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游園驚夢》是白先勇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小說圍繞中國國民黨將軍錢鵬公的遺孀藍田玉到竇公館赴宴一事展開描寫，講述其在游園過程中所歷“驚夢”。這場夢始于她成為錢夫人，承合于其赴竇夫人的宴會，落空于她拒絕唱《驚夢》。統(tǒng)觀全文，我們會發(fā)現文中的“夢”是閉合的，一輪夢的結束意味著新一輪夢的承接循環(huán)。然而不管怎樣，到最后都會進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境界。作者認為浮生若夢，在文中揭露了人生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這一實質，發(fā)人深省。

關鍵詞：白先勇;《游園驚夢》;空

中圖分類號：I287.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10-0-02

0 前言

南京得月臺的昆曲名伶藍田玉，憑一曲《游園驚夢》成為國民黨將軍錢志鵬的填房夫人，榮華風光享盡一時。然好景不長，隨著錢鵬志的離世，她的命運又開始跌撞沉浮。竇公館宴會的種種喚醒了她那顆因長久獨居臺南而寂寥的心。前塵往事，昆曲戲詞，人物重疊，虛實交織，恍若一夢。宴會結束后，伴隨著錢夫人的喃喃嘆息，我們會發(fā)現，這一場夢到頭來終究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整個故事始于《游園驚夢》，終于“游園驚夢”，以錢夫人為中心，其他人為分支展開，意韻深遠。“夢是心靈深處最直接愿望的表達，是深沉細膩的呼喚”[1]，本文從“夢”這一角度切入，旨在探究人物身上呈現的興衰起伏，及其背后揭示的人生哲理。

1 夢的編織

白先勇在《游園驚夢》中延續(xù)了他的風格，選擇了一個頗具悲劇色彩的女性人物。她曾在噪了整個南京城的宴會上坐過主位，那錢將軍除卻天上月亮，哪里的金銀財寶不是貼心捧上。她在鼎鐺玉石中迷失，殊不知榮華富貴的背后只是黃粱一夢，到頭來逃不過的是衰敗與凄涼。而這樁美夢的締造，是由她自己開啟的。錢鵬志娶她時便說清，為著聽《游園驚夢》罷了。她也深知一個年齡那么大的人，必然不能給她羨煞旁人的愛情與舉案齊眉的憧憬嗎，但她毅然選擇了這條不歸路。在享受地位和金錢堆砌的尊敬中，卻又感到委屈，這難道不是一種裹挾著委屈的貪心來自我消解與安慰嗎？她得意于自己填房夫人的地位，不屑與姨太太們相提并論，又在不知足的欲望中恨自己只是個年紀大的錢將軍的侯夫人。在重重矛盾與貪欲宴饗中，藍田玉墜入一張由自己親手編織的命運之網中，跌入一場無法自贖的南柯夢。

除去主觀因素，剩下的便是讓藍田玉在夢里愈睡愈沉的幕后推手。首當其沖的便是其妹妹十七月月紅，她與鄭彥青的茍合徹底摧毀了藍田玉“真正活過一次”的希冀，讓她原本還存有的對愛情與未來的幻想徹底粉碎，夢里唯一的光亮熄滅，只能選擇在原有的漩渦中沉淪與麻痹，越陷越深。另一雙推手是這個動蕩與昏暗的社會以及社會上的每一個庸眾。賣唱的姑娘嫁給小戶還得遭受非議，更何況是戲子入了侯門，“社會階級之間的壁壘很難打破”[2]。長久的自卑與膽怯像濃煙一般籠罩著這些底層人民，幾近窒息的惶恐和不安讓她們極度渴望踏進上流社會的門檻。如果不是這種階級分明的界限、長久得不到尊敬的賣唱身份讓她們在動亂中感到不安與惶恐，急于尋求一個保護傘，怎么會四個姐妹都去做了當官的妻妾。“時代造就了這些人可悲的命運”[3]，她們別無選擇，為了自救，也只能甘于墜入這場看似華麗實則爬滿虱子的美夢。

2 夢的承合

夢的起承轉合是兩場宴會，一是當年錢夫人替桂枝香辦的生日會，二是現在以竇夫人為主場的宴會。這兩場宴會看似時隔多年，實則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可以說兩場夢實則是一個閉環(huán)，夢中的女人們不斷地重蹈覆轍，周而復始的背后是一場又一場悲劇。

剛入竇公館，氣派宏偉的樓房與往昔的錢公館似乎如出一轍，“喚醒的是錢夫人對昔日榮華富貴的記憶與深重的失落感”[4]。錢公館便是竇夫人夢開始的地方。閉環(huán)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便是錢鵬志和竇瑞生。錢夫人依仗錢鵬志才有當年宴前酒后的揮金如土，講排場，耍派頭，“大江南北第一把笛子”吳聲豪坐鎮(zhèn)，特地請來綠柳居的大廚。輪回到現在是桂枝香搖身一變成為竇夫人，身著朱砂旗袍，白金手串配著珊瑚缺月釵，襯出雍容矜貴?，F在的竇夫人也可以請來大師傅燒個魚翅，銀碗金筷宴請四方。

閉環(huán)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二是她們兩個人的妹妹，一個是錢夫人的妹妹十七月月紅，一個是竇夫人的妹妹天辣椒。她們都與姐姐的溫婉大方截然相反，潑辣與心機讓她們成為摧毀姐姐的幕后黑手之一，與此同時，她們也都在葬送自己的青春，“邊緣弱勢的女性卻如一滴水一樣折射出豐富復雜的現實和人性”[5]。天辣椒與程參謀在酒桌上曖昧不已的舉動，讓她回憶起當年月月紅與鄭彥青在酒桌上向她同敬花雕酒的情景，悲慟欲絕而啞掉了嗓子。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名角藍田玉再也唱不出轟動一時的《游園驚夢》，受困于自己的夢魘中。而竇夫人說的那句“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呢”，不難推測出，錢夫人的過去便是竇夫人的將來。蔣碧月先是搶去了任子久，又是與程副官說不清道不明。錢夫人飲下花雕酒后，看著蔣碧月花枝招展的扭花鐲子，只覺得花了眼，當年的一切像夢一樣，又再現了一遍。如果說，錢鵬志和竇瑞生是她們的堅實靠山，那鄭彥青和程副官就是她們的精神支柱。

現在錢夫人失去了所有，居于冷清的南部，穿著塵封已久的長旗袍，與北部的歌舞升平格格不入，“大段的心理描寫流淌出的是禁閉已久的夢魘，渾似狂暴的猛獸吞噬著她漸弱的意志”[6]，卻只能嘆一聲“變多嘍”，短短三個字道出了多少辛酸與不甘，“讓人無可奈何，卻又不得不服從命運的安排”[7]?？粗]公館和竇夫人的一切，思緒萬千。錢夫人被打回藍田玉是隨著錢鵬志的逝去，夢醒時分，無盡的虛無感包裹著她。竇夫人等來這一天需要多久我們不得而知，但總歸是逃不過的，國民黨的勢力早就千瘡百孔，不堪一擊，現在的狂歡不過是末日前的最后瘋狂。而蔣碧月、月月紅也都會有夢醒的一天。物質堆砌的名譽堡壘，伴隨著國民黨勢力的衰微搖搖欲墜，錢鵬志的死是一個警鐘和預兆，錢夫人的囹圄處境便是夢碎后的現實，人物重疊，虛實交織下，錢夫人的“夢”與竇夫人的“夢”起承轉合，夢中的每個角色都會發(fā)現最后的一切不過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3 夢的落空

白先勇生于宦官之家，其父白崇禧是中國國民黨桂系將領，他在權勢富貴堆砌出來的圍墻中長大。后解放軍解放中國大陸，白崇禧攜其家人一同逃亡至臺灣。一夕之間，天旋地轉，風云驟變。白先勇少年時代經歷過顯赫的地位，崇高的權勢，上層社會的氣派，后來經歷了背井離鄉(xiāng)、流落逃亡、窘困掙扎。豐富的經歷使得他少年早熟，早早地領悟了許多人生的真諦，“這些經歷使他在早年就對社會、人生無常的一面有了很深的認識和體會”[8]。在體會過命運無常和歲月易逝后，他沉穩(wěn)且清醒。在書中，他多以旁觀者的語氣淡然敘述，帶有對“所處的社會的審視與批判”[9]，不刻意煽情，卻更顯悲憫。他小說的主角大部分是女性，沉醉于紙醉金迷中，又清醒得可怕，虛偽光鮮，實則空留余恨，終是一場場落空的夢，這與他的人生閱歷與生活經歷在某種意義上重合，“到一點點認清自己，再到最后的徹悟人生，獲得心靈的重生”[10]。傳達出他對現實的認知，“呈現出來的對個體在生存困境和精神創(chuàng)傷中生命意識的悲劇性的探討與反思”[11]。

此外，白先勇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紅樓夢》對他的影響尤為深遠，他曾說“《紅樓夢》是影響我一生最重要的偉大小說”。他的許多作品多多少少都受到這部小說的影響與熏染，《游園驚夢》也不例外。《紅樓夢》主要描寫的是賈府由盛轉衰的全過程，《游園驚夢》敘述的也是富貴家庭的繁華與潦倒，兩者的主旨大抵是一致的。《紅樓夢》的結局是飛鳥各投林。家業(yè)凋零，金銀散盡，死里逃生，分明報應?？雌频?，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昂靡凰剖潮M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游園驚夢》的結局也如是描繪出姹紫嫣紅開遍，卻又都付了頹垣的蒼?？涨械木辰?。驚夢落空的在慨然，而甜蜜入夢的仍在暢想，“只能一次次地不斷重復既定的‘圓圈”[12]。

白先勇親身經歷過的“空”與《紅樓夢》中的“白茫?！倍紴椤队螆@驚夢》的“夢”的落空作了層層鋪墊，我們對于其中人物角色未來的揣測也是有跡可循的。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是最令人感傷與無奈的兩種境況。若說男人最擔心的年邁了不能建功立業(yè)，那女子最恐懼的便是容顏易老，青春不再。藍田玉出身低微，只是一個戲子，卻偶然因為一曲《游園驚夢》而被錢將軍相中，搖身一變成了錢夫人。然而，這種偶得的榮華富貴并不長久，“自古以來，女子作為男人的附庸”[13]，因錢將軍的離世，往昔的尊貴也不復存在了。如若錢將軍不死，那么事情可能還不至于落至如此糟糕的地步。然而，命運似乎是鐵了心地發(fā)狠，不給錢夫人留任何后路。可以依靠的人逝去了，自己的姣好容顏隨著美好年華逝去了，對于昆曲的造詣也不復以往了，這場夢的建構基底開始搖搖欲墜，而她選擇了逃避現實，一人獨居臺南，寂寥地、小心翼翼地維護支撐著這場夢?！耙苍S如果不是那樣的時代背景，最后陷入黑暗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呢？”[14]在受邀前往竇公館之前，這場夢一直處于平緩流淌的狀態(tài)，在竇公館則開始劇烈翻涌，并隨著所見、所想、所聽、所回憶逐漸分崩離析。在錢夫人最后一次強烈推絕表演其曾經的拿手曲目《游園驚夢》時，這場夢達到了忍耐的臨界點，瞬間支離破碎，“看破了一切，也就沒有掙扎的必要了吧”[15]。所謂美好的人與物徹底消逝不見，只留白茫茫一片，四方皆為空。

《游園驚夢》的結尾，竇夫人與錢夫人聊天，隨意問錢夫人是否發(fā)覺臺北變了些，錢夫人沉吟肅穆道：“變多嘍。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辈唤屓讼肫稹短一ㄉ取分械囊欢卧挘骸把劭此鸶邩牵劭此缳e客，眼看他樓塌了?！备∩魤?，大夢初醒。至此，錢夫人的夢終是落空了。然而，一場夢結束的同時新一輪的夢也正在延續(xù)，循環(huán)往復，永不停歇，“往前走罷，然而前路又如何呢”[16]。

4 結語

游園驚夢，醒來后悵然若失，一朝全付笑談皆成空。白先勇是懂女性的，他的文字里常飽含著對女性的悲憫，但他的憐憫又是近乎殘忍的。他筆下那么多女性形象，近乎無一人最終獲得十全十美的幸福。他用哀傷的筆調描繪在亂世風雨中嬌弱的鮮艷女子，如實道出她們最終“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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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顧詩怡（2000—），女，江蘇蘇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指導老師：繆軍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