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驥才
在我私人的藏品中,有一個發(fā)黃而舊黯的信封,里面裝著十幾張大地震后化為廢墟的照片,那曾是我的“家”;還有一頁大地震當天的日歷,薄薄的白紙上印著漆黑的字:1976年7月28日。后邊我再說這頁日歷和那些照片是怎么來的?,F(xiàn)在只想說,每次打開這信封,我的心都會變得異樣。
變得怎樣的異樣?是過于沉重嗎?是曾經(jīng)的一種絕望又襲上心頭嗎?記得一位朋友知道我地震中家覆滅的經(jīng)歷,便問我:“你有沒有想到過死?哪怕一閃念?”我看了他一眼。顯然這位朋友不知道大地震這種突然的大難降臨是何感受。
如果說絕望,那只是在地震猛烈地搖晃40秒鐘的時間里。這次大地震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后來我樓下的鄰居說,整個地動山搖的過程中我一直在喊,叫得很慘,像是在嚎,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叫。
當時由于天氣悶熱,我睡在閣樓的地板上。在我被突如其來的狂跳的地面猛烈彈起的一瞬,完全出于本能撲向睡在小鐵床上的兒子。我剛剛把兒子抱起來,小鐵床的上半部就被一堆塌落的磚塊壓下去。如果我的動作慢一點兒,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緊抱著兒子,試圖轉(zhuǎn)過身把他壓在身下,但已沒有可能。小鐵床像大風大浪中的小船那般癲狂。屋頂老朽的木架發(fā)出嘎吱嘎吱可怕的巨響,頂上的磚瓦大雨一般落入屋中。我親眼看見北邊的山墻連同窗戶像一面大帆飛落到深深的后胡同里。閃電般的地光照亮我房后那片老樓,它們?nèi)诳穸?,冒著煙土,聲音震耳欲聾。然而,大地發(fā)瘋似的搖晃不停,好像根本停不下來了。我感到我的樓房馬上要塌掉。睡在過道上的妻子此刻不知在哪里,我聽不到她的呼叫。我感到兒子的雙手死死地抓著我的肩背。那一刻,我感到了末日。
但就在這時,大地震戛然而止,好像列車的急剎車。這一瞬的感覺極其奇妙,恐怖的一切突然消失,整個世界特別漆黑而且沒有聲音。
我趕緊踹開蓋在腿上的磚塊跳下床,呼喊妻子。我聽到了她的應答。原來她就在房門的門框下,趴在那里,門框保護了她。我忽然感到渾身熱血沸騰,就像從地獄里逃出來,第一次強烈地充滿再生的快感和求生的渴望。我大聲叫著:“快逃出去?!蔽遗碌卣鹪俅我u來!
過道的樓頂已塌下來。樓梯被柁架、檁木和亂磚塞住。我們拼力扒開一個出口,像老鼠那樣鉆出去,并迅速逃出這座只要再一震就可能垮掉的老樓。待跑出胡同,看到黑乎乎的街上全是驚魂未定而到處亂跑的人。許多人半裸著。他們也都是從死神手縫里僥幸逃脫的生還者。
我抱著兒子,與妻子跑到街口開闊地,看看四周沒有高樓和電線桿,比較安全,便從一家副食店門口抓來一個菜筐,反扣過來,叫妻兒坐在上邊,便說:“你們千萬別走開,我去看看咱們兩家的人?!?/p>
我跑回家去找自行車。鄰居見我沒有外褲,便給我一條帶背帶的工作褲。我腿長,褲子太短,腿露在外邊。這時候什么也顧不得了,活著就是一切。我跨上車,去看父母與岳父岳母。車子拐到后街上,才知道這次地震的兇厲。街面已被地震震得扭曲變形,波浪般一起一伏,樹木和電線桿橫在街上,仿佛剛遭遇炮火的轟擊。通電全部中斷,街兩邊漆黑的樓里發(fā)著呼叫。多虧昨晚我睡覺前沒有摘下手表,抬起手腕看看表,大約是凌晨4時半。
幸好父母與岳父岳母都住在一樓,房子沒壞,人都平安,他們都已逃到比較寬闊的街上。待安頓好長輩,回到家時,已是清晨。見到妻子才彼此發(fā)現(xiàn),我們的臉和胳膊全是黑的。原來地震時從屋頂落下來的陳年的灰塵,全落在臉上和身上。
……
大地震的第三天,我鼓起勇氣,冒著頻頻不絕的余震,爬上我家那座危樓。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隔壁巨大而沉重的煙囪竟在我的屋子中央,它到底是怎樣飛進來的?然而我首先要做的,不是找尋衣物。此刻,我只是舉著一臺借來的“海鷗”牌相機,把所有真實的景象全部記錄下來。此時,忽見一堵殘墻上還垂掛著一本日歷。日歷那頁正是地震的日子。我把它扯下來,一直珍存到今天。
我要留住這一天。人生有些日子要設(shè)法留住的。因為在這種日子里,總是在失去很多東西的同時,得到的卻更多——關(guān)鍵是我們是否能夠看到。
如果看到了它,就會被它更正對人生的看法并因之受益于一生。
摘自《散花:馮驥才最新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