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捷(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
清末兩廣總督瑞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是杜鳳治的頂頭上司。
杜鳳治日記關于學官來為書吏接充說項的記載。
晚清廣東州縣官杜鳳治在其日記中記載了大量官員、書吏謀取“法外”收入以及官、吏之間利益輸送的生動事實,令今人覺得可笑的同時,還可以對清朝官場上下貪腐的情況獲得更多認識。
衙門書吏向州縣官的奉送
清朝每個州縣衙門,都參照朝廷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設立了吏房、戶房、禮房、兵房、刑房、工房,還有一個負責收發(fā)等日常事務的承發(fā)房,戶房的職能還會分解為糧房、倉房、庫房等。在各房辦理具體公務、維持衙門日常運作的人被稱為書吏。不過,“編制內”的書吏人數有限,而“編制外”的書吏可能多至數十甚至上百倍。
清朝的制度設計,有很多脫離實際又刻板的地方。例如,財政上并不保證州縣公務的開支,朝廷頒發(fā)給官員的俸祿(相當于固定工薪)和養(yǎng)廉(相當于職務津貼)全部用于公務都遠遠不夠,更不用說維持本人和家庭的生活了。“編制外”的書吏沒有任何報酬,“編制內”書吏每年所得的“工食”銀甚至不足以養(yǎng)活自己。無論官還是吏,沒有人能靠“法定”的收入維持生活和公務開支,于是,謀求“法外”收入就成為所有官員、書吏不得不做,而又十分積極去做的事。書吏在縣衙辦事,手中有權,自然有各種謀財的機會。例如,征收賦稅須由書吏經手,其中就有大量雖不“合法”但已成為“慣例”的浮收,書吏通常還會在“慣例”外巧立名目再加收。又如,在訴訟中書吏可以向所有當事人收取多項費用,甚至敲詐勒索。長袖善舞的書吏,還會挪用所征賦稅進行投資經營。在杜鳳治任職的州縣,有些書吏比州縣官富有得多。
州縣官不向書吏提供公務經費,基本不發(fā)放酬勞,但又要依靠他們辦理公務,還接受他們的饋送,就只能對他們的所作作為眼開眼閉。杜鳳治當然也是如此。清朝賦稅都收銀兩,但四會的書吏征稅時不用戶部規(guī)定的“司碼公砝”稱銀兩,而用私制的“重平”,這樣,納稅人就要多交。知縣杜鳳治知道后,只是輕描淡寫地提醒書吏們不要做得太過分,實際上默許書吏繼續(xù)使用“重平”收稅。
在州縣之內,州縣官處在“法外”收入利益輸送鏈的頂端?!熬幹仆狻钡臅粢颉熬幹苾取睍麴佀?,下層書吏要向主管某房的書吏“典吏”饋送,而典吏則要向州縣官饋送,越級饋送也是常事。書吏也不敢不向州縣官饋送,因為州縣官對書吏的選任、獎懲有絕對的權力,不送就當不成或當不下去。饋送的形式有很多花樣,例如,書吏要向新來的州縣官送“到任禮”,逢節(jié)日與州縣官本人、太太生日要送“節(jié)壽禮”,特別大宗的饋送是書吏充任時送給州縣官的“公禮”。
“編制內”的書吏都有任期,期滿就要重新辦理“充任”手續(xù)。因為州縣官對書吏的任免有決定權,所以,每到書吏充任期滿、選人續(xù)充之際,想連任或想新充任書吏者,都要向州縣官申請,但“公禮”上不了臺盤,數額多少并無明文規(guī)定,大體上是價高者得,同時,也會考慮其他因素,其間,官、吏之間就有很多計較。
圍繞“公禮”討價還價時的隱語
同治八年(1869),杜鳳治在四會知縣任上,正值書吏役滿(充任時間已滿),日記用了很多篇幅描述書吏接充時圍繞“公禮”數額討價還價的細節(jié)。
當年二月,戶房(主管戶口、賦稅的冊籍等)典吏劉珍充任五年將役滿,另一個書吏陸光情愿承充,通過杜鳳治的“家人”(跟隨杜鳳治辦理公務的長隨,身份如同仆役)馬玉對杜鳳治說愿意出“兩詩佛頭”作為“公禮”。因為當時通用的銀元都從外國而來,而外國銀元上往往有人頭像,有些銀元的頭像很光滑,有點像佛像,所以民間俗稱銀元為“番佛”。另外,《論語·為政》有一節(jié)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故官場、民間往往以“一詩”作為“三百”的隱語。“兩詩佛頭”就是600元。但戶房典吏牟利機會多,杜鳳治認為太少。陸光再通過馬玉來說,表示充費加其他費用可增加到“孟津一會”。因為古代史籍有周武王在孟津大會八百諸侯之說,“孟津一會”意即800元。
與此同時,兵房(主管緝捕、驛站、縣衙武裝人員等)典吏也役滿,愿接充者陳珍托巡檢(知縣下屬負責緝捕等事務的小官)龔葆球來說,“內外一切在內名世番佛”,杜鳳治表示“一切不在內”或可照辦。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呢? 原來,《孟子·公孫丑下》有一段話:“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名世番佛”就是指500元。求充者希望這500元既包括“公禮”,又包括其他費用。杜鳳治回復說這500元全部作為“公禮”、其他費用另計才有可能批準。稍后,龔葆球與杜鳳治商定陳珍以“五五佛頭數”(550元)接充。
到六月,倉房(主管征收、倉庫等)典吏吳輝役滿,生員鄧相賢有個堂兄弟愿充,托縣學教諭(主管一縣生員的學官)黃圣之做中間人向杜鳳治說項。吳輝非四會縣人,各房典吏多數是外縣人,鄧某則是本縣人。按一般慣例,為避免在執(zhí)行公務時偏向親朋,本縣人并非有利條件。但杜表示:“予不管本地人與外人,只看孰肯報效即與誰充。為日尚早,看若輩進說如何后再復命?!贝耸卤緛淼涫罚ㄖh屬下管理緝捕、監(jiān)獄的小官)謝鉁經手,早與賬房提及,但沒有同杜鳳治的門上“家人”(相當于今日機關的傳達室主管,但權力更大)談妥。賬房勸謝鉁告訴鄧某轉一彎子托黃學官,因知縣會更給學官面子。此后黃圣之、謝鉁替鄧相賢來討價還價,倉房典吏有更多牟利機會,上次充費為“孟津元元”(1600元)。但此時因收入減少不能再按舊日數額,杜鳳治開頭表示可減少至“月半”(1500元),鄧某則通過中介者表示肯出“竿一二元數”(一千一二百元),杜鳳治再回復說,如果鄧某出不到“月半元”,可以再降一點,按兩計算,“一竹(一千)不可少矣”。(1000兩約折合1390元)
書吏充任的“公禮”是州縣官收入的重要來源?!肮Y”的多少雖有一定慣例和幅度,但具體數額則有待州縣官與書吏的討價還價。求充書吏者一般不會直接同州縣官商討,多通過佐雜、學官等州縣官的下屬,或與州縣官的師爺、官親、“家人”談。日記用隱語記載“公禮”數額,可見杜鳳治自己也明白這類“慣例”收入不是很光彩的事,但州縣官人人都收,他也理直氣壯地收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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