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理查德·戴明 著姚人杰/編譯
登機門前,排在我前面的女孩兒是個身材苗條、玲瓏可愛的褐發(fā)美女,姣好的五官呈現(xiàn)古銅色,小巧可愛的鼻子被太陽曬傷了,剛開始蛻皮。趁著等待時,我打定主意,一定盡我所能坐到女孩兒旁邊,但前提是,我不能弄得意圖太過明顯。
登上飛機后,我交了好運??看暗淖恢皇O乱粋€還空著,當女孩兒坐進那個位子時,我就順理成章地坐入她旁邊的座位。
我沒有立刻與她搭訕,因為飛機起降時我總有點兒緊張,但當飛機升空,空姐結束歡迎乘客登機的溫馨致辭后,我對身旁的女孩兒露出燦爛的笑容。
“嗨,鄰座的美女,”我說,“你好,我叫艾伯特·謝爾頓,很高興與你同行?!?/p>
女孩兒看上去略受驚嚇,但在打量我半晌后,似乎判斷出我并無惡意,于是有禮貌地回復我:“你好,艾伯特。我叫黛安·沃頓?!?/p>
“咱們要不要把個人信息先解決掉?”我詢問道。
“這是什么意思?”
“我在飛機上總是會和身旁的乘客聊天,依據(jù)過往的經(jīng)驗,在交談的過程中,我可能會透露自己的不少信息,相應地也會為不能獲知你的更多信息而繞彎路。如果我倆立刻解決掉這件事,會節(jié)省下很多時間,那么我們能繼續(xù)談論更加有趣的話題。我今年二十五歲,未婚,兩個月前剛從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畢業(yè)。我到這個年紀才讀完大學,是因為我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都在陸軍服役。我這趟要去水牛城接受阿普爾頓偵探社的一份工作,該偵探社是我舅舅開的。弗雷德·阿普爾頓是我母親的哥哥,你也許聽說過這個名字,因為你也來自水牛城?!?/p>
女孩兒又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來自水牛城?”
“親愛的沃頓小姐,基本推理而已。你在登機門處遞出機票時,我從你身后都看見了。你預訂的機票放在一只信封里,那只信封顯示你買了從水牛城出發(fā)的往返機票?!?/p>
“你真風趣,說起話來就像夏洛克·福爾摩斯。我想這么比喻很合適,因為你即將成為私家偵探?!彼l(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我們行內(nèi)更喜歡‘機密調查員的叫法。”
女孩兒眼眸撲閃著說:“請見諒。我猜想,你取得的學位是刑事鑒證學或警務行政學吧?!?/p>
我搖搖頭:“我在一周前還沒打算干機密調查員的工作。我主修哲學和邏輯學,但在眼下這個技術至上的社會里,似乎不太需要哲學和邏輯學領域的專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接受舅舅提供的工作是當作最后的出路。然而,工作前景讓我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確確實實感覺到,我的教育背景會在這份工作中派上大用場。過去的大牌犯罪學家常常更依賴演繹推理,而不是科學知識;譬如說,已故的大偵探雷蒙德·申德勒就是這樣?!?/p>
“你似乎有些推理才能?!彼f,“你猜我來自水牛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你還能說出其他任何關于我的信息嗎?”
我審視了她一番后說道:“頭一條,你去加利福尼亞南部只是為了度假?!?/p>
“哦?你是如何推斷的?”
“根據(jù)三個因素。首先,假如你到這兒是來找工作,或者因為其他原因而計劃定居此地,忽又改變主意,你當初就不會購買往返機票。第二,八月是適合度假的月份。第三,你新曬出的古銅色肌膚表明,你近期在海灘上度過了許多時間。我知道這是新曬出的古銅色肌膚,因為你在曬黑過程中曬傷了鼻子。你忘記給鼻子擦防曬油了,對吧?”
她既被我逗樂,又帶著敬畏注視我:“你太棒了。繼續(xù)說?!?/p>
“好吧。你到這兒來探望未婚夫,而剛好在你離開前,你解除了婚約。”
她滿腹狐疑地斜睨著我說:“你一直在跟蹤我,對不對,私家偵探?抱歉,我的意思是指機密調查員?!?/p>
“在我們登機之前,我從未見過你。我知道你剛解除婚約是因為你左手無名指上的一圈白色痕跡剛好與訂婚戒指的大小外形一致。白色戒痕表明,從你摘下戒指起,你還未在太陽底下待過。因此,你是在假期結束時交還了戒指。”
她又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什么事這么好笑?”我問道。
“當你解釋起來,聽起來這么簡單。假如你將這番解釋當作秘密保守起來,我會更加覺得驚艷。你的推理就這些,還是另有下文?”
“當然有。你的未婚夫要么是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學習刑事鑒證學或警務行政學,要么在教授這類課程。”
她翹起一側眉毛,表示疑惑:“你到底怎么推理出的?”
“因為你問過我是否取得其中一門學科的學位。你來自水牛城,怎么會知道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有教這兩門學科的?除非你與那個系的某個學生或教師有著親密關系。”
“天哪,你真厲害?!?/p>
“說真的,很一般的推理而已。最后一條,你一年前畢業(yè)于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大概還是護理學院?!?/p>
她再次朝我翹起單側眉毛?!拔夜烙嫞@個推理的解釋和其余推理一樣簡單。”她調侃道。
“甚至更簡單。這次我略有作弊,我認出你右手上戴的畢業(yè)紀念戒指,因為我在服役的最后一年里和一名陸軍護士約會過,她就畢業(yè)于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你的戒指上雕刻了畢業(yè)年份,數(shù)字大得足以讓我清楚看見。”
“你并沒有解釋你為何推斷我是護士。”
“我只是隨機亂猜。”我承認道,“某種直覺吧,因為我認識的唯一一個戴相似戒指的女孩兒是護士。我猜想我犯下謬誤之過,而那個謬誤碰巧推斷對了。”
“謬誤。”她說,“我記得在一門哲學課里學過。謬誤是基于錯誤前提的似是而非的論證。”
“是的。所有畢業(yè)于水牛城分校的注冊護士都有資格佩戴學院的紀念戒指,因此所有佩戴水牛城分校護理學院紀念戒指的女孩兒都是注冊護士,這就是謬誤?!?/p>
黛安咯咯笑起來。
“我會承認,這不過是幸運地猜對而已。”我說,“但我的其他推理都是基于可靠的證據(jù),對吧?”
“我覺得你很了不起。”女孩兒真誠地說。
盡管這時我已確信黛安喜歡我的程度與我逐漸喜歡上她的程度不相上下,但除了我已經(jīng)推理出的那些信息,她主動提供的自身情況仍然十分少。譬如說,她沒有向我說起她的前未婚夫,也沒有提起他們分手的原因,我自然也沒有去打聽。不過,她倒是告訴了我,她和父母一起住在水牛城菲爾莫爾大道上的一棟雙拼別墅里。當我問起我以后可不可以打電話給她,她答應了,還在紙板火柴的內(nèi)側寫下了她的電話號碼。
我們的飛機在中午11點50分離開洛杉磯,等到飛機于當?shù)貢r間下午5點50分在底特律降落時,我倆已經(jīng)變成了忠實的朋友。
那些要在底特律下飛機的乘客離機后,空姐發(fā)出信號,讓登機口放行,乘客們開始魚貫而入,登上飛機。
飛機再次起飛,安全帶指示燈一滅,我立刻離座,去了機尾的衛(wèi)生間。走到最后一排座位時,我留意到左側有兩個男乘客被手銬銬在一起。兩人看上去都是快滿五十歲的年紀。很容易判斷誰是警察,誰是犯人。靠近過道的男子肯定是警察,因為他的左手腕和另一個男子的右手腕銬在一起。他是個膚色十分白的高個子,有點兒像未留胡子的亞伯拉罕·林肯。另一個男子也很高,但塊頭更大,長了一張肉乎乎的圓臉,人被曬得黢黑。
空姐正在進行晚餐點餐,我聽見這兩名男子都點了咖啡配晚餐。當我回到自己的座位,空姐同時也走到了我們身邊。黛安和我都點了瑞士牛排。然后我跟她講了機尾座位的那兩名男子。
“囚犯長啥模樣?”她問道。
“長相普通。我猜他快五十歲了?!?/p>
我倆接著擱置了這個話題,因為晚餐送來了。
等用餐結束,空姐收掉大家的餐碟后,我們后面?zhèn)鱽砥渌丝团d奮的交談聲,引得我倆站起身,瞥向機尾。那名膚色白皙的高個兒警官正在抬起鄰座男子軟綿綿的肢體,抱到過道上,再讓他仰躺下來。警官已經(jīng)從自己的手腕上解下手銬,但另一邊的鐵圈仍然卡在犯人的手腕上。警官跪到不省人事的犯人旁邊,在摸他的脈搏。
空姐從前面沿著過道匆匆趕過去,看發(fā)生了何事。
警官抬頭看著空姐,說:“我覺得他是心臟病發(fā)作了。他的脈搏十分慢,非常弱?!?/p>
其他靠近的乘客大多像我倆一樣,已經(jīng)站起身回頭凝望機尾。當空姐正要跪到仰臥男子旁邊看看情況時,一個四十多歲、身材瘦削、外貌卓然不群的男子已走到他們身邊,自我介紹道:“您好,我是醫(yī)生?!彼耙恢币粋€人坐在我倆后面那排過道對面的位子里。
空姐立即起身,讓到一旁,好讓醫(yī)生能從她身邊擠過去。同時,警官向醫(yī)生介紹說他是科普蘭警佐,然后起身坐回座位里,為醫(yī)生騰出地方。
醫(yī)生跪在昏迷男子身旁,翻開他的眼瞼,瞅了瞅眼睛,又解開男子西服上衣的紐扣,卸掉他的領帶,將西服里的襯衫紐扣也逐個解開。他抬頭望著空姐,說:“我的醫(yī)療包在我的座位底下。你可以去拿一下嗎?”
空姐為醫(yī)生取來醫(yī)療包,他從中取出聽診器,聽了下病人的心跳。須臾,他收好聽診器,拉上醫(yī)療包的拉鏈,站起身。
“可能是冠狀動脈血栓?!贬t(yī)生對空姐說,“幸運的是,飛機上配備了氧氣。還有多久才能降落水牛城?”
空姐瞄了眼手表,說:“現(xiàn)在是七點,我們預定在八點差一刻時著陸。”
“好。”醫(yī)生說,“我建議,趕緊用無線電聯(lián)系地面,安排待命的救護車,好送病人去市醫(yī)院。你們可以告訴地面,不需要讓實習生跟著救護車一起過來,因為我正是市醫(yī)院的醫(yī)生,會和病人一道坐車過去。實際上,除了司機,什么人都不需要,因為警佐和我能幫忙抬擔架。你送完口信后,拿條毛毯過來,好讓病人保持體溫?!?/p>
“是,先生。”空姐說道,快步走向機頭,消失在駕駛艙內(nèi)。
醫(yī)生對警官說:“咱們把他扶到座位上吧,可以開始給他輸氧。你拉起座位之間的扶手,這樣咱們就能讓他仰臥在座位上。”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我身上,“小伙子,你看起來相當強壯。愿意搭把手嗎?”
我走過去,幫忙將昏迷男子抬到座位上。當他仰躺到三張座位上時,醫(yī)生拽下座位上方的氧氣面罩,戴到男子臉上。接著,他再次用聽診器檢查男子的心臟。
“沒有惡化,但也沒有變好?!彼呎f邊把聽診器塞回包里,“警佐,如果他的手腕上沒有手銬晃來晃去,也許會更舒服些?!?/p>
科普蘭警佐從口袋里拿出一把鑰匙,解開手銬,放進外套口袋。
“順便提一句,我名叫馬丁·史密斯。”醫(yī)生邊說邊向警官伸出手。
兩人握手后,警官說:“史密斯醫(yī)生,很高興認識你。今天多虧你在機上?!?/p>
“我叫艾伯特·謝爾頓?!蔽抑鲃咏榻B道。
兩個人一齊看向我。醫(yī)生彬彬有禮地說:“謝謝你的幫助,艾伯特?!?/p>
“不客氣。史密斯醫(yī)生,我的鄰座恰好是一名注冊護士,如果你需要幫忙就說一聲?!?/p>
醫(yī)生訝異地看我一眼:“謝謝了,但眼下暫時無事可做?!爆F(xiàn)場只有一名老年乘客隔著過道坐在昏迷犯人對面,醫(yī)生轉身對那名乘客說,“先生,你介不介意換到我的位子,好讓我能坐在病人近旁,以防他——”
“一點兒都不介意?!崩夏瓿丝驼f道,立刻走向醫(yī)生的座位。
“警佐,你可以坐靠窗的座位嗎?”醫(yī)生問道,“我最好坐在靠過道的位子,以便能照看他。”
“稍等一下,”警官說,“我剛剛有個奇怪的想法?!笨破仗m警佐傾身靠近犯人,在不省人事的男子外套口袋里翻找,搜出一小瓶液體。他將小瓶遞給醫(yī)生。我的視線越過醫(yī)生的肩膀,與他同一時間看清瓶上的標簽:與糖一樣甜。它下面以更小的字體印著“濃縮甜味劑”和“無甜蜜素”。
醫(yī)生抬起頭,說:“這是一種常見代糖。怎么了?”
“晚餐時,他想加點兒到咖啡里。我檢查過瓶子后,準許了。我突然想到,也許里面有人工甜味劑之外的東西。這可能是自殺企圖,因為回到紐約后他面臨二十多年的刑期。”
“嗯嗯?!贬t(yī)生說道。他旋開瓶蓋,嗅聞瓶中液體,又重新蓋好,“我真說不準,我也不打算嘗一口來查個清楚。我們會把它帶回醫(yī)院,做個檢驗?!?/p>
他把小瓶子丟進口袋,補充說:“有不少毒藥能引起與冠狀動脈血栓癥一樣的癥狀。假如這是一次自殺企圖,在我們檢驗并分析瓶中液體之前,我不可能猜到它是哪種毒藥。但如果犯人一直處于監(jiān)禁中,他是從哪里弄到毒藥的?”
科普蘭警佐說:“直到前不久,他有好幾周未處在監(jiān)禁中。六周前,他從星星監(jiān)獄(美國紐約州的一家監(jiān)獄,譯者注)越獄,差不多一周前在西海岸被捕。他也許早已決定好隨身攜帶自殺藥劑,以防被警察逮住。而且,他知道該服用什么毒藥,過去五年里,他一直在監(jiān)獄醫(yī)務室里當助手。”
“他因何入獄?”醫(yī)生問道。
“犯下三十多起銀行搶劫案。你記不記得外號‘鸚鵡的大盜威利·多伊爾?”
醫(yī)生思忖一下,說:“隱約記得。發(fā)生在好多年前,對吧?”
“大約十二年前。他已經(jīng)坐了十年牢。他以前是多伊爾幫派的頭目,幫派里曾經(jīng)有八九個槍手。如今除了威利本人和另外兩人,他的所有同伙要么在牢里,要么死了。威利的弟弟吉姆和威利的表弟‘滑頭埃迪·格林還都逍遙法外。事實上,格林從未被捕過,所以我們沒見過他本人。不過,吉姆·多伊爾有案底,我見過他的照片,模樣就像年輕版的威利。”
這段時間,我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但此刻插話道:“多伊爾怎么得到‘鸚鵡威利這個外號的?”
“他過去打劫銀行時話十分多,”警佐解釋說,“他命令銀行員工和顧客俯臥到地上或者把他們趕進金庫時,還一直不斷地跟他們談笑風生。他向女士們道歉,因為給她們帶來不便;跟丑人說他們很美,開許多玩笑。他會一直與他們閑扯?!?/p>
“‘滑頭埃迪·格林是怎么回事?”我問道。
“他有這外號是因為他更像個騙術高手,而不是銀行劫匪。他過去到銀行踩點,時常冒充成實業(yè)家,正計劃在城里頭開辦分廠。他會要求會見銀行經(jīng)理,為的是討論銀行能否處理每月高達一百萬美元的薪金總額。現(xiàn)已知道,銀行經(jīng)理為了讓他確信公司資金放在他們銀行會很安全,還詳細說明了銀行的警報系統(tǒng)?!?/p>
空姐拿著毛毯過來,又將毯子遞給醫(yī)生。她說:“飛行員已用無線電發(fā)出口信,一輛市醫(yī)院的救護車會在機場等待。并告訴地面,除了司機,不需要派出急救員。”
“很好。”史密斯醫(yī)生贊許道。
他用毛毯裹住病人,彎下腰聽他的呼吸聲。等醫(yī)生再次挺起腰板,空姐問道:“他還好嗎?”
“他離‘還好遠著呢?!笔访芩贯t(yī)生告訴她,“但他還活著?!?/p>
空姐再次走開。醫(yī)生轉身對警探說:“警佐,你想和我們一起坐進救護車嗎?”
“當然了。”
“按他的身體情況,他可不會逃走。而且市醫(yī)院有個監(jiān)禁病房,就算他完全康復,他也逃不出去。不過,還得由你來決定。”
“謝謝,我會緊跟著我押送的犯人?!本倜鞔_地說道。
史密斯醫(yī)生聳聳肩:“假如這是心臟病發(fā)作,而不是中毒,他大概至少有一個月無法轉送他處。那段時間你不會在這兒干等吧?”
“不會的。我會將他留給水牛城警方羈押,等到他又能趕遠路了,我再回來押送他。咱們?yōu)樯度匀徽驹谶^道里?快坐下吧?!?/p>
警官移動身軀,坐進靠窗的位子,與昏迷的犯人隔著過道。醫(yī)生坐到靠過道的位子上,留下我獨自佇立原地。
“他大概會被分派成我的病人,因為是我?guī)朐旱摹!笔访芩贯t(yī)生說,“如果你給我張名片,我會及時告知你他的情況?!?/p>
警官拿出錢包,翻找一陣兒后抱歉地說:“我的名片似乎用光了。你有紙嗎?”
醫(yī)生搜索口袋,掏出裝預訂機票的信封,交給警官??破仗m警佐將信封放在大腿上,拿出一支鋼筆,開始在上面寫字。我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黛安以尷尬的嗓音對我耳語道:“你主動提議由我來幫忙時,我覺得自己要完蛋了。我并不是注冊護士?!?/p>
我吃驚地看她一眼,說:“你之前說你是護士?!?/p>
“沒有,是你說我是護士,我只是沒有糾正你。我不想毀掉你厲害的演繹推理紀錄?!?/p>
“哦?!蔽艺f道,心情有點兒沮喪。沉默片刻后,我說,“呃,還好他暫時不需要你的幫助。”接著,我突然一激靈,頓時坐得筆直。
“出了什么事?”黛安問道。
“我剛剛看見科普蘭警佐用鋼筆寫字,”我小聲說,“你猜咋了?他用左手寫字。”
她茫然地看著我,問:“因此呢?”
“因此他為何將自己的左手腕與犯人銬在一起?”
她細想一下后說:“那確實古怪?!?/p>
我仍然小聲說:“實際上,我們只掌握了科普蘭警佐的說法,說他是警官,另一個男人是犯人。”
黛安一臉震驚:“你在暗示什么?”
我說:“對于一個已經(jīng)被關押十年的囚犯而言,犯人的膚色看上去被曬得相當黑。而警佐皮膚白得不尋常。你簡直可以說,他有囚犯一樣的蒼白膚色。”
黛安以微微發(fā)顫的聲音說:“犯人在幾周前越獄了,他可能在此期間被曬黑了。而在紐約市工作的人有蒼白膚色也不稀奇?!?/p>
“警察這樣常在戶外跑的工作也這樣?”
她沉默半刻后,說:“假如你提出的想法是對的,那么他是如何調換身份的?”
我噘起嘴唇,凝望舷窗外的下方云團,直到整理好腦中的想法。我最終說道:“咱們先假設兩個男子都是左撇子。真正的科普蘭警佐會將自己的右手腕和犯人銬一起,因為他的手槍別在身體左側。我猜測那只標明為甜味劑的小瓶子內(nèi)的液體是某種毒藥,威利設法將毒藥悄悄加進警佐的咖啡中。威利只用等到警佐失去意識,再和他調換錢包,從他皮帶上摘除槍套,佩戴到自己的皮帶上,再將那瓶毒藥丟進警佐的口袋。他打開手銬,抽出自己的手腕,但讓手銬的另一半依然掛在警佐手腕上,再將警佐拖到過道里,呼叫空姐?!?/p>
黛安有半晌一言不發(fā),僅僅仔細考慮這番推理,最后問道:“他為什么要故意讓醫(yī)生注意到毒藥呢?”
“因為他打算厚顏無恥地裝作他是科普蘭警佐。水牛城里沒人知道警佐長啥模樣。當病人送抵醫(yī)院,然后發(fā)現(xiàn)他并非突發(fā)心臟病,而是中毒了,不會有人懷疑這個號稱是警佐的家伙,因為他已經(jīng)提供一種解釋。他能安排讓水牛城警方替他照看犯人,一直到犯人康復或病死為止,然后在某個人發(fā)現(xiàn)病人其實是科普蘭警佐時,他早已跑路,在逃去澳洲的半路上?!?/p>
“除非病人剛巧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恢復意識,或者剛好在大家送他下飛機之后醒轉?!?/p>
“是的,存在那種可能,”我若有所思地說,“這位膚色蒼白的假警官堅持要一起坐救護車,也許是為了確保病人沒有恢復意識。我尋思著,咱們能不能讓他們邀請我們也坐上那輛救護車?!?/p>
“為啥目的?”黛安以驚訝的語氣問道。
“為了確保這位自稱的科普蘭警佐沒機會將病人永久滅口?!?/p>
“從機場致電警方,將你的懷疑告訴他們,讓警方在醫(yī)院與救護車碰頭。這么做不是更簡單嗎?”
“到那時,病人可能已經(jīng)死了?!蔽抑赋鲋攸c,“我真不認為搭乘救護車會有什么危險。只要這人認為沒人懷疑他,他就不會做任何會讓自己露餡兒的傻事。而且看病人的樣子,就算他能醒來,也不大會在去醫(yī)院的途中醒來。我認為,我倆在場的話,就很可能打消這個冒牌警佐的任何害人企圖。你愿意一起去嗎?”
“行吧?!彼淮笄樵傅卣f,“但我們到底要如何上救護車?”
“把這難題留給我?!蔽倚赜谐芍竦卣f,“他們以為你是護士,記得嗎?而我從頭到尾都沒告訴過他們我是什么身份?!?/p>
我起身向后走到機尾。醫(yī)生又在俯身檢查昏迷男子,用聽診器聽他的心跳。當我走近時,他收好聽診器,回到座位上。
“沒有變化?!彼麑Ω舯谧簧夏w色蒼白的同伴兒說道。
我停住腳步,說:“醫(yī)生,我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醫(yī)學生,我的同伴是名注冊護士。我倆十分樂意和你一起上救護車。”
膚色蒼白的男子說:“那樣救護車有點兒擁擠,不是嗎?”
“其實不擁擠,”醫(yī)生說,“救護車上除了司機沒別的人。車上會有足夠空間。”
我覺得這名自稱的科普蘭警佐不喜歡這個主意,但他無法駁回醫(yī)生的看法。他聳聳肩,表示不再反對。
飛機在水牛城機場降落時,救護車早已等候在機場??战阃ㄟ^機上廣播要求各位乘客留在位子上,讓病人先下飛機。工作人員拿來一只擔架,史密斯醫(yī)生、蒼白膚色的冒牌警佐和我一起將昏迷男子抬上擔架。我自告奮勇,負責抬擔架的一頭,那個我堅信是“鸚鵡”威利·多伊爾的男子抬擔架的另一頭,醫(yī)生在前開路,黛安跟在我們后面。
兩名穿制服的機場警察站在救護車旁邊。救護車司機坐在駕駛室里,背對著我們,甚至懶得下車。救護車的后門早已打開,我們將擔架抬上車,接著冒牌警佐向機場警察介紹情況,說他是紐約市警局的科普蘭警佐。再介紹史密斯醫(yī)生,解釋當前情況。當機場警察詢問黛安和我是什么人時,醫(yī)生解釋說我們是他的助手,會和他一同乘坐救護車。
一名警察說:“那我想你們要把救護車的位子坐滿了。我倆中有一人得要和你們一起上車?!?/p>
“沒那個必要。”史密斯向他打保票。
我們四個人全都上了車,醫(yī)生關上后車門。我們?nèi)甲诓∪伺赃叺囊粡埧論艽采?,面朝病人。膚色蒼白的冒牌警佐離司機最近,接著是我和黛安,而史密斯醫(yī)生最靠近后門。
救護車的駕駛室與后車廂之間沒有隔板,因此我們能夠與司機交談。史密斯醫(yī)生說:“行啦,司機師傅,我們都上車了。”
救護車行駛起來,紅燈閃爍,警報器開始嗚嗚叫。然而,救護車穿過機場大門后不久,警報器就關閉了,路的兩側也不再出現(xiàn)紅燈閃爍帶來的反光。
黛安尖利地說:“司機師傅,你為什么轉向北邊?”
司機沒有回答。我用眼角余光覺察到史密斯醫(yī)生正在拉開醫(yī)療包的拉鏈。然而,我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我身旁的蒼白男子身上,警惕他可能做出的任何不明智舉動。
他忽然有所動作。他的目光越過我,落在醫(yī)生身上,同時他的右手突然摸進外套里面。當他的手重新伸出時,已緊握一把短管的警探特裝型轉輪手槍。
我的反應源自在陸軍服役時接受的徒手格斗訓練。我的左手如蛇般伸出,夾住彈巢,這下因為彈巢無法旋轉,手槍也就開不了火。我的右掌掌緣向下劈打他的手腕,他吃痛而叫了一聲,手槍脫手后落入我的手中。
“謝謝了?!贬t(yī)生嘲諷道,“我覺得他是要搶先我一步?!?/p>
我轉身看著醫(yī)生,驚愕地幾乎要掉下巴。醫(yī)生手握一把全自動手槍,對著我們?nèi)?,手槍是他從醫(yī)療包里掏出來的。我的視線從這把手槍轉移到我手中的短管轉輪手槍上,因為我的左手還抓著彈巢,我也就無法用它開火。我接著回過頭看著醫(yī)生。
“我不明白?!蔽艺f道。
科普蘭警佐正在彎曲右手的手指,撫摸手腕?!拔颐靼??!彼叵溃霸谒蛩銖尼t(yī)療包里掏出那把手槍時,我才恍然大悟。史密斯醫(yī)生的真實身份是外號‘滑頭的埃迪·格林,這次偽裝心臟病發(fā)作是個逃脫計劃?!?/p>
“對的?!辈∪送蝗徽f道,同時坐起身,拿走我手里的槍,“警佐,那個瓶子里裝的是硫酸金雀花堿。它有影響心臟的暫時效用,能讓心臟跳慢些,造成脈搏又慢又弱。這招大概騙不過醫(yī)生,但它造成的突發(fā)心臟病假象令人信服,足以騙過外行。”他看著冒牌醫(yī)生,“你到底為啥帶上這兩個小屁孩?”
“我覺得有些警察也許會等在現(xiàn)場,打算一起乘上救護車。事實確實如此。有這兩人跟著,我就有了借口,可以說救護車里坐不下其他人。”
科普蘭警佐向我說道:“你介不介意解釋一下,你為啥要奪走我的手槍,年輕人?”
我怯生生地說:“我以為你是‘鸚鵡威利,和真正的警佐調了包。對不起?!?/p>
“是什么給了你這種愚蠢的想法?”他好奇地發(fā)問。
“呃,我看見你用左手寫字,而之前你將左手腕和犯人銬在一起。況且,你的膚色比威利白得多,我以為這可能是監(jiān)獄中人才有的蒼白膚色?!?/p>
“我雙手都很靈活,而我開槍時用右手。”警佐告訴我,“我的蒼白膚色是因為我干的是兇案組夜班工作?!?/p>
“哦。”我順從地說。
“鸚鵡”威利對司機說道:“這兒辦妥當了,吉姆。有遇上任何麻煩嗎?”
“沒有?!彼緳C說道,“當時警報器聲音讓我曉得救護車正在開過來。我開車從支路沖出來,搶在救護車到達前用廂式貨車擋住路。對方停車后,我拔槍瞄準司機的腦袋。救護車司機被我五花大綁,丟在那輛偷來的貨車車廂里。等有人在那條支路上發(fā)現(xiàn)那人時,我們應該早已換成轎車,在加拿大行駛了兩百英里遠。”
“是你小弟吉姆嗎?”科普蘭警佐朝司機方向歪頭,詢問威利。
“嗯嗯。我們多伊爾兄弟很團結?!?/p>
“威利,你打算拿我們怎么辦?”
“這個嘛,警佐,換成你在我們的處境下,你會怎么做?”
我感到一股寒意正在沿著脊椎慢慢爬。我?guī)е敢饪戳丝戴彀?,她勇敢地朝我回了個笑臉,但她的眼淚就快要盈眶了。
“鸚鵡”威利瞅了眼“滑頭”埃迪,看見他的手槍將我們置于火力范圍內(nèi),這才將轉輪手槍放進他的外套口袋。冒牌醫(yī)生的全自動手槍靠在膝蓋上,跳過黛安,大致瞄準我和警官。
黛安發(fā)出吸鼻子聲,用悲戚的聲音問“滑頭”埃迪·格林:“請問,我可以從包里拿我的手絹嗎?”
“當然行,拿吧?!彼蠓降卣f。
黛安啪嗒一聲打開手提包,伸手進去,卻掏出一把短管轉輪手槍,外形與科普蘭警佐的配槍相似。“滑頭”埃迪甚至還沒能反應過來,黛安已經(jīng)扳倒擊錘,將槍口對準他的腦袋。埃迪一下子愣住了。
為了不讓前面的司機聽見,黛安壓低嗓門,以不動聲色、不帶感情的聲音說道:“威利,如果你伸手拿槍,我將不得不讓埃迪的腦袋吃顆子彈,再開槍射你。埃迪,打開手槍的保險,再十分小心地將你的手槍遞給我?!?/p>
埃迪照著命令辦了,動作小心翼翼。黛安把他的全自動手槍遞給科普蘭警佐,傾身從“鸚鵡”威利的衣服口袋里拿走轉輪手槍,同樣交給警佐。警佐用他自己的手槍抵住司機的后腦勺?!凹?,停車?!彼铝畹溃霸侔涯愕氖謽屵f過來,槍柄在前?!?/p>
吉姆照著吩咐做了。
在三個銀行劫匪被完全控制住之前,無論是科普蘭警佐還是我,都沒打算去解開“黛安怎么會碰巧帶著手槍”這個謎團。警佐將“鸚鵡”威利的雙手反銬在身后,用“滑頭”埃迪的領帶將他的雙手反綁住,再用威利的領帶反綁住吉姆,因為吉姆沒有戴領帶。當三個劫匪都被關進救護車的后車廂后,我們?nèi)藖辛⒃诰茸o車后面,警佐終于注視起黛安。
“沃頓小姐,我不曉得護士也會帶槍。”他說,“尤其是在飛機上,在航空器上攜帶槍支可是違法的?!?/p>
“我不是護士,”黛安說,“我是名女警。航空公司鼓勵警官在航班上攜帶配槍,以此作為防備劫機犯的額外措施?!?/p>
“女警?”我說,“你是個警察?”
“是的?!彼靡环N古怪的防范口吻說道,“你介意嗎?”
“我覺得這棒極了?!蔽艺f,“對于機密調查員而言,能有當警察的朋友永遠是個有利條件,而我想象不到比你更友好的朋友了?!?/p>
“當你得知我對你做過什么后,你也許就不會那么認為了?!彼脨赖卣f。
“是什么事?”
“以后會告訴你?,F(xiàn)在我們最好將犯人押送到警隊總部?!?/p>
“是啊。”科普蘭警佐說,“整件事十分有意思,但咱們趕快行動吧。謝爾頓,你會駕駛救護車嗎?”
“當然?!蔽艺f。
“那么你去開車,我會在后車廂里看守犯人。沃頓小姐,如果你有意,你可以和謝爾頓一起坐前面?!?/p>
她接受了提議。當我倆在駕駛室里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后,我開口道:“你對我做過什么?”
她沒有立刻回答,等到她開口時,她的語氣既帶著歉意,又有些許憂慮:“你會對我生氣的。對于你的推理才能,我稍稍欺騙了你?!?/p>
“哦?怎么騙的?”
“我其實沒有撒謊,但我給你留下一種印象,讓你以為你的一些推理準確無誤。當那些推理其實不正確時,我什么話都沒說?!?/p>
“我明白了。比如哪些推理?”
“呃,我并不是在洛杉磯度假,我是去參加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在暑假辦的一門刑事鑒證學課程。我確實有好幾個周末在海灘上度過,因此才將皮膚曬成古銅色,但我鼻子被曬傷是因為我打網(wǎng)球。順便說一句,我念的是紐約州立大學弗里多尼亞分校,而不是水牛城分校?!?/p>
我驚訝地轉過頭看她:“我可否問一句,那么你為什么戴水牛城分校的戒指?”
“這戒指不是我的,”她邊說邊摘下戒指,向我展示她為了讓戒指大小變合適而在戒圈底部纏繞的細線,因為男生的戒指對她來說太大了,“這一帶的女孩兒會在無名指上佩戴男友的畢業(yè)紀念戒指,以此作為關系穩(wěn)定的象征?!?/p>
“它沒戴在你的左手無名指上?!?/p>
“是的?!摈彀惨贿呎f一邊將戒指戴回到右手上,“但在我離家去往西海岸時,左手無名指上戴著戒指。我未婚夫還不知道我不再戴戒指在左手無名指上了。”
“哦,所以說到底,你的未婚夫不在洛杉磯。你是在異地情況下解除婚約的?!?/p>
“沒有婚約,”她糾正道,“只是關系穩(wěn)定而已。整個夏天我一直在考慮結束這段感情。甚至在我去外地讀暑假課程之前,我們的感情就開始變質了,兩周前我決定回去就馬上結束這段感情。但我在西海岸時,還未邂逅到其他任何讓我特別感興趣的男生,所以摘下戒指沒什么意義?!?/p>
“那么你為何又那么做?”我問道。
“我們在登機門那兒站著排隊時,我看見你在欣賞我的美貌。我懷疑你會想要坐我旁邊,又心想看見戒指也許會讓你泄氣,于是在我們排隊等待時,我偷偷把戒指換戴到右手上?!彼€說,她在飛機上一直笑個不停,是在笑話我裝成推理天才的糗樣。但她的揭示沒有如她預計的那樣惹我生氣,反而嚴重打擊了我的自尊。她說我的一些推理不正確,她這么講完全是出于好意。其實我只說對了一件事,那便是她來自水牛城。
然而,隨著她承認自己之前對我一見傾心,正如我被她一眼吸引那樣,現(xiàn)在我的自尊突然又膨脹回來了。況且她還悔恨之前欺騙了我,她的痛悔聽上去很真誠,值得原諒。
在推理之道上,我大概是個十足的失敗者,但看起來,我或許在愛情的大道上有著無限光明的未來。
責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