攆時挑起擔就跑。楊百歲一般是在老城區(qū)中心市場東入口不遠的司法局宿舍大院門口擺攤兒,這兒是個丁字路口拐角處,附近有好幾個單位宿舍大院,買菜的人多,很多老頭兒老太太都是楊百歲的回頭客。他的菜是剛從地里摘來的,比菜市場進來的外地菜鮮嫩多了。當城管來攆時,他就挑著菜擔轉(zhuǎn)移到中心市場西入口的筱月巷口,或者巷尾的白馬橋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總之,跟城管耗上那么幾個小時游擊戰(zhàn),一擔菜就賣完了。現(xiàn)在城管執(zhí)法,比以前文明多了,只攆人,不敢揍人,特別是像他這樣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更不敢動手。但這幾天楊百歲熟悉的幾個老地兒都擺不了攤兒,從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起,這幾條街上所有的門店前的人行道上都擺滿了貨物,裝貨或卸貨的小三輪車進進出出,人流量也突然增大了好幾倍,熙熙攘攘,擠得別說擺地攤兒,就連人都難得擠進去,就是擠得進去,雙腳也落不了地又會被擠出來。話說就是能擺下,這些摩肩接踵的人流大多是來打年貨的鄉(xiāng)下人,他們不是買菜的人!
去哪兒擺攤?這可讓楊百歲犯了愁。
走過勝利大橋,楊百歲還沒想清楚該往哪兒去,除中心市場周邊,其他的地方也不是不能擺攤兒,問題是楊百歲不熟悉地盤——所謂的地盤,就是有些地兒暗中是有人管著的,陌生人插不進去;硬要插,城管不攆你,也有人會攆你走。其他擺攤兒的、守大門兒的,或者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人,都會來攆你,這些人一個比一個語氣兇惡。這幾天就是這樣,每天楊百歲剛放下菜擔,就有人來攆他了。一連五六天,不論他擺在護佑路的五交化門市旁邊,還是建設(shè)街家家樂超市對面,都有一個滿臉粉刺、戴紅袖箍的小青年來攆他。每次他剛把菜擔一放下,要不了幾分鐘,那個小青年就出現(xiàn)了,沖著他吼:“快走開,快走開,這兒不準擺攤兒!”這人既不是城管,也不是治安人員,他的紅袖箍上沒有一個字,楊百歲知道這是街上的小混混兒,他惹不起這種人,只好躲開他,挑去別的地兒。
以前楊百歲都是上午九點多去賣菜,現(xiàn)在街上人太多,去遲了沒地兒擺不說,挑擔在大街上轉(zhuǎn)悠也麻煩,隨時可能被人擠翻菜筐。今天天不亮他就挑擔出門,這時大街上還沒多少人,但菜販子已經(jīng)在收菜了。雖然把菜“上”給菜販子要便宜多了,但總比沒有地兒擺攤強多了。昨天他聽一同賣菜的老傅說,每天清早五點半到六點勝利橋上有很多菜販子收菜,楊百歲左看右看,橋這頭橋那頭連個鬼影也沒得一個。也許老傅的話不可靠,也許是自己聽錯地兒了。勝利橋?qū)γ媸怯媳毙萝囌?,再往前走,左拐是護佑路,不知不覺間,楊百歲又走到了中心市場東門口了。中心市場是酉北最大的菜市場,跟其他地方深夜或清晨冷清無人不同,這里一年四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是喧鬧的,整夜都有大貨車、小三輪卸貨裝貨,還有通宵營業(yè)的夜市攤位。楊百歲快走到菜市場東入口時,突然聽到從司法局宿舍大院那邊傳來一連串高亢的喇叭聲,他知道那是城管和社區(qū)管理的人在驅(qū)趕小販。
這個地方也是鄉(xiāng)下人給菜販子上菜的點兒之一,每天清早有上百菜農(nóng)和小販聚集,人、菜擔以及三輪貨車會把丁字路口賭得水泄不通,天一麻麻亮就會有城管和社區(qū)人員前來執(zhí)法,疏通道路,否則會堵一個上午。楊百歲想,今天來遲了,再往前走也沒什么意義了,他的菜擔根本落不了地;菜販子這個時候也收夠了菜,正在撤離。楊百歲只好轉(zhuǎn)身,往筱月巷尾白馬橋走去。白馬橋上一人也沒有,黑漆漆的,風很大,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最低氣溫零下二度,楊百歲放下菜擔站了不到一刻鐘就凍得兩只腮幫骨打架,雙腿也篩糠似的抖。再站下去會凍出病來的,楊百歲想,還不如擔著菜擔四處走走,身上會暖和得多。于是他又挑起菜擔,漫無目的地往大街上走去。
楊百歲走了整整三條街,天色早就大亮了,他只賣出一把青菜,得了五塊錢。
嚴格來說,楊百歲其實連菜農(nóng)也算不上,他既不是酉北城里人,也不是城郊人,他是從幾十公里外葫蘆鎮(zhèn)里木村進城來陪讀的。兒子和兒媳在廣東順德打工,兩個孫子在城里上中學。這幾年,楊百歲一直租住在城郊吳家堡一棟民宅里,這是一棟破舊的農(nóng)民屋,屋前不遠是大馬路,屋后是山坡。這兒以前是農(nóng)村,現(xiàn)在修了很多住宅樓,都是十七八層的高樓大廈,把他租住的房子夾在中間,整天都暗無天日,見不到陽光,但房租很便宜,一整棟平房,三間臥室一個堂屋,還帶廚房和廁所,每年才五千塊錢。楊百歲三年前進城時孫兒才上小學六年級、孫女四年級,現(xiàn)在,孫兒上初三,孫女上了初一。兄妹倆在一個中學,每天結(jié)伴兒上下學,清早他只要叫醒他們,督促他們洗臉刷牙,孩子們早中晚三餐全在學校吃,下晚自習回來前做好消夜,等他們吃完消夜再督促他們趕快上床睡覺。除此外,一整天啥事兒也沒有,楊百歲不打牌不看戲,更不喜歡去廣場上湊熱鬧,跟一幫老頭兒老太太唱山歌、下象棋。他在酉北城里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除了買菜講價,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只能待在屋里看電視,或袖著雙手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圈,難受得像坐牢似的。
去年八月的一天,楊百歲發(fā)現(xiàn)屋后三四百米遠的山坡上有一塊荒地,好幾年沒人種過了。他跟周邊農(nóng)戶打聽后知道那塊地就是房東家的,房東一家做大生意后,既不住老屋也不種地了。幾個月后,房東來收水電費,楊百歲跟她說那塊地荒著也是長草,能不能讓他種些菜?屋主爽快答應(yīng)了,讓他白種白吃。于是楊百歲開墾了那塊許多年都沒有翻耕過的荒地,種上了蔬菜。最初,楊百歲只打算開墾出一兩分地,種的菜夠自家爺孫仨吃就夠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一小塊兒地不足以讓他打發(fā)整天時光,他就越擴越大,擴到現(xiàn)在有七八分地的樣子了。
地大了,菜多了,自家吃不完,只好挑街上去賣掉,于是楊百歲就成了一名菜農(nóng)。
現(xiàn)在,種菜對于楊百歲來說,不只是打發(fā)時間,而是一筆收入。這筆收入用來補貼家用,至少可以減輕兒子和兒媳一些負擔。兒子和兒媳在廠里打工,起早貪黑,很是辛苦,他們倆收入加起來才有七八千一月,一年也就十來萬塊錢,房租、生活費、學雜費、補課費、電話費,親戚朋友人情往來等等雜七雜八加起來,一年最少也要六萬開支。這還不帶兒子他們兩口子在那邊的開支呢。楊百歲想,他多種些菜,多賣些錢,不僅能減輕兒子兒媳負擔,自己手頭上也有點兒活動資金,何樂而不為?
種菜會上癮,賣菜也會上癮。這幾年酉北城越來越大,人口也越來越多,菜價上漲得厲害,楊百歲剛進城時小白菜一塊錢兩斤,現(xiàn)在四塊錢一斤,蒜蔥更貴,六七塊錢一斤,香菜前幾天楊百歲曾經(jīng)賣過十二塊錢一斤。楊百歲的菜擔是兩只大竹筐,一擔菜有五六十斤重,出攤一次就能收入兩三百塊錢。一月出攤十次,也有兩三千塊錢。楊百歲有記賬的習慣,他計算過賣菜八個月來,刨掉種子、化肥等開支,純收入至少有八千來塊錢,比一年的房租費還多。
楊百歲從中心市場東入口轉(zhuǎn)到白馬橋,再轉(zhuǎn)到五交化公司旁邊,放下菜擔擺了不到十分鐘,城管又來趕街,他挑著菜擔再一次來到白馬橋上。這時已到上午八點多鐘,天氣霧霾沉沉,風很大,陰冷陰冷的,楊百歲早上五點四十出門,已經(jīng)四處轉(zhuǎn)悠了三個來小時,一擔菜還沒賣掉三分之一,心里有些著急起來。今天是臘月二十八,后天就過大年,他計劃賣完這擔菜后帶孫子孫女回村過年,他們早就放了寒假,一直嚷著要回村里去。這些天菜價好,楊百歲想把地里的小白菜、甜菜、上海青、芫須和蔥蒜稍稍能扯得上手的都去賣掉,否則回家過年一耽擱就是好多天,等再回來,這些菜就老了,不值錢,甚至沒人要了,他就一直騙他們說等他們爹媽回來,一起回村。其實兒子和兒媳早幾天打過電話,說他們今年不回家過年,他們沒說原因,楊百歲想,要不就是心疼來回的車費,要么就是工廠里壓了工資,怕他們回家后再不去上班。
白馬橋上人流開始多了起來,奇怪的是楊百歲站了半個小時左右,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來買菜,這些人要么背著大包小包東西,要么提著手提袋子,都是打年貨的。楊百歲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白馬橋只有他一個人賣菜,平日一起賣菜的老傅、彭大嬸都沒有來,不曉得他們是到別處去了,還是回家過年了。想到這兒,楊百歲一拍腦門,筱月巷是一條老街,老舊房子,鄰近酉北最“水”的二完小,雖然也是學區(qū)院,但絕大多數(shù)是從鄉(xiāng)下來的陪讀的老人們,現(xiàn)在他們都回家過年了,哪里還會有人來買菜?于是,他就又挑起菜擔。
十分鐘后,他來到了建設(shè)路家家樂超市門口。
楊百歲看準了一個地兒,是超市不遠處的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鐵柵欄窗子下的街面兒,那地兒比人行道高出三個臺階,有一個很寬的跟人行道一樣鋪著石板的大平臺。他走過去,剛把菜擔放下來,次次來攆他的那個戴紅袖箍的粉刺青年就像守著他楊百歲似的,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他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面前,楊百歲被嚇得一個激靈,正準備挑起菜擔走人,紅袖箍又一閃,往信用社旁邊的林業(yè)招待所大門口走去。楊百歲正猶豫走還是不走,有人來買菜,這個人買好走后,又來了兩個人蹲下來選菜。這些人有老頭兒老太太,也有中年夫婦,都是從超市購物出來的,提著大袋小袋東西回家,順帶捎上一把新鮮的蔬菜。有些大媽和大嬸,見這菜既新鮮又水嫩,就買一大袋子回去。楊百歲這一天的生意正式開張了,不到半小時,兩只菜筐就見了底,只剩下幾根大蘿卜。
這幾根大蘿卜,又白又胖,品相很好,楊百歲等了半個小時,也無人問津。蘿卜兩塊錢一斤,這幾個蘿卜起碼有一二十斤,楊百歲想再等一等,那也是幾十塊錢呀!又等了十多分鐘,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少,沒有一個人對他的菜筐瞅一眼。這時,那個戴紅袖箍的粉刺青年又出現(xiàn)了,他不知何時轉(zhuǎn)到了街對面,從斑馬線上朝著楊百歲走來,身后還跟著一個長相粗獷、一頭亂發(fā)像只刺猬的男青年。這個男青年手臂上也套著一只紅袖箍。反正菜快賣完了,反正下午就回村過年了,楊百歲也就不怕他們,大不了就是挑著菜擔走開嘛。兩個紅袖箍走到楊百歲菜攤前,并沒有張口攆他走,那個亂頭發(fā)的男青年走上臺階,彎下腰問楊百歲:“蘿卜多少錢一斤?”
“買單個兩塊錢一斤,幾個全買一塊五一斤?!?/p>
“大約有多少斤?”
“十多斤吧。”
“全買,過秤吧。”亂頭發(fā)很爽快,價也不講,“這么多我提不了,你得給我送過去,行不?”
“很遠嗎?”
“不遠,最多一千米?!?/p>
“十五斤,”楊百歲豎了秤桿子,心里默算了大半陣兒才報出數(shù),“二十二塊五毛錢。”
“給你二十三塊錢,那五毛不要找了?!?/p>
“五毛錢也是錢,該找得找給你?!?/p>
亂頭發(fā)給了錢,帶著楊百歲往建設(shè)南路方向走。走了一截路后,楊百歲發(fā)現(xiàn)粉刺青年沒有跟來,就問亂頭發(fā):“你們工地過年不放假嗎?”
亂頭發(fā)不僅頭發(fā)亂,衣褲也臟兮兮的,褲管和鞋子敷滿泥巴,誰都能一眼看出他是在工地上干活兒的民工。亂頭發(fā)長嘆了一口氣,說:“過什么年呀,工資拖大半年了一分錢也沒發(fā),沒臉回家過年?!?/p>
楊百歲跟著亂頭發(fā)嘆了一口氣,說:“各行有各行的難處。這年頭菜不好賣,工也不好打;賣菜怕人攆,打工怕壓錢?!?/p>
“就是,就是呀?!眮y頭發(fā)說著,從褲兜里掏出煙盒,給楊百歲遞了一支煙,楊百歲連連擺手說:“早些年抽過,戒了一二十年了?!?/p>
“老伯多大年紀?”
“六十有七。”
“看不出您有這么大年紀了,老人家身體真好?!?/p>
走了大約五六分鐘,楊百歲跟著亂頭發(fā)進了一條巷子,巷子不寬,兩旁是火磚砌的圍墻和低矮的平房。這地方楊百歲以前來過,是酉北機械廠和紗廠的宿舍區(qū),不過,這兩個廠子早在楊百歲戒煙之前就垮了。楊百歲還看到圍墻和平房上用紅漆寫有大大的“拆”字,知道這塊地皮賣給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了,要拆平再建新房子。走過長長的巷子后,楊百歲跟著亂頭發(fā)來到一條大馬路上,亂頭發(fā)指著對面一塊樓盤說:“就在那兒,過了馬路就到了。”
這條馬路沒有名字,是209國道的一段。對面那塊樓盤叫作明德一郡,已經(jīng)建好了房子,有四棟高樓,不用數(shù),正中央的兩幢十二層,旁邊拱衛(wèi)中央大樓的兩幢八層。楊百歲不是神仙,而是從這里再往前走三百米,就是酉北六小,前幾年她送孫女上學,天天要路過這里,早就數(shù)過好幾十遍了。這幾幢樓到底是哪年動工的?楊百歲記得三年前剛進城時路過這里,這四幢樓房就已經(jīng)建到五六層高了,到現(xiàn)在這個小區(qū)別說住人,大樓的外墻瓷磚都還沒貼一塊,只是一幢幢灰撲撲的框架樓。楊百歲知道,這就是人們口里常說的爛尾樓。聽說這個樓盤開發(fā)商老板在澳門賭博輸?shù)袅撕脦浊f,再沒有錢做掃尾工程了。楊百歲曾聽一起接送孩子的一位家長說過,她兒子家買的就是這個樓盤的房子,一直交不了房,在打官司,不知這官司打得怎么樣了?
穿過馬路,進入沒有大門的明德一郡小區(qū),亂頭發(fā)帶他往右邊一棟臨時搭建的平房走去。這棟平房顯然是當初小區(qū)工程建設(shè)指揮部,外墻都是大塊瓷磚裝潢的,顯得很洋氣,一長排,起碼有五六間辦公室,現(xiàn)在每間辦公室外的牌子都不見了。廚房在房子的盡頭,進去后楊百歲看到里面亂糟糟的,鍋碗瓢盆四處亂放,案幾上堆著大白菜、洋芋、胡蘿卜,墻壁上掛著干辣椒和一些海帶片,就是沒見一塊肉。
“這日子也過得挺苦的?!睏畎贇q禁不住感慨了一句。
“差不多兩個月沒見葷了?!眮y頭發(fā)苦笑了一聲,“這日子也不知啥時熬到頭?走吧,兩年的工資不要了劃不來;不走吧,錢不知啥時能付得清。”
“啥時能發(fā),沒個準數(shù)嗎?”
“大家在鬧,得看政府兜不兜底,政府肯兜底,很快就會墊錢結(jié)清工程款,工程款一到賬,民工們的工資自然就給發(fā)了。”
“什么是政府兜底?”楊百歲不懂這個,好奇地問道。
“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亂頭發(fā)盡力給楊百歲解釋,“就是大家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引起社會關(guān)注后,政府就會出面解決?!?/p>
“老板沒錢,政府也解決不了???”
“政府會拿財政的錢墊付工程款,平息事件,然后再想辦法找人接手這個樓盤?!?/p>
“懂了,懂了?!睏畎贇q是真懂了,說,“就是說政府先墊一筆錢,這爛尾的樓房還可以賣出去,讓別人接盤,政府也不虧錢?!?/p>
“對,就是這意思,老伯腦瓜子靈得很,不糊涂?!币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進廚房來,夸贊楊百歲道。此人五十上下年紀,肥頭大耳,一臉橫肉,嚇了楊百歲一跳。亂頭發(fā)給楊百歲介紹此人,說是他們工程隊王經(jīng)理。楊百歲又打量了眼王經(jīng)理,他穿著一件質(zhì)地很好的燈芯絨棉襖,內(nèi)著白襯衫套桃領(lǐng)羊毛衫,打著一條花領(lǐng)帶。他的衣著跟亂頭發(fā)貧富懸殊太大,兩極分明,一看就不是那種好久沒領(lǐng)上工資的人的穿著。
王經(jīng)理沒話找話,問楊百歲:“老人家哪里人,年紀多大了?”
楊百歲著急回家,不愿意跟王經(jīng)理閑扯淡,但人家既然問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不搭腔,告訴他自己是葫蘆鎮(zhèn)里木村人。王經(jīng)理胸有成竹地說:“那您老一定姓彭吧,要不就姓楊,這個村子我去過,以前是大狗鄉(xiāng)的,撤鄉(xiāng)并鎮(zhèn)后劃到葫蘆鎮(zhèn)了,村里只有彭、楊兩個大姓?!?/p>
“老漢姓楊?!睏畎贇q冷淡地說,“里木村一直是葫蘆鎮(zhèn)的,它歸大狗鄉(xiāng)管轄時我都還沒出生,解放前的事呢。”
楊百歲邊說邊彎下腰提起扁擔,擔起空筐,準備出門。兩個孫子還在眼巴巴地盼著他回去,等他帶他們回村。這時,王經(jīng)理又對亂頭發(fā)說:“你家不就是大狗鄉(xiāng)的嗎?”
亂頭發(fā)說:“我們貓莊離里木村還是蠻遠的,不過我有個親姨嫁在里木村,我小時去過,后來姨去世了,兩家人也就走動少了。”
楊百歲停下抬起的腿桿,問亂頭發(fā):“你姨叫啥名字?”
“大名我真忘記了,”亂頭發(fā)想了一陣兒,才說,“我只記得小名是徐三妹,我媽是徐二妹?!?/p>
“你是趙臘狗吧?”楊百歲脫口驚叫起來。
“我小名是叫臘狗?!眮y頭發(fā)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王經(jīng)理扯了下他的胳膊,亂頭發(fā)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是楊……楊……是我姨……姨爹吧?”
“你還是十二三歲時到過我家,”楊百歲說道,“我記得你小時候精精瘦瘦的,若不講起,真認不得了。”
“是呀,是呀,真是我姨爹呢?!?/p>
“你娘身體還好嗎?”
“好著呢,就是這兩年腿腳有些不大方便?!?/p>
“你娘本來就腳不好,踩短?!?/p>
“是的,是的?!?/p>
“你爹呢?”
“前年過世了?!?/p>
“人啊,都是命,你爹比我只大兩歲,身體一直比我還好,怎么就過世了呢?”
“唉,都是命唄!”
“哎呀呀,臘狗,姨爹不跟你多說了,我得走了,倆孩子還等著我回去呢!”認得了失聯(lián)多年的親戚,楊百歲心里挺高興的,但他還沒有高興到昏了頭,說完他就挑著空菜擔,出了廚房門。剛一出來,迎面碰上老傅,楊百歲的菜擔跟老傅的菜擔撞了個滿懷,兩人的菜筐都打起了旋。老傅的后面跟著那個紅袖箍粉刺青年,是他帶老傅來的。老傅的菜是胡蘿卜,大約也有十來斤。跟老傅打過招呼,楊百歲下了階沿,這時趙臘狗突然竄到楊百歲面前,攔住他說:“姨爹,你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
楊百歲疑惑地問:“什么忙?”
“就是……這不,我們不是要討工資嘛,”趙臘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們公司準備臘月三十或正月初一那天,搞一個游行活動,到時你來湊個人數(shù),壯壯聲威,你看行不行?”
楊百歲為難地說:“我今天就要回村里過年,要正月初五之后才得進城里來?!?/p>
“就是因為過年才找不到人,”趙臘狗繼續(xù)請求,“就一兩個小時的工夫,幫幫忙吧!”
王經(jīng)理走到楊百歲身邊來,對他說:“老人家,我們不要你白幫忙,我們給你開工錢。這個游行,就是在政府門口集合,穿過護佑路,再到這個小區(qū)門口,最多一個小時搞定。我們按一個工的價開工錢,兩百塊,一分不少?!?/p>
楊百歲皺了皺眉頭,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而是我要回鄉(xiāng)下過年?!?/p>
王經(jīng)理說:“就不能在城里過年嗎?”
“孫兒孫女要回去呀!”
“葫蘆鎮(zhèn)離城也不遠,過完年趕來城里,搞一圈游行后又可以趕回村里。老人家,幫幫忙吧,開年后你賣菜,我給那個人講講,”王經(jīng)理指著廚房里的紅袖箍說,“他兼管社區(qū)治理,建設(shè)路那條街,你可以隨便擺攤兒?!?/p>
楊百歲有點兒動心,開年后他還得種菜賣菜,但他還是有些為難地說:“三十那天真不行,村里沒車進城,初一才有公交車跑城里。”
王經(jīng)理說:“那就正月初一,中午十二點前,你能趕到市政府門前的廣場上來嗎?”
“盡量趕到吧?!睏畎贇q還有些猶豫不決。
“謝謝姨爹,”趙臘狗說,“我們這么多民工都等著工錢的,再拖下去指不定就黃了!”
楊百歲對趙臘狗說:“我曉得你們著急,你老表建德兩口子都在廣東打工,也是廠里拖著不發(fā)工資,今年都沒回家過年。”楊百歲真的理解趙臘狗的請求,也同情他的遭遇。趙臘狗算起來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肯定也娶妻生子,還有老娘要養(yǎng)。做了幾年的工得不到工錢,這么一大家老小要吃穿用,怎么開支下去?也真是難為他了!
別說是親戚,就是陌生人,這個忙楊百歲也會幫。
“好吧,說準了,正月初一十二點前我趕到市政府門前?!?/p>
王經(jīng)理見楊百歲答應(yīng)下來,就對趙臘狗說:“帶你姨爹到財務(wù)室領(lǐng)取預(yù)支的工錢吧?!?/p>
楊百歲說:“就在街上走一趟,真給一個工的工錢呀!”
“二百二吧,”王經(jīng)理對趙臘狗說,“看在你們親戚的分兒上,再支二十塊錢車費給您老人家?!?/p>
“真不用現(xiàn)在就給,”楊百歲說,“完活兒了再給吧。”
趙臘狗說:“姨爹,經(jīng)理讓你領(lǐng)就跟我去領(lǐng)吧,不領(lǐng)白不領(lǐng)?!?/p>
既然趙臘狗這樣說了,楊百歲就跟著他去了一間辦公室。財務(wù)是個中年婦女,給了楊百歲二百二十塊錢后,拿出一個表格讓他在上面簽名,又用大拇指按印泥畫了押,最后,女財務(wù)還問他有沒有手機號。手機當然有,這是跟兒子兒媳和孫子的班主任聯(lián)系必不可少的工具,手機號楊百歲也給她留下了。
楊百歲走出財務(wù)辦公室時,又一頭撞上老傅。老傅見他,板著臉,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楊百歲問他:“咋啦,菜賣便宜了?”
老傅沖楊百歲發(fā)牢騷說:“有錢賺的好日子,吞獨食,太不仗義了吧?!?/p>
“你也是來領(lǐng)兩百塊錢的吧,”楊百歲明白老傅的意思,“他們剛剛也才跟我說,早曉得肯定會邀你一起來?!?/p>
老傅鄙夷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了財務(wù)室。楊百歲愣怔了一下,隨后就往小區(qū)門口走去,趙臘狗跑過來喊他,交代他記得正月初一中午前趕到。楊百歲說記得啦,急匆匆地趕回出租屋。時辰不早了,他得帶孫子們趕最后一班車回村里。
下午兩點,楊百歲和孫兒孫女回到里木村家里。令人驚喜的是,兒子和兒媳前腳也剛到家了。楊百歲走上坪場,看到堂屋的大門洞開著,以為家里招了賊,兒子建德突然從二門后竄出來,沖著一對兒女扮鬼臉。
兩個孩子興奮得“哇哇”尖叫起來。
“不是說不回家過年嗎?”楊百歲裝著受驚嚇的樣子,抱怨兒子說。
“爹,我們就想給你一個驚喜嘛。”兒媳劉香香從兒子背后探出頭來,她的頭上戴著一對毛茸茸的兔子耳朵,孫女尖叫一聲,撲到她媽媽的懷里撒起嬌來。
“工資結(jié)了嗎?”楊百歲問兒子。
“結(jié)了一半,”建德苦笑了一聲,“現(xiàn)在廣東那邊用工荒,老板怕我們年后不回去,壓了一半?!?/p>
“老板沒跑,工資不會少就不錯了。”
“放心吧,爹,少不了的。他是怕我們不去,我們不怕他不發(fā)工資,廠里效益好著呢,”劉香香搶著說,“訂單都做不完,天天要加班?!?/p>
屋里大半年沒住人了,到處都是蛛網(wǎng)和灰塵,地板、墻壁、桌椅、灶臺上的灰土積有差不多一寸厚了,灶鍋和鼎罐里長了紅銹。到處都是灰,屁股落地的地兒都沒有,楊百歲組織一家五口人掃地的掃地,抹桌的抹桌,人多力量大,人多效率高,一會兒工夫就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整整潔潔。
“二十八,把鴨殺;二十九,去買酒;三十晚上醉一宿,正月初一拜大年?!睂O女邊抹桌椅邊唱童謠。孫兒掃完階沿和坪場,不知跑到誰家找伙伴去玩了,掃把豎在大門檻上,差點兒把跨出門檻的楊百歲絆了一跤。搞完衛(wèi)生,洗涮干凈鍋碗瓢盆,兒媳準備做晚飯時,驚叫起來:“夜飯吃不成了??!”
建德問:“咋就吃不成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劉香香說,“再說我也不是什么能干媳婦嘛!”
“啥意思?”
“沒米沒油沒菜呀!”
楊百歲這才想起,家里真沒米沒油沒菜!昨天他都計劃好了,準備了一袋米和一壺油,也預(yù)留了白菜、蘿卜、芫須、甜菜等蔬菜??墒?,由于在明德一郡耽擱太久,他怕趕不到最后一班路過里木村的班車,回到出租屋便拉著孫兒孫女就去車站趕車,臨出門時只提了一個裝有他和孩子們衣服的大提包,把米、油和菜忘記到腦殼后幾十里了。
都怪自己沒記性!楊百歲跟兒子兒媳說:“我趕緊去鎮(zhèn)上買點兒回來。”
“孩子餓了先給他們吃些零食吧?!眱鹤诱f。
兒媳掏出一沓錢給楊百歲,讓他快去快回。
楊百歲背著背籠出了門。
里木村距離葫蘆鎮(zhèn)走盤山公路有七里,走小路最多五里。里木村在半山坡上,葫蘆鎮(zhèn)在兩山相夾的峽谷底里,中間只隔了兩座小山包。從里木村去葫蘆鎮(zhèn)全是下坡路,一陣風就到鎮(zhèn)街上了,從葫蘆鎮(zhèn)到里木村,全是爬陡坡,累得死人。楊百歲到葫蘆鎮(zhèn)上時也才四點多鐘,冬天里雖然日子短,到處灰蒙蒙的,像是黃昏已至,但葫蘆鎮(zhèn)街上還有很多打年貨的人,還沒散場呢。楊百歲在市場上買了只二十二斤重的豬后腿和一些蔬菜,又買了一壺十斤重的菜籽油和一袋二十斤包裝的大米。這些東西已經(jīng)裝滿了背籠,就是裝不滿,楊百歲也不敢再買其他東西了,它們加起來已經(jīng)六七十斤重了,楊百歲知道自己不再年輕,再重些的話,他背回家就會很吃力,畢竟要爬五里路的山坡呢!不像在城里,到處平平坦坦的,挑個七八十斤擔子走上三五里路他也不會累。爬坡時要是閃了老腰,那可就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他想,其他需要的東西,譬如花炮和糖果、雞鴨牛羊肉,等明天兒子或兒媳再來買吧。
想到花炮和糖果,楊百歲就想到了大年初一晚輩們要給他拜年,于是他又踅身回到剛才買煙的大發(fā)超市,買了一沓印有燙金的“恭喜發(fā)財”字樣的紅包紙袋。大發(fā)超市老板余長易是楊百歲遠房表親,拿紅包時還問他:“你有多少個孫子,買這么多紅包。”
楊百歲說:“族里晚輩多,有備無患嘛?!?/p>
楊百歲只有兩個孫子,他跟老婆徐三妹生下建德后,徐三妹就一直身體不好,再沒開懷過,后來她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病痛慢慢地折磨得臥床不起,四十歲不到就去世了。楊百歲一直沒有續(xù)弦,一個人拉扯建德長大,供他上學,給他娶媳婦后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孫子。兒子建德從小就很自立,長大后也有孝心,兒媳劉香香是他中學同學,兩人在葫蘆鎮(zhèn)上初中時就王八看綠豆——對上眼,后來他們一起去廣東進廠打工,掙了錢后才回家結(jié)婚。他們的婚事楊百歲真沒操過什么心,反倒是建德和劉香香這幾年來為他的婚事操心,前幾年他們只要一回家來就到處放信兒,想給老爹找個伴兒,但楊百歲真無此心,這幾年兒子兒媳回家來再也不提這事了。
楊百歲出來時,迎面碰上一個三十上下精瘦的高個兒男人往超市里走,這人好像有些面熟,但楊百歲確定并不認識他。下完超市門前的臺階,他聽到身后傳來余長易跟那人打招呼,喊他“臘狗”。楊百歲心里愣了一下,轉(zhuǎn)念一想,三四十年前葫蘆鎮(zhèn)這一帶只要臘月生的男孩,賤名大都叫臘狗,張臘狗李臘狗彭臘狗,哪個村里都有好幾個,誰知道他姓啥呢?
回到家里,天還沒黑,一家人吃了晚飯,孫子又跑出去玩,孫女和媽媽待在房間里膩歪,說悄悄話,楊百歲跟建德坐在堂屋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里不是晚會就是綜藝節(jié)目,建德不時地切換頻道,嘟囔著說:“一個好看的都沒有!”
楊百歲想跟兒子說說話,沒話找話地問他:“建德,你還記得貓莊二姨家的臘狗嗎?”
建德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記得呀,咱家又沒多少親戚,咋能不記得呢。”
“你有多久沒見過他了?”
“有好幾年了吧?!?/p>
“你姨父不在了,你知道嗎?”
“哪時的事呀?”
“說是前年去世的?!?/p>
“爹,我不曉得當年我們家咋就突然跟二姨家不來往了呢?”
“是你媽去世后,他們家突然跟我們家不來往了呀。其實也不能說是突然吧,而是有一些誤會,慢慢地親戚就淡了,就疏遠了。譬如那時我們家窮,你二姨爹是村干部,闊綽,人情往來,他家多我們少,就會背后有怨氣??傊阅銒屓ナ篮?,兩家就漸漸地疏遠了,不光你姨家,你舅舅家也一樣?!?/p>
“現(xiàn)在我們家條件好些了,親戚們還是走動走動?!?/p>
“嗯嗯,你們老表們是可以走動走動,親戚朋友不怕多,仇人冤家怕一個嘛。年后跟劉香香講一下,從她們家拜年回來后,去舅舅家和二姨家也拜個年。你舅舅舅媽搬到鎮(zhèn)上住了,哪天都可以去?!?/p>
“這個我曉得,二姨還住在貓莊嗎?”
“我也不曉得,應(yīng)該還在吧?!?/p>
“初二或者初三去貓莊看看吧,要不先到鎮(zhèn)上去問問人打聽準了再去?!?/p>
“我今天在城里碰到了臘狗,他在一個工地上做事,做了好幾年,都沒結(jié)到工資?!睏畎贇q把今天上午碰到臘狗的事給建德說了一遍,但他沒有說正月初一要去幫臘狗的公司討薪游行,他怕建德阻攔他,就像他從沒給建德說過他在城里天天在賣菜一樣,只說種些自己吃的小菜。初一他肯定是要去城里的,不說收了人家的工錢和車費,哪怕沒有工錢和車費,答應(yīng)了的事,那就是一口唾沫一顆釘,得說到做到。許人事小,誤人事大嘛。楊百歲從來就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這點不論在里木村還是在葫蘆鎮(zhèn)街上,幾十年來可是有口皆碑的。
建德聞言驚訝地說:“臘狗怎么會在酉北城里做建筑工?我記得他跟我一年去廣東打工的,他是在大廠做機修的,這個工種他做了十多年,老技術(shù)工了,在哪兒找廠都是一萬塊錢一個月下不來。他跑到工地上做工,發(fā)癲都不會發(fā)這樣的癲!爹,你一定是認錯人了吧?”
“臘狗不是長得矮矮矬矬的?他十二三歲到過我們家,我還記得他樣子呢,白皮膚,大眼睛,那樣真是個俊模樣?!?/p>
“爹,你肯定認錯人了,臘狗高高瘦瘦的,比我還高呢,姨父和二姨都黢黑得流油,他怎么會白白胖胖???”
“是嗎,”楊百歲心里“嗵”地打了一聲鼓,問建德,“你最近哪年看到過臘狗?!?/p>
“大概前年正月,我們坐一輛大巴去廣州,到廣州時才散,他往東莞走,我去博羅?!?/p>
“是前年嗎,你沒記錯?”
“錯不了,在廣州下車后,我們兩老表還在流花車站旁邊吃了一頓飯,他買的單,我沒搶過他?!?/p>
“哦……嗯……”
整整一晚楊百歲睡得迷迷糊糊,在想臘狗小時候的樣子,也在想冒充臘狗的亂頭發(fā)的模樣。很奇怪,想了大半宿,他既想不起臘狗小時的樣子,也想不起今天剛剛碰到的亂頭發(fā)的樣子了。不管怎么努力地回憶,這兩個人的樣子都一片模糊。想不起小時臘狗的模樣情有可原,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想不起亂頭發(fā)的模樣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但楊百歲確確實實想不起來了,浮現(xiàn)在他眼前的亂頭發(fā)的形象就是一頭亂發(fā)、骯臟的藍色工裝,他的臉面,是胖是瘦,是方是圓,是白還是黑,真的模糊不清。就是再模糊,楊百歲也能確定,亂頭發(fā)個矮、體胖,絕對不是建德說的高個兒、精瘦的男人。楊百歲想,要是這個人不是臘狗,他干嗎要裝臘狗叫我姨父?我楊百歲一無錢二無權(quán),誰犯傻也犯不著這么傻吧?直到天蒙蒙亮時,楊百歲在一片雞鳴聲中才稍微捋清了些頭緒:王經(jīng)理他們公司怕年三十或正月初一找不到人捧場,才出此下策,讓亂頭發(fā)裝成臘狗跟他套近乎,博取他的同情,看在親戚的面子上,不好推辭此事。
除此,楊百歲再也想不出他們還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
初一肯定得去,楊百歲想,管他真的假的臘狗,老子先瞇一覺吧。
高高興興過大年,開開心心去拜年。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吃完年夜飯,孩子去放沖天炮、放煙花,大人看春晚、守年,一晚上很快又過去了。零點搶完新年才躺下閉眼,眼睛一睜,就是大年初一了!楊百歲的眼睛還沒來得及睜,大年初一就到了,他被倆孩子從夢里搖醒了,孩子們給他拜年來了。
“恭喜發(fā)財。”
“紅包拿來。”
“元日平安?!?/p>
“紅包快遞?!?/p>
楊百歲給孫兒孫女每人一個大紅包,紅包里裝著兩張嶄新的老人頭。接著兒子和兒媳跟著來床前給他拜年,楊百歲同樣給他倆每人一個紅包。葫蘆鎮(zhèn)一帶的風俗,大年初一晚輩須給長輩拜年。拜年是一種儀式,單膝下跪,得說“恭喜發(fā)財”、“元日平安”之類的吉利話,做長輩的當然得給晚輩打發(fā)紅包。幾十年前,像建德他們那個年紀的人小時候拜年,一般也就打發(fā)一把糖果或幾顆炮仗,現(xiàn)在日子越過越富裕了,沒有人再給這類東西,都是打發(fā)紅包,一般親戚家的孩子給紅包,不包一二百塊錢拿不出手了。楊百歲這幾年每年給孫子孫女也就包個二百塊,給兒子和兒媳包的只有十二塊,寓意月月紅。包多了他們不會要,還得退出來。
九點時吃完早飯,兒子和兒媳帶著孩子去岳父岳母家拜年。劉香香家在龍車湖,離里木村有二十公里,不通班車,只能走路去,在路上看運氣能否搭上便車,所以他們得趕早吃飯,趕早動身。兒子一家人前腳出門,楊百歲后腿跟著就動身了。他一口氣趕到葫蘆鎮(zhèn)車站,等了大半個小時,終于坐上去酉北城的中巴車。中巴車說是班車,其實是私人運營的,不像城里的公交車到了有站牌的地方才停車上下人,這個班車是一路隨上隨下,有時下了一個人剛起步?jīng)]二百米遠,又有人喊停車。車子走走停停,到達酉北車站時已是十一點半了,楊百歲一路小跑到新政府大樓前,很多人聚集在廣場上了,他們手里拿著三角形旗幟,在呼喊著口號。大約有二三十人,老年人居多,他們穿著臃腫的羽絨衣,戴著大棉帽,楊百歲看到老傅和一個他不認識的老頭兒舉著一條紅色的橫幅,上面的黑色大字是:不交房就退款!另外兩個穿工裝、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年輕人舉的橫幅則是:還我血汗錢!
楊百歲跟老傅打了聲招呼:“來得早呀!”
老傅說:“你再不來我們就走了?!?/p>
楊百歲四處瞅了瞅,他沒看到亂頭發(fā),也就是假臘狗。戴安全帽的年輕人不多,就五六個,都精精瘦瘦的,不看臉,看身形他就知道亂頭發(fā)不在這里。那個紅袖箍倒是站在穿工裝的隊伍里,正跟王經(jīng)理商量著什么,他的胳膊上沒有戴紅袖箍,他的手里也拿著一面三角形小旗幟。他也看到了楊百歲,馬上跑過來,給他發(fā)了一面小旗幟,讓他站到老年人的隊伍后面。不一會兒,王經(jīng)理站在了兩支隊伍的最前頭,像個領(lǐng)導似的,開始指揮大家行動。他讓兩支隊伍輪流大聲地喊各自領(lǐng)隊舉著的橫幅上的標語,一路浩浩蕩蕩地往明德一郡出發(fā)。
王經(jīng)理走在最前頭,不時轉(zhuǎn)過身來面向大家,領(lǐng)喊:“不交房就退款!”
楊百歲這幫老年人跟著喊:“不交房就退款。交款三年半,還沒住得房!”
王經(jīng)理喊:“還我血汗錢!”
紅袖箍那幫年輕人跟著喊:“還我血汗錢,做工近四年,沒得一分錢!”
“做工近四年,沒得一分錢!”
“交款三年半,還沒住得房!”
喊聲震天。人雖不算多,無論老年人還是年輕人過年期間吃得飽喝得足,人人中氣足,嗓門大,聲音洪亮高亢,不僅引得大街上很多人駐足觀看,就連馬路上跑的大車小車也有很多人探出頭來張望,還有人舉著手機拍攝視頻。有一個扎著馬尾辮、穿著一件到處都是口袋的馬褂的中年男人站在一輛開著天窗的轎車上,扛著一部很大的攝像機全程跟蹤拍攝。今天是大年初一,跟往年的大年初一一樣,酉北城里很多人回鄉(xiāng)下或去外地過年了,街面上人不多,冷冷清清的。王經(jīng)理一再要求大家提高嗓門,他對已經(jīng)過了新鮮勁頭的老頭兒老太們有氣無力的喊聲很不滿意了。兩支隊伍從市政廣場出發(fā),沿酉北大道右行,再轉(zhuǎn)入護佑路,在老城區(qū)穿行了大半個小時,又轉(zhuǎn)到建設(shè)路,再穿街過巷來到明德一郡小區(qū)門口。
隔老遠,楊百歲就看到那幾棟爛尾樓上也掛上了要住房要工錢的橫幅和標語,像給一個窮人穿上了紅袍子,那幾幢灰撲撲的框架樓頓時顯得喜氣洋洋了。
進了小區(qū)后,王經(jīng)理讓大家站好隊,繼續(xù)喊口號。他和紅袖箍走過來,叫上楊百歲和老傅,把他倆領(lǐng)到正中央那幢大樓的門洞里。王經(jīng)理說:“有個事求你們,拜托幫幫忙。”
老傅說:“啥事兒,你說,能幫到的肯定幫,得對得住二百塊錢工錢是不?”
楊百歲也說:“那是,那是?!?/p>
王經(jīng)理面露難色地說:“你們看,今天街上人少,游行的聲勢搞不起來,政府也不重視,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來個人跟我們協(xié)商。我尋思得加加碼,這樣才引得起政府高度重視,政府一重視,這事兒就好解決了?!?/p>
“政府現(xiàn)在都放假了,沒人上班,”老傅說,“你們選的日子不行,我看還是改天吧?”
王經(jīng)理臉上的橫肉抖動幾下,鄙夷地對老傅說:“像春節(jié)這樣特別的日子才有重大意義,這你不懂!”
“啥事兒,你說吧?!睏畎贇q說。
王經(jīng)理說:“我不是說了嘛,要再加加碼,想了半陣兒才想到,得找個人爬到頂樓上去假裝跳樓,這樣才能把事情搞大,才能吸引政府和公安過來,他們也才能真正重視民工和業(yè)主們的訴求。凡事上面一重視,事兒就解決得快了,也能解決得圓滿了?!?/p>
“主意倒是個好主意,”楊百歲想了想,“跟政府作對的事兒我可不敢干?!?/p>
“你搞錯沒有,這哪是跟政府作對,”王經(jīng)理有些生氣,“這只是要求政府為民辦事,有所作為,去給民工們討回工資而已。你們不知道明德一郡的老板李萬機吃喝嫖賭,每天開銷幾萬甚至十幾萬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會沒錢嗎?他就是賴賬,有錢也不給民工們結(jié)工錢,更不給業(yè)主交房子。只要政府出面逼他,這錢他馬上就得拿出來?!?/p>
“真的呀?”楊百歲將信將疑。
“肯定不會有假!”王經(jīng)理斬釘截鐵地說。
老傅猶猶豫豫地對王經(jīng)理說:“我老農(nóng)民一個,倒不擔心跟不跟誰作對,可這樓好像有十七八層吧,又沒電梯,你看我這身肥肉,爬不上去呀。就是爬得上去,也得歇無數(shù)次腳,估計下午三四點才能到樓頂。”
老傅確實體胖,一身肥肉,他的小腹比王經(jīng)理還要圓,還要鼓得高。
王經(jīng)理皺著眉頭瞅了瞅老傅,只好作罷,轉(zhuǎn)身對楊百歲說:“老人家,那就要麻煩你爬一趟樓了?!彼D了頓,又說,“當然,不白麻煩你爬樓,這樓樓層高,上去這一趟,給您算一個工?!?/p>
王經(jīng)理從褲兜里摸出錢包,打開,抽出兩張老人頭,遞給楊百歲。
楊百歲不肯接錢,他不愿意去裝跳樓,一是因為他膽兒小,不想跟政府或王經(jīng)理所說的開發(fā)商李萬機結(jié)梁子,畢竟不是自己工資被拖欠,上去假裝跳樓跟混在隊伍里喊喊口號是兩碼事,前者是隨大流而動,后者卻是單獨替人出頭的事。俗話說,槍打出頭鳥,王經(jīng)理就是要他去當這只出頭鳥!二是他怕有熟人看到,他丟不起這個人。雖說今天并沒有多少人來明德一郡看熱鬧,但也有些老人、小孩子圍在小區(qū)門口往里瞧,這些人里保不準就有他的熟人,或他不認識人家、人家卻認識他的葫蘆鎮(zhèn)人,傳回鎮(zhèn)上,傳回里木村,楊百歲大年初一要跳樓,多沒面子呀。兒子兒媳曉得了,肯定要罵他老半天。
還有就是不吉利,大年初一啊,今天!
大年初一就跳樓,這一年能吉利,能平順嗎?
肯定兆頭不好??!
楊百歲是個講迷信的老頭兒,這事兒他真不愿意干。
王經(jīng)理把錢塞到他手里,楊百歲想把錢還回去,剛伸出手被老傅一把拽住胳膊,說:“你傻呀,有錢不賺。他沒早說,早說我就上去了?!?/p>
楊百歲語氣生硬地懟老傅說:“我才不想去呢,你想去我把錢給你。”
“我真爬不了那么高的樓,兩百塊錢,要賣好幾天菜呢,”老傅把楊百歲往樓梯口推,“又不是真跳,假裝一下而已嘛。”
王經(jīng)理帶著楊百歲往樓頂爬。樓道里光線昏暗,冷風呼呼,今天沒下雨也沒下雪,但氣溫很低。早上起床時楊百歲看到家里的水缸凍住了,結(jié)有一指厚的冰塊,現(xiàn)在雖然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候,但氣溫并沒有上升多少,小區(qū)內(nèi)積水的坑洼里還凍著的一坨坨冰塊閃著幽藍色的光芒。楊百歲身體好,體力也好,爬十多層樓并不吃力,很快他就把王經(jīng)理甩在了后面,爬到十二層時,他都聽不到王經(jīng)理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了,他起碼落后了楊百歲四五層樓。
楊百歲剛要往亮著天光的樓頂上走去,突然從他對面的一個沒有門的門洞里竄出一頂黃色安全帽來,楊百歲被嚇了一大跳,失聲高叫道:“誰呀,嚇死人了!”
“姨爹,是我?!?/p>
不用看清臉,聽聲音楊百歲也知道是亂頭發(fā),他沒聲好氣地嚷道:“你躲在這兒干嗎?”
“等著給您老拜年,”亂頭發(fā)嘻嘻地笑起來,“姨爹,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
楊百歲也隨口答了句:“新年快樂,大吉大利!”說完他就往樓頂上去。
剛上了一臺階,他又聽到身后傳來臘狗的聲音:“姨爹,臘狗給您老拜年啦?!?/p>
楊百歲轉(zhuǎn)身一看,亂頭發(fā)已經(jīng)單膝著地,這就不是一般的口頭問候了,這是晚輩對長輩行大禮的拜年儀式。嗨,楊百歲心想,他還真把自己當臘狗,把我當姨父了。這孩子!是個心善的孩子,也是個有孝心、講孝道的孩子,楊百歲心里感動起來。人家既然把自己當了長輩,行了拜年的大禮,自己當然也得表示表示,不能一毛不拔,光占人家便宜。于是,他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紅包,這紅包是他昨晚包好的,身上一共帶有三個,每個包了二百塊錢。他怕今天早上出門碰上親戚朋友家的晚輩給他拜年,到時沒有紅包出手,那可就尷尬了。楊百歲手從衣兜里伸出來時,他又想了想,轉(zhuǎn)過身去,把王經(jīng)理剛剛給他的兩張老人頭也塞進了紅包里。再轉(zhuǎn)過身來,楊百歲看到亂頭發(fā)已經(jīng)站起身來了,正抬頭望著他。
“恭喜發(fā)財!”楊百歲把紅包遞給亂頭發(fā)。
亂頭發(fā)接了紅包,說:“姨爹,王經(jīng)理讓我?guī)闵先ィ傺b跳樓時您得站到外面去一點兒,得讓下面的人看得到您?!?/p>
“我曉得,就是做給人看的,當然得讓下面人看得到。”
楊百歲往上走時,亂頭發(fā)掐了掐紅包,這個紅包三指多寬,不僅脹鼓鼓的,四只角塞得撐起來了。他感覺不像四塊、八塊或十二塊錢小票子的紅包,打開一看,是紅版子票子,又抽了半截出來,他看清了,整整四張老人頭。亂頭發(fā)叫住楊百歲說:“姨爹,我不能收您這么大一個紅包,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楊百歲擺擺手說:“你給我拜年了,這是打發(fā)錢,我應(yīng)給,你應(yīng)得?!?/p>
“也不能要你這么多!”
“這錢也不多,四喜發(fā)財嘛,圖個吉利!”楊百歲正色道,然后又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就當個路費吧。不管要沒要到工錢,大過年的回家看看父母吧。三十、初一都不回,父母也著急呀,兒女也盼著呀……”
“我沒爹了,上次給您講過,我也還沒成家呢!”
“你有沒有爹、成沒成家我不曉得,貓莊的臘狗,孩子可都十多歲了?!?/p>
“原來你都曉得呀!”亂頭發(fā)面色尷尬地說。
“孩子,這個工資別人能討回少不了你的,別人討不回來你天天待在這兒守著也沒得用,還是過年看看父母,陪陪老婆孩子吧。聽口音你也不是外地人,家也不遠吧。”
“姨爹,我聽你的,”亂頭發(fā)感動地說,“今天搞完這事,我就回老家……”
“閑聊些什么,磨洋工呀!”王經(jīng)理上來了,沖著楊百歲和亂頭發(fā)吼叫。也不知他變語氣,是訓亂頭發(fā),還是訓楊百歲,或是同時訓他倆。王經(jīng)理又親昵地拍了拍亂頭發(fā)的肩膀,顯示他剛才的訓斥是開玩笑的。拍完亂頭發(fā),他又對楊百歲說:“老人家,再辛苦你十幾二十分鐘,等一下你要盡量站到頂沿上去,就喊‘我要工錢,不給工錢我就死在這里給你們看。除了這句,你自己隨便編幾句也行,編不出來就反復喊這一句也行,沒問題吧?”
楊百歲點了點頭,既然來了,他只有豁出這張老臉了。
樓頂?shù)钠脚_上坑坑洼洼的,堆有很多廢料和雜物,磚頭、水泥袋、小推車等等??拷庋氐牡胤浇ㄓ幸粋€一人多高的窖池子,外沿處既沒建護墻,也沒有臨時的圍欄。楊百歲往外沿走去,走到離沿口一米遠時他站住了?;仡^一看,他發(fā)現(xiàn)王經(jīng)理站在門洞口邊,沒有跟過來;亂頭發(fā)也沒有跟過來,他不見了,不知去哪里了。
王經(jīng)理沖著楊百歲喊:“老人家,你得再站外邊去點兒,要不下面的人看不到你呀。你得讓下面的人看得到你,也得讓他們聽到你的喊聲,要不就沒有效果啰!”
楊百歲往前走了一步,他能看到下面站得稀稀松松的人群了,樓太高了,他有點兒暈眩,再不敢往前走了。樓上的風很大,呼呼地吹,他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風聲,就像耳窩里有只亂飛亂撞的馬蜂在呼嘯嗚叫似的。
“再往前走兩步,”王經(jīng)理喊,“離樓沿太遠了!”
楊百歲覺得亂頭發(fā)這個主意不錯,接過他遞過來的竹竿一頭,緊緊地握住
楊百歲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動了小半步,他不敢往下看,感覺下面的人在晃動,像小時候看露天電影銀幕被微風吹動時那上面的人兒一樣前后左右亂晃,整個大樓好像也在抖動。他定了定神,又縮回了半步,轉(zhuǎn)身沖王經(jīng)理喊:“我有點兒恐高,再往前就要跌下去了。”
王經(jīng)理鼓勵他:“不怕的,再往前一點兒就行了!”
“不行,”楊百歲來脾氣了,“再往前我就不干了,兩百塊想買我命呀,哪有這么便宜的命!”他是真來氣了,語氣很沖,一副撂擔子老子不干了的架勢。
王經(jīng)理馬上服軟了,說:“行行行,等下我在下面給你揮小旗幟時,你就開始喊口號吧?!?/p>
王經(jīng)理退出樓頂口,往下面的一間房里走去。不一會兒,他拿著一根長約兩米、比手腕還粗的竹竿出來,遞給站在樓頂口的亂頭發(fā),輕聲說:“記住了,等他開始喊時,你悄悄地躲到水窖池后面,用竹竿把他頂下去,下手時一定要狠,要準。這樣,下面的人看不到你,他的身上也不會有你的指紋?!?/p>
亂頭發(fā)接過竹竿,遲疑地說:“我怕我下不了手。”
“為啥呀?”
“他是我姨爹呢?!?/p>
王經(jīng)理一耳光扇在亂頭發(fā)的臉上:“你他媽的唬誰呀,不說是個假姨爹,就是你親爹,也不要手軟,記得了!”
“要不,喊小王上來吧?!?/p>
“別他媽的扯犢子,今天就你沒露過面。記得等這老頭兒落地后,若有人跑上來,千萬要避開,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你,這樣他自己失足跌下樓才不會被警方懷疑?!蓖踅?jīng)理說完,噔噔噔地下樓了。
亂頭發(fā)摘下安全帽,右手拖著竹竿,貓著腰往水窖池墻面移動過去,過了一陣后,他喊楊百歲:“姨爹,你要是恐高,我給你遞根竹竿,我拿一頭,你拿一頭,你再往樓沿邊去點兒,給王經(jīng)理做做樣子,胡亂喊幾句?!?/p>
楊百歲覺得亂頭發(fā)這個主意不錯,接過他遞過來的竹竿一頭,緊緊地握住。然后,往外移動了兩步,仰起頭,對著天空使勁地喊起來:“我要工錢啊,我要養(yǎng)家呀,我要跳樓呀……哎呀呀,我沒法子活了嘛……”
正月初五這天,楊百歲又隨一家人進了酉北城。兒子和兒媳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坐長途班車去廣東打工了。初七孫兒和孫女開始補課,楊百歲繼續(xù)在出租屋后面的坡地上種菜,清早孩子們上學后,他就挑著菜擔去街上賣菜。跟以前一樣,依然很難找到擺菜攤的地兒,被城管從中心市場攆到白馬橋,又從白馬橋攆到建設(shè)路家家樂超市對面。從公歷三月一日直到五月中旬,楊百歲每隔一天要賣一次菜,但他再沒見過亂頭發(fā)來買菜,也沒見過紅袖箍出現(xiàn)在這一帶。
不知他們討回拖了幾年的工資沒有?
想到亂頭發(fā),楊百歲突然又想起了老傅,自從正月初一之后他就沒見過老傅了,他怎么會沒來賣菜呢。是換了地方嗎?楊百歲知道老傅跟他一樣,也是從鄉(xiāng)下來陪讀順帶種點兒菜賣,他只種四五分菜地,來得沒那么勤,但每隔三四天楊百歲總能碰到他一次。
這天楊百歲在白馬橋上賣完菜,給剛來的彭大嬸騰位置,隨口問她:“小半年沒見到老傅了,他回鄉(xiāng)下了吧?”
胖大嬸面無表情地說:“你不曉得嗎,老傅正月初二就死了?!?/p>
楊百歲大吃一驚:“怎么死的?”
“在明德一郡跳樓的,”胖大嬸說,“聽人講,好像是討債公司雇他去假裝跳樓,失足跌下樓了?!?/p>
楊百歲想起那天他自己站在樓頂上的情景,雙腿不由得抖了幾下,穩(wěn)住后嘆了口氣,說:“唉,老傅好像還不滿六十歲吧,就死了?!彼浧饋砹?,去年剛認識老傅時,老傅問清他的名字后說:“你從小就叫百歲嗎,這名字好大啊!”楊百歲給他解釋說,百字是他的輩分,他本來不叫楊百歲,但小時多病,父母希望他能長命百歲,就給他改名叫百歲。百歲到老的意思。老傅聽后,突然冒出一句:“活那么大年紀干嗎呀,害人害己!”
“老傅呀老傅,連個老人也沒活成,就死了?!?/p>
“有人說是他自己跳的,反正給他家人賠了二十萬。”彭大嬸繼續(xù)說,“這么些錢,我們賣菜肩膀皮挑爛了也掙不來的,老傅真會死呢!”
又過了一年多,有一天楊百歲從明德一郡前路過,看到正中央那棟大樓搭起了腳手架,很多戴著安全帽的工人正在貼墻面磚??磥磉@個小區(qū)有人接盤了,或者就像亂頭發(fā)說的那樣,政府兜底了??磥硭麄兊墓ゅX也應(yīng)該拿到手了,只是不知那些民工里有沒有亂頭發(fā)?楊百歲想去問問人,但又想了想,他連亂頭發(fā)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怎么問人呢,只好作罷。
楊百歲轉(zhuǎn)身往紗廠那條巷子里走去。他沒看到,此時巷口的一面墻上貼著一張布告,亂頭發(fā)和王經(jīng)理的大頭照赫然在目。布告是州中級人民法院發(fā)布的近一年大中案件的審判結(jié)果。這張布告在酉北城里至少貼了十幾處地方,讀過布告的酉北市民們都知道:亂頭發(fā)本名彭大中,王經(jīng)理本名王四驍,兩人受雇于具有黑社會性質(zhì)的州城大鵬信用管理公司,近年來在州城、酉北、酉南等市縣以收賬討債為目的,蓄意謀殺多人。王四驍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彭大中被判處無期徒刑。
楊百歲識不了幾個大字,他不會看布告,街上雇人散發(fā)的那種小廣告,他也從沒接過一張。
當然,不看更好。
每天種菜,隔天賣菜。等孫娃子回家來,給他們做消夜吃;偶爾接到兒子和兒媳的電話,聊幾句家常。每次剛放下菜擔子就被城管攆,從中心市場攆到白馬橋,從白馬橋攆到建設(shè)路家家樂超市對面……這就是楊百歲的生活。他覺得日子過得充實,過得踏實,也過得有盼頭,這就夠他心平氣和地活到老,活到一百歲。
責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