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軍
《聊齋志異》插圖
中國古小說值得看的多矣,有人以為四大名著外都不值得一看,其語非也。又有人以為《聊齋志異》,亦大抵作者之意淫,其語亦非也。余年漸長,始知中國古小說有其所特長,與夫特別之味道,亦猶中國之面點、小吃,如包子、餃子、春卷等,其滋味之佳,又何必不及面包耶。食面包固見洋氣,卻不必即詆中國小吃為低劣不可口之物也。余少日之持論,至是乃變?!读凝S志異》一書,余少時嘗讀一過,十許年前,得上古社所印鑄雪齋本,又畢讀其半部,其中書生與狐鬼戀,終之又必納妾,以為酸丁妄心,甚鄙笑之。后閱歷增多,讀書稍廣,始于古人之習(xí)氣,不再厚非,亦稍不討厭,即文人之意淫,亦加以原諒矣。蓋不容許彼等意淫,即無美妙之文學(xué),猶之不為生殖,植物即不開彼等姚冶之花也?;ㄓ绣手?,生殖則一。意淫有濃淡,不以是分優(yōu)劣。造藝之優(yōu)劣,蓋別有在,在彼不在此也。司馬相如,為西漢文章一巨子也,彼竊文君而逃,不害其為文以載道之韓昌黎所推賞;文天祥,晚宋之一狀元也,平生聲妓滿前,又何害其為大儒王應(yīng)麟稱之“忠肝如鐵石”也?至蘇武吞氈嚙雪,凡十九年,視死如歸,而亦取胡婦生子;范仲淹先天下憂而憂,而亦屬意十四齡之小鬟,既去,又以詩寄人取之,不能舍也。凡此種種,易為一措大之事,吾人目之又何若?豈得一視同仁耶。故在人不在事,事雖同,所行事之人不同,事之性質(zhì),即必判然有別,不得因事之同,便即一例視之,而略不顧人之不同也。一例視之,必至于一概論之,是公式主義耳,公式固易,豈不畏執(zhí)伯樂之《相馬經(jīng)》,而徒得癩蛤蟆而歸乎。
凡讀中國古小說,必親知其人情,始能有欣賞,又必知文心,始可論妍媸。欣賞一事也,論妍媸又一事也,有不能欣賞者,未有不能欣賞而可論妍媸之事也。欣賞,入也;論妍媸,出也。入乎其內(nèi),出于其外,能事盡矣。此之猶學(xué)道之士,彼蘄乎出世,必先入世,不入,何得有出也?其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蓋可知也。中國古小說寫中國之人情,讀中國古小說,是即閱中國之世,不閱中國之事,有得于心,又安得欣賞中國之古小說?是讀四大名著外之古小說,與四大名著等也。雖然,其間技術(shù)有高下,卻必不至懸絕,猶之一國之棋手九段僅有四人,其他皆不過初段或未入段者,此必?zé)o之理也。何也?蓋凡百事,必為正態(tài)分布,其間高下有別,卻非斬然而闊絕,畫如鴻溝者。有九段棋手,亦必有八段、七段,又必有六段、五段,愈趨愈下,其數(shù)愈多。古小說之作者,又何莫不然?抽刀斷水,政爾難能。又不聞終身研紅之新紅學(xué)家之語乎,《紅樓夢》于歐西小說中,只勉強為二三流,是所謂四大名著,亦未能大優(yōu)異于他書也。若是,即此四大名著,又何必費時讀之?不其謬乎?然則魯迅之《青年必讀書》,云不必讀中國書,其語當(dāng)矣,而黃季剛之“八部書外皆狗屁”,亦非過論也。其實季剛正式之說,必讀書有“二十五經(jīng)”(于經(jīng)增《大戴禮》《國語》,小學(xué)有《說文》《廣韻》,于史有《史》《漢》《資治通鑒》《通典》,于子有《莊子》《荀子》,于集有《文選》《文心雕龍》),視太炎所列“二十一書”,猶多其四,何嘗為“八部”?魯迅為許壽裳子開書目,《少室山房筆叢》之類短書,亦在必讀之列,以為學(xué)問門徑,又豈真摒之而弗視,輕之如敝屣也?甚矣,二君徒務(wù)為高論,而實欺人之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