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坤
詩人苗強(1964-2004)。
幾年前清明時節(jié),跟好友去遼寧為早逝的同學苗強掃墓。在北大讀研究生時,我們住在46樓,同宿舍四人中,他文學才華最高,上世紀八十年代即有詩歌發(fā)表。2004年5月,他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得克薩斯漂泊。不久,他生前出版的詩集《沉重的睡眠》獲得了艾青詩歌獎。
苗強長我?guī)讱q,是老大哥,上研究生前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很多事情,包括教授交代要做的事,我往往先看他怎么做,再自己去做。他酒量很大,喝半瓶二鍋頭還能下樓行走,抽煙也不少。夜晚,全樓熄燈后,他點上蠟燭,??磿鴮懽鞯缴钜埂N覀冊黄鹪跔T光下翻譯葉芝的詩劇《有影子的水》。我由英文譯成中文,他再推敲潤色,逐字逐句修改。那時候沒有電腦,在方格子稿紙上劃得縱橫交錯,終于讀起來像詩了。畢業(yè)時,譯稿被《人民文學》一位編輯拿走,就沒了下文。后來興趣有變,也不再過問了。
學生時代,在宿舍熬到半夜,經(jīng)常饑腸轆轆。校園的店鋪都打烊了,學校大門也關了,口袋里也沒有幾個錢。有一夜,忍不住饑餓,幾個人湊了幾塊錢,到學五食堂旁邊那家窗戶還亮著燈火的小店敲門。店里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一顆冰凍的豬心。我們把豬心買回來,點著煤油爐子煮,四人圍坐,等著煮熟。
畢業(yè)時同學四散,他回到沈陽老家,我回到濟南老家。偶爾會收到他的來信,有一次信中說過著不倫不類的日子,知道他也生活得不如意。自那以后,每次看到“不倫不類”這個詞,都想到他那封信。后來,聽說他女朋友去了美國,但他不想去。上學的時候,曾經(jīng)跟他說起將來去美國的事。他說,自己英語不好,去了美國也無非做個普寧,人就廢了。普寧是納博科夫小說《普寧》中的俄國文學教授,一個移民到美國,因語言障礙看起來遲鈍滑稽而其實是才華橫溢的人物。
那時候,通訊不像現(xiàn)在發(fā)達,人隔兩地,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消息,一半是傳說,一半是實情。不久,聽說他結婚了,然后就得了腦溢血,“和死神像戀人一樣剛剛分手”,失去了語言能力,右半身癱瘓,又要重新學習用左手寫字。我來美國之前,他去北京治病。兄弟久別重逢,悲喜交集。他仍然話講不利索,好在相互還能意會。他問我是去美國什么地方,我說是芝加哥。他說是“屠夫的城市”呵。那是辛克萊小說《屠場》中對芝加哥的說法。幾句話之后,他就寡言少語,坐在輪椅上聽我們講東講西。
到美國后連年漂泊,音信更加稀疏。2004年5月,我在北方念完書,開著一輛被鹿撞癟了車門的別克車南下。到了得克薩斯,寄居在一位朋友的閣樓上,夜半夢到他。驚醒后竟記不得夢中的情節(jié),依稀看見他的臉面,像隔著一泓晃動的清水,欲言又止。想過幾天給他寫封信,或者打個電話。兩天后,接到同學的通知,說他腦溢血復發(fā)去世了,才頓悟前夜夢境,是他來道別。年輕的時候,不在乎離別,覺得有無數(shù)重逢的機會;永別突然降臨,離別和重逢都不可能再有了。那年在北京離別的時候,生命中還有些殘余的詩意和理想。不知不覺,就撒手放棄了,人生全變成為稻粱謀的歲月。而他在死亡的幽谷中掙扎,不肯放棄我們輕易放棄的詩意和理想,直到生命終止。
掃墓那天,他生前教過的一位女學生把花圈在墓碑前擺好,跪下磕了三個頭。枯木殘陽,寒風蕭瑟,幾位朋友在墓前流連,念叨跟他在46樓半夜喝酒、追女朋友的時光。不遠處的高音喇叭不間斷地廣播:禁止燒紙燒香,墓地快到期的家屬,要盡快續(xù)費……惶惶然離去,半斤二鍋頭之后又感覺到稍許人間溫暖。
沈陽的朋友說,太傷感了,去卡拉OK唱歌吧。大家一半是喝酒,一半是唱歌。我五音不全,只管喝酒,聽他們輪番演唱,都是愛情歌曲。一位伴唱的姑娘歌喉甜美。唱完一曲《在那遙遠的地方》,說獻給遠道而來的朋友。我?guī)缀鯛€醉,像做夢一樣恍惚。她坐在我身邊問:“先生,聽您講話不像我們沈陽人。您哪里來?”我一時竟說不上從哪里來。朋友說:“啊,他是華僑,在阿聯(lián)酋做生意,就是阿布扎比……”夜半回到酒店,躺在床上,才發(fā)現(xiàn)沒拉窗簾,樹影在窗外無聲地晃動。閉上眼睛,睡眠瞬間降臨,意識像被洪水淹沒。
人世間情聚情散,或長或短,友情大多遺失在人生半途。只要記憶中的情誼不散,過往瑣事總是值得回味,得失都變得不再那么沉重了。
我永遠在返回的路途中
詞語像飛鳥 只能在我的記憶里留下零亂的羽毛
——苗強:《沉重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