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一位朋友說她從未注意過木槿花是什么樣兒,我答應(yīng)木槿花開時,邀她來看。過了些時候,偶然走過圖書館,卻見兩排木槿,花朵已全落盡了。一路很是悵然,似乎不只失信于朋友,也失信于木槿花。又因木槿花每一朵本是朝開夕謝的,不免傷時光之不再,聯(lián)想到自己的疾病,不知還剩幾多日子。
回到家里,站在院中三棵松樹之間,那點脆弱的感懷忽然消失了。我感到鎮(zhèn)定平靜。三松中的兩棵高大穩(wěn)重,第三棵不高,枝條平伸作傘狀,使人感到親切。它們似乎說,好了,不要小資情調(diào)了,有我們呢。
它們當然是不同的。它們不落葉,無論冬夏,常給人綠色的遮蔽。它們也是有花的,但不顯著,最后結(jié)成松塔掉下來,帶給人的是成熟的喜悅,而不是凋謝的惆悵。它們永遠散發(fā)著清凈的氣息,像負離子發(fā)生器一樣,有著實實在在的醫(yī)療作用。
更何況三松和我的父親是永遠分不開的。我的父親晚年將這宅子命名為三松堂。我站在三松之下感到安心,大概因為同時也感到父親的思想、父親的影響和那三松的華蓋一樣,仍在蔭庇著我。
父母在堂時,每逢節(jié)日,家里總是很熱鬧。70 年代末,放鞭炮之風還未盛,我家得風氣之先,不只放鞭炮,還要放煙花,一道道彩光騰空而起,煞是好看。這時大家又笑又叫。放了幾年,家里人愈來愈少了。再以后,沒有高堂可娛,青年人又大都各奔前程,幾乎走光,三松堂前便再沒有節(jié)日的喧鬧。
這一切變遷,三松和院中的竹子、丁香、藤蘿和月季都曾親見。其中松樹無疑是祖字輩,閱歷最多,感懷最深,卻似乎最無話說。只是常綠常香,默默地立在那里,讓人覺得,累了時它總是可以靠一靠的。
這三棵松樹似是家中的一員,是親人,是長輩。
在體育館之北,有一片用松墻圍起來的園子,名為靜園。這兩年,每天清晨堅持散步是我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散步的路徑,總尋找松柏之處,靜園外的松墻便成為好地方。一到墻邊,先覺清氣撲人,一路走下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換過了。
臨湖軒前一處三角地也圍著松墻。其中一段路兩邊皆松,成為夾道。那松的氣息向每個毛孔滲來,清到濃重的地步,劈頭蓋臉將人包裹住了。這時便想,若不能健康地活下去,實在愧對造化的安排。
走出夾道不遠,有一處松林,空氣自然是好的。我走過時,總見幾位老太太在一起做操,拍拍打打,大聲談著家常。松樹也不嫌聒噪,只管靜靜地進行負離子療法。
中國文學(xué)中一直推崇松的品格。松樹不畏歲寒,正可視為不阿時不媚俗的一種氣節(jié)。所以人們都愿意以松為友。白居易《庭松》詩云:即此是益友,豈必交賢才。顧我猶俗士,冠帶走塵埃。未稱為松主,時時一愧懷。
最后兩句用松之德要求勉勵自己,要夠格作松的主人。松不只給人安慰,給人健康,還在道德上引人向上。世之益友,又有幾人能做到呢?
自然界中,能為友侶的當然不只松柏一類。人若能時時親近大自然,會較容易記住自己的本色。嵇康有詩云:“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笨v然手不能舉足不能抬,縱然頭上懸著疾病的利劍,我們也能在自己的位置上俯仰自得,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