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楣

引子

新學(xué)期第一課竟是“游戲人生”。

臺上的老師是個警察！警察叔叔講游戲！

臺下的幾十個小腦袋往前伸著，眼睛瞪得大大的，快樂的心像小鳥兒，早早地飛到游戲大戰(zhàn)中去了。

第一排的戴曉辰特別高興。整整一個寒假，戴曉辰總共玩了六次游戲，每個雙休日一天倆小時，加在一起12個小時。這12個小時，就像夢幻時光，要多開心有多開心。不過，如果稍微超時一會兒，老媽就連跳帶罵，戴曉辰便心沉谷底。

今天，警察叔叔講游戲，那打游戲能有什么錯呢？戴曉辰要把警察叔叔的講課內(nèi)容都帶回家說給媽媽聽。

警察叔叔開講了，第一句：“我也曾是個游戲迷！”

“哇！”臺下的孩子一片尖叫加歡呼！

投影屏上唰地出現(xiàn)三個畫面——王者榮耀、絕地求生、我的世界！

孩子們更開心了，哪個游戲沒玩過?。\嘰喳喳一片混亂。正當所有人以為叔叔要與大家開機大戰(zhàn)時，叔叔一本正經(jīng)地提了一個問題：“這三個游戲分別說明了怎樣的生活道理？”

生活道理？課堂瞬間沉悶下來。

孩子們有點兒不屑與失望，老一套的說教又來了。小腦袋一個個低了下去，眼睛沒了神采。

叔叔稍許停頓，提示大家：“王者榮耀是不是一個組隊游戲？射手、法師、刺客、肉盾、輔助，還有戰(zhàn)士，靠一個人的力量是贏不了游戲的?！?/p>

第一排的戴曉辰叫出聲來：“王者榮耀需要團隊作戰(zhàn)！”

“對！”叔叔一字一句地說，“王者榮耀就是團隊合作！那么絕地求生呢？”

“活著就好！”最后一排的劉敏敏大聲說。結(jié)果滿堂大笑。叔叔卻說：“對??！絕地求生告訴我們，人要學(xué)會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調(diào)整方式方法，努力生存。”

一下子，課堂的氣氛活躍了，大家七嘴八舌，最后一本正經(jīng)地一起總結(jié)“我的世界”——人需要創(chuàng)造。

這位講臺上的警察叔叔就是上海市公安局虹口分局嘉興路派出所的社區(qū)民警——陳梁順。

陳梁順，1987年生人，當警察整整十年。今天，他并不是來和孩子們切磋游戲技能的，他是想和孩子們說說，打游戲究竟是為了什么？

警察、游戲、孩子。

三者有關(guān)系嗎？有關(guān)系。

敲開緊閉的房門

2020年2月15日。

陳梁順正在派出所忙社區(qū)防疫的事，突然，手機火急火燎地響起來，一看是居委會干部老王的來電。老王第一句話是“不得了了?！钡诙湓捀鼑樔?，“老魏家要出人命了?！?/p>

陳梁順匆匆趕到老魏家，場面確實有點兒嚇人。

老魏夫婦緊張地盯著朝北小屋的門，耳朵豎著，老魏的臉扭成一根苦瓜。看到陳梁順進來，老魏妻子急忙讓座。陳梁順擺擺手，耳朵貼上小屋門，一起聽。

里面沒動靜，正欲敲門，突然“咚”的一聲，似有東西重重砸在地上。老魏妻子一急，去推門，結(jié)果門關(guān)得死死的。

來的路上，陳梁順已經(jīng)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居委會老王的話分三段：老魏兒子魏小彬在一所重點初中讀初三，馬上要中考，但遇上了“叛逆期”;魏小彬沉迷游戲，疫情暴發(fā)，悶在家里，打游戲變本加厲;老魏夫婦嚴加管教，拔了網(wǎng)線，惹怒魏小彬，魏小彬?qū)⒆约悍存i在北屋兩天兩夜！

兩天兩夜！

魏小彬不僅反鎖房門，還用床把門死死頂住。第一天是在憤怒、爭吵、咆哮中度過的。第二天，老魏“服軟”，畢竟中年得子不易，送上飯菜，但被拒絕。

“靠那幾袋零食如何撐下來？一直不開門怎么辦？會不會跳窗？”夫婦倆越想越害怕，一個電話打給居委會老王。老王再把求助電話打到民警陳梁順那兒，他想著，警察能把魏小彬鎮(zhèn)住！

看到民警陳梁順來了，老魏底氣大增，沖著北屋大吼一聲：“警察來了！快開門！”

那一聲重重的砸物聲就是魏小彬的回應(yīng)：“警察來了又怎樣？”接著稀里嘩啦一陣，好像魏小彬又摔了不少東西。

警察沒有把魏小彬鎮(zhèn)住，反而惹急了他，老魏一下子沒了方向。

就在這當口兒，只見陳梁順在北屋門口一蹲，沖著里面很大聲地說：“不就是打游戲嘛！又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我讀書那會兒，也是個游戲迷?！?/p>

房間里瞬間安靜了，外面的人瞪大了眼睛。陳梁順接著說：“打游戲考驗智力，也是個體力活兒，你不吃不喝，打什么游戲？”

大家曉得了陳梁順的心思，這是要將魏小彬先“騙”出來。陳梁順知道里面的人也在聽，就拿了個凳子坐在門口，開啟聊天模式。

“魏小彬，你平時都打什么游戲？王者榮耀？吃雞？還是皇室戰(zhàn)爭？”

聽到三個游戲名，突然，北屋有了動靜，冒出一句：“這些游戲我都玩過啊！”

這話一出，老魏妻子激動起來，沖著里面大喊：“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戲，成績都跌到倒數(shù)了。就你這個一?？汲煽?，哪個高中要你？”陳梁順趕緊擺手示意老魏妻子“剎車”。

游戲是個矛盾點，也是切入點。陳梁順轉(zhuǎn)念一想，又大聲說：“這些游戲我也玩，你玩得怎么樣?。课彝婊适覒?zhàn)爭是全國32強！”

話音剛落，北屋里一陣大動靜，好像頂門的床被挪開了，接著，門居然開了一條縫，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擠在門縫中好奇地向外打量。

“你吹牛吧！全國32強很難打的?！蓖高^門縫看到陳梁順，魏小彬怎么也不相信這個警察會是游戲高手。再往上一望，著急的爸媽就杵在警察身后，一下子，魏小彬的好奇變成了厭煩，想要把門重新關(guān)上。

陳梁順用手把門頂住，趕緊來一句：“不信？咱倆現(xiàn)在就來一局！”

強烈的戰(zhàn)斗欲讓這個倔強的少年走出門來。

眼窩深陷，眼圈發(fā)黑，嘴唇發(fā)白，頭發(fā)凌亂，因為兩天兩夜沒吃飯，魏小彬“變了形”。陳梁順拍拍這個稚嫩的肩膀，像朋友般說：“游戲要公平，我不能欺負沒力氣的人。你先吃點兒喝點兒，咱們再開戰(zhàn)?！闭f罷，陳梁順故意大喝一口水，像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

吃了餅干喝完牛奶，魏小彬緩過勁兒來。老魏夫婦知道陳梁順用心良苦，不用這招，魏小彬是無論如何不會出門，也不會吃東西的。

吃飽喝足，魏小彬摩拳擦掌，兩眼放光，和陳梁順開戰(zhàn)。結(jié)果三局完敗。

之前的不屑與執(zhí)拗變成了刮目相看，甚至是仰慕。魏小彬用崇拜的語氣問陳梁順：“陳警官，我怎么才能到你這個水平？”

陳梁順知道，此刻，魏小彬的生活里全是游戲，將他從北屋里拉出來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但，不能急于求成。于是，腦子一轉(zhuǎn)，開始曲線進攻。

“我上學(xué)那會兒，也打游戲，可我沒為了游戲不學(xué)習(xí)不吃飯??！魏小彬，同樣打游戲，你這個打法有問題?！?/p>

面對游戲大師，魏小彬不敢大聲較勁兒，只輕輕說：“他們拔了網(wǎng)線，我才不吃飯的?！?/p>

“拔網(wǎng)線之前呢？你每天打幾個小時？你原來成績還不錯的，可是這次一?？寄?？我告訴你，我讀書那會兒，成績很好的。學(xué)習(xí)和游戲必須有主次，有能力調(diào)節(jié)好這兩件事，才是王者……”

魏小彬聽得認真，不管心里服不服，至少倔強的眉毛不再擰著，偶爾還點點頭。陳梁順知道這頭“小倔驢”暫時服軟了，便趁熱打鐵，趕快拉上老魏夫婦和魏小彬來個約法三章：老魏夫婦要給魏小彬一點兒自由空間，但是魏小彬必須每天控制打游戲時間，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絕不能將自己反鎖在房間、不能絕食。

一場戰(zhàn)斗在52個小時后宣告結(jié)束。

離開魏家，月上樹梢?；赝巧韧钢S燈光的窗，陳梁順心緒難平。留了電話，也和老魏加了微信，說魏小彬若有情緒反復(fù)就及時聯(lián)系，可陳梁順不希望“再聯(lián)系”了。他希望那個家如那暖黃的光，溫馨、寧靜而美好。

北屋里的君子協(xié)定

可是，電話還是響了。不是陳梁順的電話，也不是微信，而是110！

這是第三天。

陳梁順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瀏覽110報警記錄。這天早上，一條信息跳入眼簾：居民老魏打110報警，稱兒子魏小彬打人！

陳梁順一驚，魏小彬打人？打的誰？急匆匆趕往魏家。推門，老魏也是一驚，轉(zhuǎn)即又像見了救星。

三言兩語，陳梁順知道了魏小彬“打人”的真相。原來，陳梁順離開后，魏家安靜了一天。可是次日晚上，魏小彬和母親就因為瑣事吵了起來，爭吵之間，魏小彬推了母親一把，老魏一怒之下報了警。

說完這話，老魏低著頭，絕望地說：“昨天晚上太晚了，我不好意思麻煩你，所以報了警。唉，這孩子，我是沒辦法管了。”

北屋的魏小彬其實在偷聽，本來聽到警察陳叔叔來了，有點兒小激動，想再戰(zhàn)幾局，可嗅出味道不對，好像叔叔是來教育他的，索性主動進攻，魏小彬一下子從北屋里躥出來，說：“陳警官，我和你說?！?/p>

“說什么？”陳梁順被魏小彬拉進北屋。

魏小彬焦急地辯解：“陳警官，這次真的不是因為打游戲，是因為幾道化學(xué)題。我覺得太難就抱怨了幾句，我媽突然跳起來，啰哩啰唆地扯了一大堆。我實在被煩得不行，就推了她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這個一米七高的大男孩兒站在陳梁順面前，焦急委屈無奈……陳梁順知道“這一推”可能是魏小彬的一時沖動，但這“一時”非一日之寒啊！

關(guān)上房門，陳梁順嚴肅地對魏小彬說：“不管什么事，都不能對父母動手。一時沖動不是理由，和父母的溝通需要真誠，而不是吵架……”

魏小彬坐在床邊，一聲不吭，毛茸茸的小胡子貼在唇邊，額頭頂著兩顆青春痘。這是一個青春期的孩子，有自己的思維判斷和行為能力，一味的說教只會讓他與父母漸行漸遠。想到這兒，陳梁順拍拍魏小彬的肩膀，認真地說：“從年齡看，你可以叫我叔叔，但，我更愿意做你的大朋友。如果可以，咱倆加個微信。有什么不想和父母說的，你可以給我說。咱倆不能只是游戲朋友，游戲打完就散伙，咱倆應(yīng)該是真正的好朋友?！?/p>

和警察叔叔做朋友？魏小彬當然知道這是陳警官為了和他套近乎想出的一招，但，轉(zhuǎn)念一想，有個游戲高手做朋友有什么不好呢？

兩人互加微信，驗證通過。陳梁順寫下：哈羅！魏小弟！希望你能健康快樂地成長。將時間合理分配，尊重父母，有目標和理想，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一個不一樣的你！

魏小彬回復(fù)：哈羅！陳警官！我一定努力！

踏出北屋前，陳梁順跟魏小彬說：“君子協(xié)定，落子無悔！”

自此，一個“君子協(xié)定”開啟了一段心靈之約。

開啟心靈之門

匆匆回到所里，陳梁順忙翻開了魏小彬的微信朋友圈。

這似乎是一個孤獨的少年，沒有太多的興趣愛好，沒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僅有的幾條信息也是關(guān)于打游戲的。好不容易打贏一局，魏小彬會發(fā)一個很得意的叼香煙戴兵盔的小人表情。但是老魏從來沒給魏小彬點過贊。很可能，魏小彬屏蔽了自己的父母。在生活中，在情感上，魏小彬都“拒絕”與父母交流。

其實，從老魏妻子前兩次的言語中，陳梁順就隱隱感覺到她是一個急脾氣，對孩子的教育缺乏耐心，溝通缺乏技巧，導(dǎo)致魏小彬與父母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

這件事該不該管？怎么管？

社區(qū)民警是個大管家，大到治安防范，小至雞毛蒜皮，樣樣要管?？蛇@畢竟是一個孩子的成長和教育問題，陳梁順管得了嗎？管得好嗎？

上網(wǎng)查詢，陳梁順看到一段文字，這是一位網(wǎng)癮少年母親的求助信，她十六歲的兒子整日沉溺在虛擬世界中，為了過關(guān)沖卡，通宵達旦，漸漸地失去了所有的興趣愛好，學(xué)業(yè)荒廢，性格孤僻暴躁，與父母關(guān)系冰冷。由于長期熬夜玩游戲，身體瘦弱，視力低下。有一次，少年因給游戲充值向母親要錢未果，竟將母親一把推倒，母親摔斷了胳膊，可打著石膏還得給兒子做飯……

陳梁順的心情很沉重。

社區(qū)民警的職責(zé)是什么？就是維護一方平安。近十年的社區(qū)警務(wù)工作，陳梁順有兩大感受：一是工作要有繡花針般的功夫，要有精細管理的恒心和耐心，也要有想管敢管的愛心和善心;二是要學(xué)會在瑣碎中尋找規(guī)律，抓住重點，比如：老人和孩子。一個家庭的核心往往就是老人和孩子，老人安康，孩子穩(wěn)定，作為中間層的父母就能安心工作，整個家庭就會和諧。家庭是社會最基本的元素，家庭的和諧關(guān)乎整個社會的穩(wěn)定、文明和進步。

想到這兒，陳梁順對著魏小彬的微信頭像說了一句：“小老弟，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交朋友不是那么容易的，何況那是一個叛逆期的網(wǎng)癮少年。

想要對他說，先得聽他說，他還得愿意說。陳梁順有個法寶，就是游戲打得好。游戲大師說話，魏小彬不得不服，先圍繞魏小彬感興趣的話題說。那就是，打游戲怎樣才能玩出大師級別？

魏小彬的理想是做一名電競工作者。

陳梁順一本正經(jīng)地回顧自己的游戲史：“我從來不是一個網(wǎng)癮少年。初中、高中讀書時，我不打游戲，我把百分百的精力都投入到學(xué)習(xí)中，因為我也有個目標，我要考入理想的大學(xué)。后來我的目標實現(xiàn)了，我開始自律地玩游戲。電競工作者也不錯，但如果你單純地將它理解為是打游戲就錯了，這是智力和體力相加的職業(yè)，甚至還需要社會學(xué)……”

從游戲講到社會學(xué)，從社會學(xué)繞回到學(xué)習(xí)，魏小彬似乎明白了純靠蠻力是打不好游戲的。學(xué)習(xí)是一種能力，更是人走路的一根拐杖。

慢慢地，陳梁順和魏小彬的話題越來越廣，越來越“私密”，魏小彬會悄悄告訴陳梁順一些青春期的迷茫和躁動……陳梁順知道這個小老弟開始真正將他當朋友了。

陳梁順和網(wǎng)癮少年溝通

朋友的話是要聽的，魏小彬的時間開始合理分配，他將注意力慢慢轉(zhuǎn)移到學(xué)習(xí)上，并給自己設(shè)定了短期、長期目標。

陳梁順竊喜。

但，這是一項工程。魏小彬是工程的主角，老魏夫婦也并非配角，魏小彬的喜怒哀樂在很大程度上和老魏夫婦有關(guān)系。

陳梁順找個魏小彬不在家的時間，與老魏夫婦徹徹底底交了一次心。很多信息老魏夫婦從來不知，不知道孩子對他們倆有這么大的意見，不知道孩子在倔強之時也曾落淚，不知道孩子有這么多苦悶和疑惑……

老魏夫婦低頭不語。人到中年，工作、家庭的雙重壓力有時把人逼得精神崩潰。在這個時候與孩子交流，很難做到心平氣和。每一次爭吵完，自己總是抱怨，而不是反思。這個越扭越擰的死結(jié)難道只是孩子的錯？

這個夜晚，老魏夫婦幾次欲敲北屋的門，卻止步不前，有畏怯，有慚愧，也有不知所措。

但是，這一晚，陳梁順收到了老魏的信息：陳警官，感謝你做我們父子的橋梁，我一定要學(xué)會與孩子溝通。請你相信，我會把更多的關(guān)注放在小彬身上。

陳梁順相信老魏一定能做到！

梔子花開香滿園

這是一個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

小區(qū)花園里那棵梔子樹綻放著笑臉，滿枝頭的燦爛搖曳著喜悅。遙望那扇窗，暖黃色燈光映射出一個苦讀少年的身影。

今天，少年喜沖沖地出門了。五個多月了，少年要去見他的警察大朋友！

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魏小彬竟然羞澀地笑了！是的，這個成績有點兒讓人不好意思，比一模考高出150分！差距太大了！這短短的五個月發(fā)生了什么呢？

少年還是那個少年，少年卻又不再是那個少年。

這五個月，陳梁順從二寶奶爸重回“網(wǎng)癮青年”。為了和魏小彬交流，陳梁順把丟掉了許久的游戲又拾起來，工作之余擠出寶貴的時間去了解游戲圈內(nèi)的熱門話題和最新賽事，有時回家一邊管孩子一邊還要操練兩局，只為能夠一直保持“大師”的威信。

這五個月，陳梁順儼然一個青少年教育專家。剛開始，同為警察的妻子很納悶兒，家里有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可丈夫總在網(wǎng)上收集叛逆期青少年心理教育資料，是不是未雨綢繆得太早了。后來了解到陳梁順在社區(qū)里認了一個“小老弟”，正在苦心鉆研叛逆期青少年的教育問題，妻子于是做起了賢內(nèi)助，只要有相關(guān)的資料一定下載發(fā)給丈夫。有了做文字工作的妻子的鼎力相助，陳梁順的輔導(dǎo)計劃、幫教課件做得有模有樣。有時碰到難題，兩人一起想辦法，一起揣摩魏小彬的真實想法，兩個好漢總比一個強。

這五個月，陳梁順每個值班日的傍晚都會去魏家。這是他和魏小彬的每周之約。微信、電話要聊，人也要見，看看魏小彬的精神狀態(tài)，看看他的房間亂不亂，再看看魏小彬的作業(yè)本，從細枝末節(jié)中觀察魏小彬是否在履行兩人的君子協(xié)定。

一條條信息、一次次交談、一回回上門，點點滴滴，都在她心上。

那是六月的一天。陳梁順等在魏小彬家樓下，兩人說好下午六點半碰頭。陳梁順準時到了，可魏小彬不見人影。左等右等，一直到七點多，魏小彬滿頭大汗地來了，原來打籃球太高興，他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吹阶谑噬系年愂迨?，魏小彬猛然想起兩人的約定，他一拍腦袋，滿臉通紅。陳梁順卻說沒關(guān)系。

兩人一起往家走，陳梁順的手機響了，電話里傳出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爸爸，你怎么不來接我呀？你說好來接我的呀！”陳梁順的語氣變得溫和而內(nèi)疚：“對不起寶貝，爸爸今天晚上有工作，媽媽去接你一樣的……”一旁的魏小彬心中一顫，為了和他這個小老弟見面，陳叔叔把和孩子的約定也取消了，可自己卻忘得一干二凈。側(cè)臉望去，叔叔的臉上有個通紅的蚊子包，再一看，手臂上還有兩個。哎，眼睛怎么有點兒酸酸的呢？魏小彬第一次在心里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你這個家伙！

讓魏小彬泛起漣漪的不僅有這幾個蚊子包，還有父親老魏的微笑。記不清是哪個夜晚了，因為化學(xué)題做不出來，魏小彬在房間里發(fā)脾氣，父親推門一看，魏小彬打上了游戲，這一次，父親竟然沒有罵他，而是微笑著說：“累了，就放松下吧！自己掌握時間?！狈块T被關(guān)上的瞬間，魏小彬覺得被信任的感覺真好！他第一次認認真真設(shè)定了打游戲的鬧鐘——30分鐘！

……

從冬到夏，那個為游戲而絕食的少年已今非昔比。

7月18日下午五點，陳梁順準時到達魏家。今天，他有一個光榮的任務(wù)，登錄網(wǎng)站查詢魏小彬的中考成績。

成績，為啥要陳梁順去查呢？沒有理由，在老魏夫婦心中，陳警官是這個家無比重要的“一員”，似乎這個重任唯有他能擔(dān)當。而魏小彬呢？他覺得陳叔叔肯定能一手“敲”出個好成績來。

陳梁順端坐電腦前，老魏夫婦一左一右“護衛(wèi)”。魏小彬站在沙發(fā)上，離得好遠，眼睛卻盯著電腦。

在能聽出心跳的寂靜中，輸入準考證號、密碼，敲確定——5735！

哈哈，一片歡騰！三個大人差點兒擁抱！而站在沙發(fā)上的魏小彬卻紋絲不動，一顆心“咚”地落地，擔(dān)憂化為王者的傲氣，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啥叫王者，呵呵，穩(wěn)住、穩(wěn)??！

陳梁順拉著小老弟去吃火鍋了！

推開窗，看著陳警官和兒子遠去的背影，老魏百感交集。

5735分，不是絕對的高分，但是比一?？汲煽冋叱?50分，這五個月，兒子真的變了一個人。酸甜苦辣涌上心頭，隨著淡淡的梔子花香沁入心脾，老魏的眼眶濕潤了。

老魏家的日歷上有許多個五角星，那是這五個月陳梁順每來一次魏家，老魏做的記號，總共四十多個……

誰會有這樣的耐心？誰又會有這樣的真誠？唯有人民警察。

立于窗前，老魏決定去一次嘉興路派出所。

陳梁順要點亮那座燈塔

老魏是去送感謝信。

在這封深思熟慮的感謝信中，老魏鄭重寫道：陳警官可能沒有與歹徒搏斗的英勇壯舉，但他卻用堅強有力、充滿關(guān)愛的雙手緊緊拽住了一個深陷網(wǎng)癮沼澤的少年。從陳梁順警官身上，我看到了當代警察的風(fēng)貌，感謝陳警官，更感謝上海市公安局培養(yǎng)出這么一位優(yōu)秀的好警察！

……

這封信是四十多個五角星的軌跡記錄;

這封信是一位叛逆少年父親的情感釋放;

這封信讓默默無聞的陳梁順一下子成了警察明星。

同事豁然開朗，陳梁順常常下了班還要往社區(qū)跑，原來是去老魏家;更有人明白了陳梁順的“興趣轉(zhuǎn)移”，為啥關(guān)注的重點突然從家里的烏龜和貓轉(zhuǎn)移到了網(wǎng)絡(luò)游戲，原來是為了一個網(wǎng)癮少年！

陳梁順的故事上了報紙，傳開了。接下來的事情讓陳梁順始料不及，卻讓他更加堅定了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決心。

八月的一天，嘉興路派出所的大門被一位阿婆費力地推開，她是來找陳梁順的。在報紙上看到了陳梁順和魏小彬的故事，阿婆想到了自己讀初一的孫子，也是不讓打游戲就要自殺，怎么辦？看來警察陳梁順能夠救外孫。一路走一路找，終于找到嘉興路派出所，見到陳梁順，阿婆未開口先大哭……于是，這個孩子也到了陳梁順的麾下，成為又一個“小老弟”。

秋天的時候，一個女孩兒的媽媽從閔行區(qū)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讀初二的女兒癡迷游戲到了瘋狂的地步，不讓打游戲就不做作業(yè)，甚至厭惡父母進自己的房間……小姑娘也加入到待改編的隊伍里。

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問題更加嚴重。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除了吃睡就是游戲，有句話他常掛在嘴邊：“父母生我下來就有養(yǎng)我的義務(wù)，至于我怎么樣，他們管不著?！鄙倌晟踔涟l(fā)誓，一到18歲就離家出走……

這些孩子有的是陳梁順所管轄小區(qū)的，有的是看了報紙慕名而來的，還有的是朋友介紹來的。他們的家長有著同樣的困惑和期盼，希望陳梁順妙手回春，將他們的孩子變成考出5735分的魏小彬。

面對海量的求助信息和紛繁復(fù)雜的求助內(nèi)容，陳梁順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捉襟見肘。沒有畏難情緒那是假的。畢竟陳梁順不是專業(yè)的教育工作者，即使是專業(yè)的，面對情況不同的孩子，也未必能夠全部幫教到位。怎么辦？

夜深了，八歲的女兒還在伏案作業(yè)，陳梁順心潮起伏。再看看已經(jīng)爬上小床熟睡的五歲兒子，陳梁順更是內(nèi)疚不已。的確，一年多來，陪伴兩個孩子的時間越來越少。同為警察的妻子也經(jīng)常加班，陳梁順更是把有限的時間精確到“每一小時”，他把每一小時都撲在了社區(qū)里，撲在了那些孩子身上。而自己的兩個孩子呢，大的管小的，小的自娛自樂，很多時間，陪伴孩子們的是家里的兩只烏龜和兩只貓。

那么，拒絕求助的群眾嗎？這個問題，妻子和陳梁順討論過，妻子說：“如果你實在做不下來就不要做，不要為難自己。但是，如果你做了，就要認真做，要尋求專業(yè)力量的支持，將能效最大化?！逼拮拥脑挷粺o道理。社區(qū)警務(wù)管理絕不能松手，尤其在疫情常態(tài)下，陳梁順的工作量比以前翻了好幾倍。

幾天前，小區(qū)有位老人因為疫情不能外出，心情不好，看到花園里的木凳子壞了沒人修，就到居委會罵罵咧咧了一下午。按照物業(yè)維修規(guī)定，七轉(zhuǎn)八轉(zhuǎn)要第三天才能批到維修資金，老人一下子炸了。陳梁順實地探訪一圈，到市場里請了人，自己出了幾十塊錢，把凳子修好了。事情不大，卻是個“事情”。還有四樓的老王，廚房外面的平臺上堆滿了垃圾，物業(yè)清理過一次，可沒多久，上面的鄰居又開始扔垃圾，還查不出是哪一家，短短三個月，垃圾又與窗臺齊平。老王求助陳梁順，陳梁順縱身躍上平臺，用手將垃圾裝進袋子，平臺被清理得干干凈凈。老王感慨不已，自己都不愿清理的垃圾，民警陳梁順卻毫不顧忌。后來陳梁順還給老王出了個主意，在自家廚房窗戶外檐搭個窄棚擋垃圾，這一招效果奇靈，樓上某家竟沒了扔垃圾的興趣……

每天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湊成了社區(qū)民警陳梁順的事務(wù)清單，難說哪件該做哪件不該做。

如果，其中一件事沒有及時處理，或處理不當，那就是一個治安隱患，這些雞毛蒜皮中有很多是鄰里糾紛、家庭矛盾。居民找到民警，能把“家丑”吐露，那是要下決心的，他們是帶著信任抱著希望來的。于他們而言，民警有時就像一座燈塔。

是啊，燈塔！

想到這兒，陳梁順和妻子恍然大悟，他們給自己找到了答案，心中那一絲猶豫瞬間煙消云散。

他們還想到滬上警界老勞模陳德驊，一位敬老助老好民警，社區(qū)民警干了二十多年，自己掏腰包二十多萬幫助社區(qū)里的孤寡老人。一件件煩心事扯皮事，陳德驊毫無怨言，退休時，一家四口住在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屋里。和陳德驊比起來，自己做的真是微不足道，這些困難算什么？只是剛剛開了個頭啊。

陳梁順堅定了最初的執(zhí)念：維護一方平安要有繡花針般的恒心和耐心，對群眾的難事煩事也要有想管敢管的愛心和善心！

陳梁順拓展了思路，除了點對點與求助家庭溝通外，他還借助上海市公安局的微信微博，以及抖音等官方自媒體平臺，利用短視頻方式就較為普遍的求助問題進行解答。

陳梁順所在的虹口公安分局牽線搭橋，一支專業(yè)的青少年事務(wù)社會工作者隊伍——上海市陽光社區(qū)青少年事務(wù)中心虹口工作站聯(lián)系陳梁順，希望通過發(fā)揮站內(nèi)陽光社工專業(yè)優(yōu)勢給予陳梁順支持，從而幫助更多的孩子和家庭。

上海市陽光社區(qū)青少年事務(wù)中心成立于2004年，在全市十三個行政區(qū)設(shè)有工作站，擁有約四百名專業(yè)青少年事務(wù)社會工作者，是專業(yè)的社會工作服務(wù)機構(gòu)。工作人員運用專業(yè)的社會工作知識、技能和方法，為青少年提供社區(qū)融入、藝術(shù)增能、就業(yè)咨詢、就業(yè)指導(dǎo)、生活和心理輔導(dǎo)等方面的服務(wù)。工作站希望通過共建合作等形式，形成資源共享，通過陳梁順收集到的求助信息讓陽光社工盡早介入求助家庭開展跟進服務(wù)，而陳梁順在治安防范方面的工作經(jīng)驗亦為陽光社工提供較為專業(yè)的涉法咨詢途徑。

警社合作的有益嘗試讓陳梁順的底氣足了，信心強了！他知道，救治，不僅是復(fù)原身體;教育，也不僅僅是傳授知識，他和他的陽光社工團隊將是那一座明亮的燈塔，為孩子們照亮前行的道路！

幾個月后，推開派出所大門的阿婆帶著她的孫子來了。來干什么呢？小男孩兒帶著一支黑管，他要給警察陳叔叔吹一支曲子——《少年壯志不言愁》。男孩兒練了好久，他是專門吹給陳叔叔聽的。小男孩兒已經(jīng)給自己制訂了中短期目標，為了實現(xiàn)目標，打游戲被安排進假期生活，平日里就說拜拜了。

還有那個小姑娘，在某一天，和爸爸媽媽一起請陳叔叔喝了咖啡，聊了天，說了自己的理想和目標，還把作息時間表拿給叔叔看。以前，她是從不和爸爸媽媽一起出門的，現(xiàn)在她不再拒絕與父母交流。

……

點點滴滴，未必每個孩子都變成了魏小彬，但是，他們都在朝前走！

尾聲

新學(xué)期的第一課“游戲人生”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

陳梁順布置了一道家庭作業(yè)：我們?yōu)槭裁匆獙W(xué)習(xí)？為什么爸爸媽媽要逼著我們讀書？

孩子們做沉思狀默默離開了教室。

幾天后，陳梁順收到了答案：學(xué)習(xí)的目的是為了有衣服穿、有飯吃，做一個有用的人;學(xué)習(xí)是為了傳承文明、發(fā)展文明，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快樂;爸爸媽媽逼著我們讀書，是因為我是他們最親的人，只有學(xué)習(xí)才能生存！

回答得多好?。『⒆拥拇鸢负唵紊鷦訁s富有哲理。

陳梁順知道孩子們的心中有了一座燈塔！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責(zé)任編輯/吳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