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麗娜 傅守祥
摘 要:20世紀著名詩人兼批評家T.S.艾略特對前輩詩人德萊頓、赫伯特、但丁、波德萊爾等的重新評價,特別是對17世紀玄學派詩歌的發(fā)掘,屬于世界文學經(jīng)典成長進程中天才式的批評家穿透歷史塵封的慧眼發(fā)掘。他以嶄新的文學理念和批評方式幫人們重新找回或認識了一整群的作家,一反時代潮流地重新估價英國詩史的主要時期和代表人物,重識詩歌的“典型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品質(zhì)”;他不但開創(chuàng)了一代批評風氣,還直接促成了英詩經(jīng)典的修正與玄學詩派的新生。T.S.艾略特的創(chuàng)作和評論可謂承前啟后,大大拓展了英美現(xiàn)代派文學創(chuàng)作,其“非人格化”等詩歌批評理論對于現(xiàn)代文學本體論批評觀念的確立具有先導作用,并影響了整個西方文壇進而延及世界領(lǐng)域。
關(guān)鍵詞:文學批評;英詩經(jīng)典;T.S.艾略特;玄學詩派;詩性真理
中圖分類號:I206.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1)03-0113-06
“在人類文明演進的歷史長河中,世界文學經(jīng)典作為一種群落性的文化存在,既有可能遭遇天才式的批評家穿透歷史塵封的慧眼發(fā)掘,譬如20世紀著名詩人兼批評家T.S.艾略特”[1]86(Thomas Stearns Eliot)對17世紀玄學派詩歌的發(fā)掘以及對其前輩詩人但?。―ante Alighieri)和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重評等,“也有可能遭遇偏見逞兇式的惡評打壓(譬如維多利亞時代的《簡·愛》《名利場》等);既有可能遭遇性別權(quán)力轉(zhuǎn)移帶來的文明自覺,那些赤裸裸歧視與壓迫女性的昔日文學經(jīng)典”[1]86,如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米勒(Henry Miller)的“小說被逐出經(jīng)典殿堂,也有可能遭遇政權(quán)更迭產(chǎn)生的政治蠱惑(譬如當代俄羅斯對蘇聯(lián)時期‘紅色經(jīng)典與‘歷史事實的反動等),以及文藝創(chuàng)作思潮與受眾審美趣味的時尚變遷(譬如19世紀中后期歐洲文學對浪漫主義思潮的持續(xù)反正,20世紀后期至今世界范圍的解構(gòu)、顛覆、戲仿與大話風潮等)”[1]86?!斑@些復雜因素的文化博弈都可能在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生成、演變與傳播中起著關(guān)鍵性的‘催化劑效果,從而影響并決定文學經(jīng)典在某一時間階段、某一地域族群的命運或價值,完成了對于已有文學經(jīng)典的‘去經(jīng)典化‘反經(jīng)典化抑或‘再經(jīng)典化”[1]86?!爱斎?,也存在著文明湮滅的考古重現(xiàn)[2],譬如歐洲文藝復興中的古希臘文明復現(xiàn)、古埃及《亡靈書》與中國‘郭店楚簡的考古發(fā)現(xiàn)等極端情況?!盵1]86
20世紀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批評的時代”,文學批評形成了許多新的方法和新的價值觀念,還獲得了一種新的自我意識,在公眾心目中占有比往昔高得多的地位[3]。從本源上說,文學批評是伴隨著文學作品的傳播、消費和接受而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它“構(gòu)成文學理論不可或缺的重要內(nèi)容和文學活動整體中的一種動力性、引導性和建設(shè)性因素,既推動文學創(chuàng)造,影響文學思想和文學理論的發(fā)展,又推動文學的傳播與接受”[4]。但是,現(xiàn)實中的文學批評卻往往在“捧殺”與“棒殺”間游弋,鮮有“恰如其分”的時候和作品,更遑論人們一直夢想的“英雄惜英雄”或“高山流水遇知音”式的“神評”;批評實踐中,如若做到平心而論的“奇文共欣賞,異義相與析”(陶淵明《移居二首·其一》)已屬難得。盡管少見,但是“知音”式的“神評”或“先知”式的“惺惺相惜”畢竟出現(xiàn)過且名垂青史,譬如別林斯基(Vissarion Grigoryevich Belinsky)的批評與風骨促成的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黃白時代”(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艾略特對前輩詩人德萊頓、赫伯特、但丁、波德萊爾等的重新評價和對17世紀玄學派詩歌的發(fā)掘。
一、開創(chuàng)風氣的批評與經(jīng)典品質(zhì)的重識
艾略特是英美文學界和思想界的一代大師,更是現(xiàn)代最有影響的詩人與批評家。其代表性長詩《荒原》(The Waste Land,1922)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的詩風,表達了西方一代人精神上的幻滅,被認為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以《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ts,1943)等作品領(lǐng)銜的艾略特“因為對當代詩歌做出的卓越貢獻和所起的先鋒作用”而獲得194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被譽為“世界詩歌漫長歷史中一個新階段的帶領(lǐng)人”[5]。同樣,作為卓越創(chuàng)造者的“天才式”批評家,T.S.艾略特以其“非個性化”“客觀對應物”“詩歌的藝術(shù)視角”“對其他詩人的評論與鑒賞”等理論主張成為西方后期象征主義的理論基石,也成為美國“新批評”理論的濫觴。美國著名學者雷納·韋勒克(René Wellek)曾高度評價“T.S.艾略特是20世紀英語世界最為重要的批評家”[6]278。
T.S.艾略特認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之所以偉大就在于他的作品比其他人的作品更能突出反映他所在的那個時代?!弊鳛橐粋€杰出的文學批評家,他認為“‘永恒性和‘普遍性是評判一部文學作品及其作者是否偉大的主要標準”[7]。艾略特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兩方面的成就,可以概括為:他大大改變了20世紀英語詩歌的氣質(zhì),使其更深沉、更具思想厚度;他還為現(xiàn)代西方文學批評界增添了一套更具反思性、更富張力的評判準則,與當時流行的趨于僵化的印象派批評相抗衡。在一篇名為《批評的界限》的晚年講演中,艾略特說:“我最為感激的批評家是這樣的批評家,他們能讓我去看我過去從未看到過的東西,或者曾經(jīng)只是用被偏見蒙蔽的眼睛看到過的東西,他們讓我直接面對這種東西,然后讓我獨自一人去進一步處理它?!盵9]297事實上,艾略特就是這樣的批評家,其英詩評點發(fā)人之所未見,開創(chuàng)一代批評風氣。
艾略特被譽為現(xiàn)代西方文學批評大師,其“共同追求正確判斷”的理想一度成為頗有感召力的口號。據(jù)可靠資料記載,艾略特“早在1915年就開始寫文學評論,1920年出版了第一本文學論文集《圣林》,之后又編了《論文選集》(1932年出版,1951年修訂)和《古今論文集》(1936)等。他最重要的文學批評文章有《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 (1917)、《玄學派詩人》(1921)、《批評的功能》(1923)和《詩歌的用途和批評的用途》(1933)等,此外還有關(guān)于詩劇、個別劇作家和詩人的文章和演講”[8]107。一反那時的常態(tài),艾略特對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并不推崇,認為彌爾頓(John Milton)給詩歌技巧帶來了壞影響;他認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概念化,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只供上流社會娛樂。艾略特十分推崇但丁、英國文藝復興(尤其后期)劇作家、玄學派詩人,他稱頌德萊頓(John Dryden)的詩歌技巧能給人以驚訝的快感”[8]107。簡言之,他以嶄新的理念和批評方式將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詩人與劇作家、17世紀的宗教作家以及德萊頓、多恩(John Donne)、但丁等一大批詩人重新拉回到讀者的視野之中,并在很大程度上修正了英國詩歌經(jīng)典的固有體系。正如美國學者韋勒克所說:“艾略特對一個時代趣味的影響最為顯著:為促進感受力的轉(zhuǎn)變,脫離‘喬治時代詩人的趣味,重新估價英國詩史上的主要時期和人物,他做出的努力超過任何一位。”[6]278很顯然,早在20世紀初,艾略特便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一文中強調(diào):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對個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糾正了浪漫主義對個人情感的過分偏重;文學經(jīng)典的集體性和融合性,否定極端個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倡導回歸集體人格,體現(xiàn)了一種將傳統(tǒng)與個人辯證統(tǒng)一的觀點。針對浪漫主義,艾略特極其強烈地反其道而行之,他批評彌爾頓(John Milton)及其詩風傳統(tǒng),頌揚但丁、詹姆斯一世(James I)時期風格的戲劇家、玄學派詩人、德萊頓、法國象征主義詩人,并譽之為偉大詩歌的“典型傳統(tǒng)”[6]278。
艾略特生活的時代,主流觀點認為18世紀是英國文學史上最杰出的時期,浪漫主義詩人是經(jīng)典詩人,但艾略特認為英國文學中不存在經(jīng)典時代和經(jīng)典詩人。他認為,經(jīng)典品質(zhì)更豐富地分散表現(xiàn)在不同作家與作品中或者好幾個時期的文學中。不同于時人推崇的斯賓塞(Edmund Spenser)和彌爾頓,艾略特贊賞玄學派詩人和德萊頓,他也推崇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但丁、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劇作家、法國象征派詩人和優(yōu)秀的現(xiàn)代作家等。實際上,艾略特排斥大多數(shù)的浪漫主義詩人和維多利亞時期的詩人。浪漫主義詩人把詩歌看作“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浪漫主義批評家也比成人評價詩歌有客觀標準,只要真誠地反映詩人“內(nèi)心的呼聲”就是好詩。而在艾略特看來,“內(nèi)心的呼聲”很像阿諾德(Matthew Arnold)所批評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這種聲音低吟淺唱的是虛榮、恐懼和情欲,卻不愿聽從自己的聲音。這與艾略特主張的“非個性化”大相徑庭。
艾略特對浪漫主義詩人的不滿還建立在對玄學派詩人的重新評價上。玄學派詩人是17世紀初文藝復興后期興起的一批詩人,他們寫的詩在約翰遜博士(Samuel Johnson)看來常把“最異質(zhì)的思想強行栓附在一起”“玄言味太濃了”,由此得名并在英國文學史上一直評價不高。但是,艾略特卻力排眾議地撰寫了一系列文章(譬如《玄學派詩人》《安德魯·馬維爾》等),以其天才式的遠見卓識重評玄學派,盛贊其“機智”品質(zhì)——“不僅僅是一種技巧上的成就,或是一個時代的詞匯和句法”,更“在輕快優(yōu)雅的抒情格調(diào)下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堅實理智”[9]36。他們能夠精確地使用比喻、明喻、反諷或其他雋語,而典型的“玄學派”技巧是“故意將一個形象比喻發(fā)揮到智慧所能達到的最遠的境界(與凝練正好相反)”。艾略特認為,在伊麗莎白時代晚期和詹姆斯一世時代早期的詩人在劇詩中表現(xiàn)了一種“感受力”的發(fā)展,他們能夠?qū)Y博的學識、思想和感覺融合在一起,“有一種對思想直接的質(zhì)感體悟,或是一種將思想變?yōu)榍楦械脑賱?chuàng)造”[9]30。他在《玄學派詩人》一文中提出:“一般人的經(jīng)驗是混亂零碎的,但是在玄學派詩人的心智里,各種經(jīng)驗不斷形成新的整體,這種能吞噬、糅合任何經(jīng)驗的感覺機制到了彌爾頓和德萊頓的時代已不復存在?!盵10]287-288艾略特把這一變化稱作“感性的脫節(jié)”[11]47。
二、英詩經(jīng)典的修正與玄學詩派的新生
人們一般認為,艾略特是玄學派詩人多恩聲譽的傳令者,而實際上他對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的評價更高,視其為偉大的語言大師、真誠虔誠的詩人、感情的剖析者,在短暫一生中通向謙卑之路上走得比多恩更遠的一位人物。艾略特對克拉肖(Richard Crashaw)也推崇備至,即使在克拉肖十分乖謬的形象中,艾略特也發(fā)現(xiàn)了理智上的樂趣??祭∕alcolm Cowley)引起艾略特的興趣是由于他顯示出新興的科學精神。艾略特推崇17世紀詩歌是英國詩歌最“開化的”時代,考利則提供了進行概括的機會。艾略特推重的那種機智是理智價值與情感價值的一種平衡和相稱,是把機智“和這個字眼的其他含義,甚至和暗含著歡樂的那層含義聯(lián)系起來”[6]324-326。
艾略特并不把文學主流或大詩人當作想當然的文學標準。他認為:“我們對英詩的鑒賞品味主要建立在對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價值的片面感知上;那僅僅是對主題和劇情的崇高性的感知。”[9]52也就是說,艾略特并不從題材大小方面去看待詩歌,他注重的是詩歌本身。在艾略特看來,在某些關(guān)鍵的方面,做一個好的詩人要比做一個偉大的詩人更重要[9]140。他區(qū)分了“偉大的”詩人與“好”詩人,即“主要詩人”(major poet,或譯為大詩人)與“次要詩人”(minor poet,或譯為小詩人)以及相應的“主要詩歌”與“次要詩歌”。顯然,艾略特對小詩人偏愛有加。他所稱的小詩人并非二流作者,而“指的是非常好的詩人:諸如填滿希臘詩集還有伊麗莎白時期的歌謠集中那些人”[12];相應地,他的“次要詩歌”一詞意在消除所有與“主要詩歌”相關(guān)聯(lián)的貶損性指向。在艾略特看來,“偉大的”詩歌常常具有一種不愉快感,這是他不喜歡荷馬(Homer)、彌爾頓、布萊克(William Blake)等詩人的部分原因;他贊賞德萊頓,認為他是“為英國詩確立了至今仍不容忽視的標準的英國詩人之一”[9]60。他曾宣稱:“詩人必須深刻地感覺到主要的潮流,而主要的潮流卻未必都經(jīng)過那些聲名顯著的作家?!盵9]3西方學者約翰·杰洛瑞(John Guillory)在《經(jīng)典形構(gòu)的意識形態(tài)》一文中指出,艾略特在將彌爾頓和德萊頓的比較中開啟了他的批評的一個權(quán)威性工程,就是“主要的”與“次要的”之間難以逾越的界線。他認為:
重建艾略特心目中的經(jīng)典的方法是開列那些“次要的”詩人。但是他們的次要性的基質(zhì)(essential quality),那些驅(qū)使他們從英國文學的“主流”那里離開的東西,正是艾略特所證明的他們對“傳統(tǒng)”的忠誠。這樣一種傳統(tǒng)的概念必定既是修正的又是排除的,因為它意味著英國文學史上的主要詩人不能也是“傳統(tǒng)的”。艾略特終于明白了,他的經(jīng)典化原則是對一種更基礎(chǔ)的評估標準在文學上的反映,它是外在于文學的,他把它鑒定為“正統(tǒng)”?!酝瑯拥姆绞?,當由正統(tǒng)規(guī)則確定了的時候,次要作者的經(jīng)典回顧性地被建立起來。[13]
艾略特的文學批評與英國詩史修正的意義在于,他不是在“主流”和“名流”那里搜尋傳統(tǒng),也就是說,傳統(tǒng)并不(至少是不一定)存在于主流和名家那里,重要的是要體現(xiàn)“正確的意見”;他力推一些次要詩人,認為他們才代表了“正確的傳統(tǒng)”??梢?,艾略特對傳統(tǒng)的考察帶有明確的偏倚態(tài)度和“重新調(diào)?!睒藴实呐?,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經(jīng)典修正活動[14]。
艾略特以強調(diào)“傳統(tǒng)”著稱,但他理解的“傳統(tǒng)”卻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1917)一文里,他精辟地表述了一種新穎的“傳統(tǒng)”觀:
如果傳統(tǒng)的方法僅限于追隨前一代,或僅限于盲目地或膽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傳統(tǒng)”自然就不足稱道了?!瓊鹘y(tǒng)是具有廣泛得多的意義的東西。它不是繼承得到的,你要得到它,必須用很大的勞力。第一,它含有歷史的意識,……歷史的意識又含有一種領(lǐng)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存性;歷史的意識不但使人寫作時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還要感到從荷馬以來歐洲整個的文學及其本國整個的文學有一個同時的存在,組成一個同時的局面。[9]2
這種共時性的傳統(tǒng)在不斷地產(chǎn)生新的組合,“現(xiàn)存的藝術(shù)經(jīng)典本身就構(gòu)成一個理想秩序,這個秩序由于新的(真正新的)作品被介紹進來而發(fā)生變化”[10]14-15?!斑@樣的傳統(tǒng)當然是生機盎然的,不過如果沒有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沒有一整套教育制度和價值觀念作為支撐,這‘理想的秩序就極其脆弱。T.S.艾略特本人非常關(guān)心教育事業(yè),他曾于1950年作了題為《教育的目的》的演講。假如在教育界‘經(jīng)典的概念被徹底否定,古典文學不再為今人所熟知,那么就沒有歷史意識可言,傳統(tǒng)也將因失去延續(xù)性而蒼白無力?!盵11]47艾略特明確提出,健康與和諧的社會應該尊重傳統(tǒng),當然他所認為的傳統(tǒng)是具體社會—歷史的、動態(tài)發(fā)展的,其保守主義政治文化觀呈現(xiàn)了他的社會憂患意識。
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一文中,艾略特提出:“一個作家不能脫離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但能像催化劑那樣使傳統(tǒng)起變化,這就是作家個人才能之所在。文學批評的功能就是要把讀者所未能見到的事實,擺到讀者面前,提高他欣賞和感受的能力。T.S.艾略特提出了‘感性的脫節(jié)和‘客觀對應物兩個重要的詩歌批評概念?!盵8]109“他認為英國詩歌在18世紀以后趨向于理念化、概念化,思想與感情、思想與形象脫節(jié),而19世紀詩歌則使得思想感情又趨于朦朧模糊,因此詩人應回頭向17世紀前期即文藝復興后期和玄學派的詩歌學習。他認為,詩人表達思想感情不能像哲學家或技巧不高明的詩人那樣直接表達或抒發(fā),而要找到‘客觀對應物,作家必須像古典主義作家那樣用冷靜的頭腦,把‘客觀對應物如各種意象、情景、事件、掌故、引語,搭配成一副圖案來表達某種情緒,并能立刻在讀者心中引起同樣的感情,做到文情一致,以糾正19世紀詩歌的朦朧模糊的效果。”[8]109艾略特曾說:“安德魯斯(Lancelot Andrewes)主教沉浸在自己布道的內(nèi)容之中,他的感情與引發(fā)感情的事物或觀念是相稱的,而多恩在布道時為了表現(xiàn)他的個性一味地把玩他的思想?!盵11]47很顯然,艾略特試圖在人文主義的信條和紀律與基督教的同情和寬容之間尋求一個可能的平衡點。艾略特的創(chuàng)作和評論可謂承前啟后,既大大拓展了英美現(xiàn)代派文學創(chuàng)作,又明顯糾正了印象式批評的弊端。
三、結(jié)語:艾略特文學批評的生命體認與詩性真理
毫無疑問,艾略特是20世紀英語文學與文化領(lǐng)域中最重要的人物,他希望自己成為“通過強烈的個人經(jīng)驗傳達普遍真理的那一類詩人”[15],總是言說那些“不被言說的”。事實證明,他是成功的,其代表性長詩《荒原》表達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西歐人的精神幻滅,被認為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1948年,他又因“革新現(xiàn)代詩,功績卓著的先驅(qū)”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除了在創(chuàng)作方面成就卓著,艾略特還是20世紀英國最重要的批評家之一,他的“共同追求正確判斷”的理想一度成為頗有感召力的口號[11]47。他“寫有《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和《詩的三種聲音》等大量文學評論,提出了一系列重要見解,如作家要有歷史感、作家不能脫離文學傳統(tǒng)但可以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去豐富和改變傳統(tǒng)、詩人應該去尋找‘客觀對應物等;他在《圣林》和《論詩與詩人》等文章中,還提出了詩歌創(chuàng)作與評價的原則。這些見解都對其后興起的‘新批評派有很大影響”[8]109并蔭及后世。
出于一種古典主義的創(chuàng)作觀,“T.S.艾略特認為藝術(shù)家應隨時不斷地放棄、消滅個性,使自己依附于更有價值的東西。也許感受著的人和創(chuàng)造的心靈并不像T.S.艾略特想象的那樣容易分離,而批評家也一再指出T.S.艾略特在創(chuàng)作中不是逃避個性,而是更深地進入個性或‘黑暗的胚胎,T.S.艾略特所闡釋的非個性原則確實道出了偉大詩歌的某些基本特征”[11]47。他說,“詩人無不從自己的情感開始寫作,難的是將一己的痛苦或幸福提升到既新奇又普遍的非個人高度。但丁擁有深深的懷舊感,他為失去的幸福而悔恨,但是他并不為個人的失望和挫折感所累,‘從個人的本能沖動中建造出永恒和神圣的東西”[11]47;“莎士比亞從事的也是一場艱苦的斗爭,‘斗爭的目的就是把個人的和私自的痛苦轉(zhuǎn)化成更豐富、更不平凡的東西,轉(zhuǎn)化成普遍的和非個人的東西。正是因為具有這一非凡的超越個人的能力,偉大的詩人才能在寫自己的過程中反映他的時代”[11]47。好的“文章根源于寫作者對自我生命的認識,進而對容納和形成自我生命的更為恢宏久遠的精神潮流的認識,這是艾略特身為寫作者最令人振奮的啟示”[11]47?!皢慰匡L格起不了保鮮的作用,只有可引起永久興趣的內(nèi)容加以一流的文學風格,才能始終保持新鮮不敗。”(《查爾斯·惠布利》)
艾略特“非人格化”的詩歌批評理論對于現(xiàn)代文學本體論批評觀念的確立起了先導作用,在西方文論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這一理論徹底拋棄了近代實證主義的文學研究方法,特別強調(diào)文本意義及對文本意義價值標準的確定,構(gòu)建了英美新批評的方法論原則。艾略特主張去個性化,他的慣用手法就是對前人的摹作和引用;這種互文的寫作方式在壓抑個性的同時,又通過表現(xiàn)新的時代主題,融入新的表達方式形成了新的風格,體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代主義色彩。他在《批評的功能》(1923)一文里指出:“一個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確可能有一大部分勞動是批評活動;提煉、綜合、組織、剔除、修飾、檢驗:這些艱巨的勞動是創(chuàng)作,也是批評?!盵10]30艾略特的文學批評“是以作品為批評對象,將其放置于傳統(tǒng)體系中,應用比較和分析的批評方法,通過‘非個性化和‘客觀對應物的具體批評標準,實現(xiàn)在具體批評實踐中對藝術(shù)品的解釋和對鑒賞趣味進行糾正的目的,從而最終實現(xiàn)建構(gòu)批評秩序體系和追求‘真理的批評目的”[16]1。他認為:“批評的目的是一個有關(guān)體系的問題:對藝術(shù)品的解釋和對鑒賞趣味的糾正是具體批評實踐中需要實現(xiàn)的目的,批評的最終目的則是要通過批評建構(gòu)一個批評秩序體系,追求‘真理。其‘傳統(tǒng)觀適應了這個‘秩序理論的基本內(nèi)涵,‘非個性化和‘客觀對應物原則是其具體批評實踐活動中必須把握的具體批評標準。在具體批評活動中,T.S.艾略特將批評的焦點從詩人作者轉(zhuǎn)向文本自身,將文本放置于歷時與共時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中,應用比較與分析的批評方法進行考察,尋求作家與文本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文學規(guī)律與詩性真理?!盵16]1
顯而易見,“T.S.艾略特的文學批評實踐促成了玄學派詩歌的經(jīng)典化,并為英美‘新批評派倡導文學文本批評樹立了榜樣”[16]1。從艾略特1946年發(fā)表的《文學批評的界限》一文中可以看出,他所持的其實是一種“解疆化域”“會通群科”式的文學批評。在一次講演中,艾略特曾經(jīng)對自己的批評家身份做過小心的界定,他認為自己屬于這一類批評家,“他的名氣主要來自他的詩歌,但他的評論之所以有價值,不是因為有助于理解他本人的詩歌,而是有其自身的價值。如塞繆爾·約翰遜、柯勒律治,寫序言的德萊頓和拉辛,以及某種程度上的馬修·阿諾德。我正是忝在他們之列”[17]。在將自己謙卑又驕傲地置于詩人批評家的傳統(tǒng)行列之后,他說:“我最好的文章寫的是深深影響了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作家,自然以詩人居多。隨著時光流逝,依然能讓我感到信心十足的文章,寫的都是那些讓我心存感激、可以由衷贊美的作家?!盵17]
艾略特曾經(jīng)將自己概括為“文學上的古典主義者、政治上的?;逝伞⒆诮躺系挠鴩谈呓虝伞?,卻不影響他在創(chuàng)作中擅長反諷——這是他觀照、反思世界的一種辯證性的思維方式和哲學態(tài)度,更是對世界復雜性、矛盾性、悖謬性的一種詩性回應和智慧表達。作為一位堅定的保守主義者,他的文學批評在一種謙遜的外表下包裹著不容反駁的結(jié)論,非常地言之有物、條理分明和實用有效。任何讀者通過他的批評都能學會理解一首詩或一篇散文——哪怕是自己不喜歡的詩或不喜歡的散文。他的批評很少摻入個人感情,他為詩人分類用的是“大和小”,而不是喜歡和厭惡。他在批評上的功績是建立在一種非常客觀和可靠的鑒別標準上,使現(xiàn)代批評邁上能夠?qū)σ磺羞M行量化的軌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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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 婭)
收稿日期:2021-03-10
基金項目: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攻關(guān)計劃項目“外國文學經(jīng)典的生成機理與文化增殖研究”(2021QN010)。
作者簡介:魏麗娜,女,安徽銅陵人,博士,湖州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比較詩學與跨文化批評。
傅守祥,男,山東東營人,博士,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文化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