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新
內容摘要: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發(fā)生后,應當重視對民法典第1176條自甘風險規(guī)則的研究和適用。民法典第1176條將自甘風險本土化,既有成功之處,也存在一定局限,主要是概念定義過窄,概括類型不足。本土化之自甘風險,風險活動引發(fā)活動事故,分為活動風險、活動傷害、活動組織過失和活動意外四種類型。前三種類型都在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范圍之內,但沒有規(guī)定活動意外這一類型。本土化自甘風險的法律適用,應當以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規(guī)則為基礎,對于不足部分應當采取類推適用的方法予以擴充,依據民法典的相關規(guī)定,保護好風險活動中各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白銀馬拉松賽發(fā)生的活動事故,顯然屬于活動組織過失,活動組織者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176條、第1198條和第1165條規(guī)定,對受害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
關鍵詞:自甘風險 本土化 風險活動 活動事故 類推適用 民法典
中圖分類號:DF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1)04-0107-120
民法典第1176條第一次規(guī)定了我國本土化的自甘風險規(guī)則。對這一侵權責任免責事由的概念、結構以及法律適用,學者們多有不同解釋,見解頗有差異。2021年5月22日,甘肅省白銀市舉辦的“黃河石林山地馬拉松百公里越野賽” 〔1 〕發(fā)生體育安全事故,造成了21位參賽運動員死亡的嚴重后果。在輿論上,對該項體育事故與自甘風險有無關系、究竟由何方承擔民事責任,見解頗異。筆者認為,以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為視角,對我國民法典第1176條自甘風險本土化的規(guī)定進行準確闡釋,將對我國侵權責任法在保障民事主體行為自由與權利損害救濟的利益關系平衡上,具有重要價值。
一、白銀馬拉松賽發(fā)生的體育事故與自甘風險的關系
(一)白銀馬拉松賽發(fā)生的體育事故概況
白銀馬拉松賽的比賽地在甘肅省白銀市景泰縣黃河石林風景區(qū)。該比賽已連續(xù)舉辦了四屆,曾獲得中國田協“銅牌賽事”和特色賽事“自然生態(tài)”獎項。2021年的比賽設有5公里健康跑、21公里越野賽和100公里越野賽項目,事故發(fā)生在100公里越野賽中。越野跑的距離長,沿途路面和環(huán)境更復雜。本次100公里越野賽的賽道整體海拔在2000米上下,出景區(qū)后的賽道幾乎都在無人區(qū),比賽整體爬升累計在3000米以內。
該次100公里越野賽在2021年5月22日上午9時開始,共有172人參賽。前一日,當地天氣預報未對比賽日的極端天氣作出預警。當天13時許,高海拔賽段20公里到31公里處,受突變極端天氣影響,局地出現冰雹、凍雨、大風等災害性天氣,氣溫驟降,參賽人員出現身體不適、失溫等情況,部分參賽人員失聯,賽會組織者經過緊急救援,有21人在找到時已失去生命體征。
比賽主辦單位是白銀市委、市政府,承辦單位是白銀市體育局、景泰縣委、縣政府,執(zhí)行單位是黃河石林大景區(qū)管理委員會、甘肅晟景體育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參賽保險事宜規(guī)定:本次比賽主辦單位為所有參賽者和工作人員投保人身意外險,保單以報名信息為準,任何錯誤報名信息將導致無法投保、責任自負。比賽及相關活動期間,賽事裁判、醫(yī)護人員、志愿者及工作人員有權對身體狀況不適宜繼續(xù)參賽的參賽選手判定終止比賽,參賽選手強硬繼續(xù)參賽所導致的任何后果,均由參賽選手自行承擔,組委會概不負責。對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的事實和責任,甘肅已成立調查組進行深入調查。
(二)白銀馬拉松賽發(fā)生的體育事故是否與自甘風險有關系
白銀馬拉松賽發(fā)生體育事故引發(fā)廣泛關注。就目前網絡和其他媒體對這次體育事故責任的討論,有關民法典的適用集中在以下幾個問題上:
1.體育賽事組織者的責任
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發(fā)生后,輿論比較一致,都認為組織者難辭其咎。對于賽事活動,主辦方、承辦方、執(zhí)行方以及組委會,在賽前準備、賽中組織、事故救援等方面都存在重大過失,應當對事故的受害人承擔賠償責任。對此,應當適用民法典第1198條規(guī)定的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損害責任的規(guī)定,還是適用第1176條第2款關于自甘風險中組織者責任的規(guī)定,存在選擇的問題。
2.參賽者的自甘風險責任
也有意見認為,體育活動本身就存在風險,尤其是在西北高海拔地區(qū)舉辦的百公里越野賽更具風險,自愿參加有高風險的文體活動,風險發(fā)生釀成體育事故,造成參加者人身損害,應當自擔風險。這涉及民法典第1176條第1款規(guī)定的自甘風險規(guī)則的適用,即白銀馬拉松賽的參賽者在該次體育事故中受到損害,是否為自甘風險所調整的范圍,受害人是否應當自擔風險活動造成損害的后果,亦有異見。
3.突發(fā)極端天氣是否屬于體育意外
組織具有風險特別是高風險的體育賽事活動,在賽事活動中發(fā)生意外,組織者是否應當免責,也是被討論的問題之一。盡管我國民法典沒有規(guī)定意外是免責事由,但是如果高風險的賽事活動組織者沒有過失,是天氣突變出乎組織者的意料因而造成參賽者損害,是否可以體育意外為由而免責,也是民法典適用的一個重要問題。
4.體育賽事人身意外損害保險
本次比賽的組織者為所有參賽者和工作人員投保人身意外險,保單以報名信息為準。投保人身意外險的體育意外發(fā)生造成損害,應當理賠。保險理賠后可否減免賽事組織者的賠償責任,也是重要的民法問題。
5.事先免責條款是否有效
賽事活動組織者在賽前規(guī)定了諸多免責條款,如參賽選手在比賽過程中因服用興奮劑或其他違禁藥品,造成人身傷害或死亡的,由此產生的全部法律責任及后果組委會概不負責。這樣的規(guī)則是否有效也值得討論,同樣屬于民法問題。
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涉及的上述問題,都與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自甘風險有關。以此為視角,深入討論我國民法典自甘風險的相關問題,界定本土化自甘風險的概念定義、類型結構以及法律適用等問題,認識立法存在的不足,提出法律適用的具體措施,具有特別重要的價值。
二、民法典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的概念定義
(一)傳統(tǒng)民法與民法典對自甘風險概念的不同界定
對于自甘風險的概念界定,一般認為,是指受害人已經意識到某種風險的存在,或者明知將遭受某種風險,卻依然冒險行事,致使自己遭受損害; 〔2 〕或者認為是指被害人原可以預見損害之發(fā)生而又自愿冒損害發(fā)生之危險,而損害結果真不幸發(fā)生; 〔3 〕或者是指受害人事先了解為某項行為可能伴隨著風險、損失或事故,擔任自愿為此行為,并同意自行承擔可能的后果?!? 〕對此,有的學者將美國侵權法重述(第二次)中的自甘風險翻譯為“危險之(自愿)承擔”“魯莽棄置不顧行為”, 〔5 〕并非沒有道理。
將上述有關自甘風險的定義與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相比較,顯然有較大的差別。該條第1款規(guī)定:“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受到損害的,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其他參加者對損害的發(fā)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除外?!眰鹘y(tǒng)民法的自甘風險,并沒有須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要件的限制,更沒有“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受到損害”要件的限制。因此,民法典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顯然與國外傳統(tǒng)民法的自甘風險的定義具有顯著不同。
反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二審稿)關于自甘風險的規(guī)定,與傳統(tǒng)民法對自甘風險定義比較吻合。草案二審稿第954條之一第1款規(guī)定:“自愿參加具有危險性的活動受到損害的,受害人不得請求他人承擔侵權責任,但是他人對損害的發(fā)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除外?!?〔6 〕其構成要件及適用范圍與民法典第1176條第1款規(guī)定明顯存在不同。
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侵權責任編草案二審稿關于自甘風險的上述規(guī)定在征求意見時,各方面提出了很多意見,主要是建議自甘風險的適用范圍不宜過寬,應當限定為體育比賽等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 〕有學者認為,民法典侵權責任編應當進一步限定自甘風險作為免責事由的要件,提出的主要見解不是建議將自甘風險限于體育比賽等活動,而是受害人必須完全意識到特殊活動的異常風險,受害人自愿參與了極有可能造成損害結果的危險活動,受害人的損害與過錯之間存在一定的因果關系,行為人并非出于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了受害人的損害。〔8 〕
用傳統(tǒng)民法關于自甘風險的定義,對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自甘風險概念進行界定,顯然是不準確的。按照該條文的規(guī)定,我國民法典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是指受害人自愿參加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造成損害,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其他參加者對損害的發(fā)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除外的侵權責任免責事由。〔9 〕這個定義,才是對我國民法典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概念的準確界定。
可以說,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自甘風險概念與侵權責任編草案二審稿對自甘風險規(guī)定的差別,就是我國本土化自甘風險與傳統(tǒng)民法自甘風險概念的基本區(qū)別。
(二)民法典對本土化自甘風險概念定義的特點
比較上述對自甘風險概念的不同界定,可以明顯地看到,傳統(tǒng)民法對自甘風險的定義與本土化自甘風險概念的定義存在差別的具體表現是:
1.受害人自愿參加的具有風險的活動限定在“文體活動”中
傳統(tǒng)民法認為,適用于自甘風險的活動是“被害人原可以預見損害之發(fā)生而又自愿冒損害發(fā)生之危險”的活動,或者“受害人事先了解為某項行為可能伴隨著風險、損失或事故”的活動。按照這樣的定義,適用自甘風險的活動就是存在某種風險的活動,而不僅僅限于具有風險的文體活動。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是指合法的文體活動,至少是不為法律、行政法規(guī)和管理規(guī)定所禁止的活動;對風險程度的判斷,以通常參加此等活動,對其有充分、全面了解的“理性人”之認知為判斷依據,其認知的基礎,往往包括但是不限于:活動的性質、周圍環(huán)境對安全的影響、對抗的激烈程度、發(fā)生事故特別是人身傷害的概率、發(fā)生人身損害的嚴重程度、防范措施、救助和救濟手段能力等。〔10 〕“存在某種風險的活動”,顯然是泛指一切有風險的活動;而“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則單指文體活動須具有一定風險。因此,民法典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遠遠窄于傳統(tǒng)民法的自甘風險。
這樣的限制究竟對不對,值得討論。由于有民法典第1176條的規(guī)定,對除了文體活動以外的其他具有風險的活動,就不能直接適用這一條文的規(guī)定,只能類推適用,甚至法官因無明文規(guī)定而不敢適用這一規(guī)定。就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而言,按照這一規(guī)定當然可以構成自甘風險,因為是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但是,具有一定風險的非文體活動造成損害,難道就不是自甘風險了嗎?不類推適用該條規(guī)定,還有什么辦法能處理該類民事糾紛呢?
2.造成受害人損害的不是一般的風險而是“其他參加者”
傳統(tǒng)民法對自甘風險造成損害要件的要求,是活動中的某種風險發(fā)生而使自愿參加者遭受損害,或者自愿冒損害發(fā)生之危險不幸發(fā)生,或者活動伴隨著風險、損失或事故在實際上已經發(fā)生。這樣的損害原因,絕不僅僅是文體活動的其他參加者的行為,而是因活動包含的某種特定風險造成損害的原因,既可能是其他參加者,也可能是活動組織者,還可能是活動本身包含的自然原因。傳統(tǒng)法諺“同意不生違法” 〔11 〕中所包含的,絕不僅指其他參加者造成的損害,當然包含著其他風險原因造成的損害。如此可見,民法典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的適用范圍過窄。就此而言,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造成的21位參賽者喪生的風險發(fā)生,并不屬于其他參加者造成的損害,不能適用民法典第1176條的規(guī)定。即使要適用該規(guī)則,也必須采用類推方法,而不能直接適用。這也是在網絡討論中絕大多數人不關注民法典第1176條第2款的原因。
3.割裂活動組織者與自甘風險的聯系而適用其他損害責任的規(guī)則
在傳統(tǒng)民法中,自甘風險適用于風險活動的組織者,并不局限于其他參加者。甚至可以說,自甘風險主要適用于風險活動的組織者,確定他們對風險發(fā)生受到損害的受害人是否承擔責任。例如,美國侵權法重述(第二次)第496A條規(guī)定:“原告就被告之過失或魯莽棄置不顧行為而致傷害之危險自愿承擔者,不得就該傷害請求賠償。” 〔12 〕其中的被告,主要是指風險活動組織者。民法典第1176條單獨規(guī)定第2款,即“活動組織者的責任適用本法第1198條至第1201條的規(guī)定”。民法典第1198條規(guī)定的是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損害責任,第1199條至第1201條規(guī)定的是教育機構損害責任,包括無民事行為能力學生在學校等教育機構受到損害、限制民事行為能力學生在學校等教育機構受到損害以及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學生在學校受到第三人損害的責任規(guī)則。因此,有學者將第1176條第2款規(guī)定稱為指引性規(guī)定, 〔13 〕第1198條至第1201條為被指引性規(guī)定。
本條規(guī)定適用于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的其他參加者,明確規(guī)定不適用于文體活動的組織者。有關組織者的侵權責任問題,適用民法典第1198條至第1201條關于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承擔侵權責任的規(guī)定?!?4 〕這樣規(guī)定風險活動組織者的責任,看似有道理,實則割裂了自甘風險類型的體系,將自甘風險主要規(guī)范的責任主體的地位降低,作為一般的安全保障義務人對待;而突出風險活動其他參加者的責任主體地位,倒置了本末,“拾起了芝麻而丟掉了西瓜”,失去了自甘風險規(guī)范的主要價值。有學者認為,本條第2款規(guī)定的這種大而化之的簡單處理,顯然忽視了自甘冒險適用場合下的特殊背景,在活動參加者因其他活動參加者的行為受損害時,始終只要由有過錯的活動組織者承擔補充責任,這無疑對活動組織者過于寬大,而必然會相應地導致對其他參加者過于嚴格,因為責任總要有人分擔?!?5 〕當然,這種見解也有不當,因為第1198條規(guī)定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損害責任只有第2款規(guī)定的是“相應的補充責任”,第1款規(guī)定的是直接責任。對此,有的著述說明:“曾有意見認為本款實際上是規(guī)定了安全保障義務人和學校、幼兒園等承擔補充責任的規(guī)定,實際上不盡然。因為依據民法典第1198條至第1201條的規(guī)定,這里既有上述有關主體承擔直接責任的內容,也有符合相應條件時承擔補充責任的規(guī)定。” 〔16 〕
筆者認為,既然第1176條第2款是第1176條的內容之一,因而風險活動組織者的責任仍然在自甘風險的體系之內,是自甘風險的基本類型,只不過是要適用其他條文的規(guī)定確定其責任而已,具體規(guī)則是:第一,組織者未盡安全保障義務造成受害人損害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組織者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致使第三人造成受害人損害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承擔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第二,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幼兒園、學?;蛘咂渌逃龣C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教育機構未盡教育、管理職責的,適用過錯推定原則或者過錯責任原則確定應當承擔的侵權責任;第三人造成上述損害的,第三人承擔責任,承擔責任不足的,教育機構承擔補充責任,承擔了補充責任后也享有追償權?!?7 〕按照這樣的規(guī)則要求,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的責任承擔,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176條第2款的指引,適用第1198條規(guī)定。就事論事,這樣處理并非不當,但是如果出現更復雜的情況,諸如賽事活動遭遇第三人侵擾而致自愿參加者損害,適用該條規(guī)定由組織者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將會出現分配責任不當的后果。
(三)民法典規(guī)定本土化自甘風險的基礎和概念定義之局限
一般認為,自甘風險源自羅馬法“同意不生違法”的歷史思想基礎。19世紀50年代,自甘風險的萌芽和發(fā)展,主要基于第一次工業(yè)革命而使雇傭關系拓展,在雇主與雇工的關系中產生和運用,雇員參與工作就意味著要承擔事故損害的風險,風險轉化成的損害應由雇員承擔。在第二次工業(yè)革命中,自甘風險規(guī)則的適用滌除了身份性,突破雇傭關系的限制,在鐵路與乘客關系等場合也適用。19世紀末20世紀初,自甘風險成為一項獨立的抗辯事由,體現出侵權法注重對意志自由的保護甚于對受害人的損害賠償。20世紀30年代之后,法律現實主義興起,對高度個人主義的法律概念進行批判,意外損害不僅是原被告雙方的問題,原告的不幸遭遇更是社會正義問題,侵權行為法更強調損害賠償與損害分散,自甘風險規(guī)則的發(fā)展受到限制。20世紀后期,反映時代的基調,法律的經濟分析優(yōu)先于社會福利和分配正義,個人主義傾向明顯的自甘風險規(guī)則重新受到重視。21世紀初期,批評自甘風險規(guī)則仍然很流行,但至今,美國的大多數司法管轄區(qū)已經在最公平和最合理的迭代中支持這一原則:明示的和主要的默示的自甘風險規(guī)則是完全抗辯,而次要的默示自甘風險規(guī)則不是完全抗辯,將其納入比較過失規(guī)則進行處理?!?8 〕歐洲侵權法原則第7.101條第4款規(guī)定,受害人同意承擔受損害的風險,可導致行為人被免責。這是歐洲法對自甘風險的基本態(tài)度。
在民法典之前,我國法律沒有規(guī)定過自甘風險。在制定侵權責任法時,學者主張規(guī)定這一規(guī)則,立法機關沒有采納。〔19 〕最早規(guī)定自甘風險規(guī)則的是教育部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該辦法第12條第5項規(guī)定:“因下列情形之一造成的學生傷害事故,學校已履行了相應職責,行為并無不當的,無法律責任:……(五)在對抗性或者具有風險性的體育競賽活動中發(fā)生意外傷害的”。這里規(guī)定的是明顯的自甘風險規(guī)則。〔20 〕原侵權責任法雖然沒有規(guī)定完整的自甘風險規(guī)則,但在第76條規(guī)定,未經許可進入高度危險活動區(qū)域或者高度危險物存放區(qū)域受到損害,管理人已經采取安全措施并盡到警示義務的,可以減輕或者不承擔責任。這是在高度危險責任領域確立了自甘風險的規(guī)則。〔21 〕2011年《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民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49條規(guī)定:“對于在體育活動中發(fā)生的人身損害,考慮到受害人對參加體育活動所可能發(fā)生的風險具有合理的預見、該損害發(fā)生在體育運動場合、行為人的手段和行為方式等因素,對其請求行為人分擔損失的,原則上不予支持;但如果行為人在體育活動中嚴重違背運動規(guī)則且損害后果特別嚴重的,對受害人要求行為人適當補償的請求,應予支持?!边@一規(guī)定明確了在體育活動中可以適用自甘風險規(guī)則。
在上述法律實踐基礎上,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存在明顯的局限性,具體表現是:一是適用范圍較窄,只適用于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不包括具有風險的非文體活動;二是造成損害的原因只限于風險文體活動的其他參加者,不包括其他風險原因造成的損害;三是風險活動組織者分配風險責任沒有應當適用的規(guī)則,轉致適用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損害責任和教育機構損害責任的規(guī)則。因此,民法典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確有就事論事之嫌,很難應對社會生活中其他自甘風險的責任分配問題。
本土化自甘風險規(guī)則存在這些問題的原因:一是立法思想保守,過于擔心在自甘風險規(guī)則適用中可能出現的其他問題,因而在立法上設計規(guī)則表現的謹小慎微;二是以往對自甘風險的實踐僅局限于體育活動以及教育機構體育活動發(fā)生的活動事故,使立法囿于現有經驗而拒絕在本土經驗之外的立法例的借鑒;三是長期對自甘風險的法理基礎認識不足,很多人對其采取拒絕、排斥態(tài)度,因而不敢廣泛適用這一規(guī)則保護行為人的行為自由。
本土化自甘風險存在的局限性,在保障風險活動參加者的權益和行為自由與活動組織者正當組織活動權益方面,就有所折扣,需要對本土化自甘風險的概念重新定義,使自甘風險的立法精神和法律保障貫徹到我國社會生活中去,既要保護受害人的合法權益,也要保護民事主體的行為自由。
(四)本土化自甘風險概念的準確定義
其實,對本土化自甘風險概念的準確定義也很簡單,就是在筆者原來對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自甘風險的定義中,一是刪掉“文體”兩字,二是增加活動組織者責任即可。
由此,我國本土化的自甘風險,是指受害人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活動,因其他參加者或者活動組織者的行為等造成損害,受害人不得請求只具有一般過失的其他參加者,或者不具有過失的活動組織者承擔侵權責任的免責事由。
本文以對本土化自甘風險概念的上述定義為基礎,進一步確定本土化自甘風險的類型結構和法律適用。
三、本土化自甘風險的類型結構
法律制度的類型結構,其實就是對法律概念外延的界定,明確概念構成的具體類型。通過對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的分析,可以看到,在具有風險的體育活動中造成人身傷害的體育事故,是適用自甘風險規(guī)則的主要領域,無論是我國的實踐還是他國的立法,都是如此?!?2 〕風險體育活動引發(fā)體育事故,主要類型包括體育風險、體育傷害、賽事組織過失、體育意外等。借鑒這樣的思路,構建本土化自甘風險,應當是:風險活動引發(fā)活動事故,主要類型結構為活動風險、活動傷害、活動組織過失和活動意外。
(一)自甘風險發(fā)生的條件
自甘風險發(fā)生的前提條件,是風險活動引發(fā)活動事故。
1.風險活動
風險活動,是對自甘風險發(fā)生的客觀活動條件的概括。當一項活動,具有相當的風險發(fā)生的可能性,就是風險活動,就有了發(fā)生自甘風險適用的客觀活動的要件。只有在具有風險的活動中,才有可能發(fā)生自甘風險的適用條件。所以,民法典第1176條將自甘風險局限為“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是過于狹窄了,應當將其擴展為“具有一定風險的活動”,就能夠使自甘風險適用于一切應當適用的范圍。
不過,將“具有一定風險的活動”作為法律概念略顯冗長,因而可以概括為“風險活動”。組織者組織的具有“基于雙方之間的特殊關系而產生的風險,而不是社會生活中的一般性風險” 〔23 〕的活動,就是風險活動,因而也就是自甘風險適用的場合。
2.活動事故
活動事故是指在風險活動的過程中突然發(fā)生,違反風險活動組織者和參加者意志,迫使風險活動暫時或者永久停止,主要表現為人身損害后果的事件。風險活動沒有發(fā)生活動事故,就不存在適用自甘風險的問題。只有風險活動發(fā)生了活動事故,才存在自甘風險適用的可能。因此,活動事故是發(fā)生自甘風險的直接的客觀原因。
所謂事故,伯克霍夫認為,是人(個人或集體)在為實現某種意圖而進行的活動過程中,突然發(fā)生的、違反人的意志的、迫使活動暫時或永久停止或迫使之前存續(xù)的狀態(tài)發(fā)生暫時或永久性改變的事件?!?4 〕可見,活動事故是事故中的一種,其特征是:第一,活動事故是發(fā)生在組織者所組織的具有風險的活動中的特殊事件,在組織者所組織的任何具有風險的活動過程中都可能發(fā)生事故。第二,活動事故是在活動過程中突然發(fā)生的、出乎人們意料的意外事件。導致活動事故發(fā)生的原因復雜,包括許多偶然因素,因而活動事故的發(fā)生具有隨機性,在活動事故發(fā)生前,無法準確地預測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發(fā)生什么樣的活動事故。第三,活動事故是迫使正在進行著的活動暫時或永久停止的事件,因而是違背人們意志的事件,是組織者和參加者都不希望發(fā)生的事件。第四,活動事故是在風險活動進行的過程中,所具有的風險實際發(fā)生,造成人員傷害、死亡或其他損害的意外事件。
(二)自甘風險的具體類型
活動事故的發(fā)生,方產生自甘風險法律規(guī)定的適用。因而在活動事故的基礎上,才可以確定自甘風險的類型結構。風險活動發(fā)生活動事故,自甘風險的具體類型,是由活動風險、活動傷害、活動組織過失和活動意外構成。
1.活動風險
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所發(fā)生的風險,就是文體活動風險,為活動風險的具體類型之一。不過,活動風險是指風險活動中所具有的風險已經實際發(fā)生,并且造成了自愿參加者的人身損害或者其他損害的活動事故,應當適用自甘風險免責的事實。換言之,活動風險就是在風險活動中的風險現實發(fā)生,構成活動事故,受害人應當自負其責。這是自甘風險的基本類型。
對于活動存在的風險,《美國侵權法重述(第二次)》認為,被告之行為或被告之土地或動產之情況,而致其自身或其物受到損害之危險?!?5 〕借鑒這一經驗,活動中存在的可能導致其自身或者物受到損害的危險,就是活動中存在的風險。有學者認為,這種具有危險性的活動應當具有的特點,一是應當是極易發(fā)生的危險,具有內在的固有的危險性;二是這種固有的危險造成人身傷害的可能性極大;三是此種危險活動造成損害,可以為社會一般人所認知?!?6 〕另有學者指出,對風險程度的判斷,以通常參加此等活動、對其有較充分全面理解的“理性人”之認知為判斷依據?!?7 〕對于風險認定,上述三個特點的概括比較實用。對于風險的認知,究竟是以社會一般人為準,還是以理性人為準,是有差別的。筆者認為,前者更為實際,因為參加具有風險的活動,并非參加者須達到理性人的標準,社會一般人的認知其實是最實用的標準。
作為活動風險中的風險,是已經發(fā)生的風險損害,即活動事故的損害,應當界定為來自活動本身帶來的風險,而不是活動以外的風險。例如,拳擊比賽被對方運動員擊傷,就是體育風險。北京石景山某中學未成年學生自發(fā)組織足球活動,前鋒射門,守門員撲球失手,致自己眼傷,就是足球運動本身的風險,自然屬于體育風險, 〔28 〕依照自甘風險規(guī)則,當然應當自負其責,不能將賠償責任強加給射門的學生,也不得適用民法典第1186條關于公平分擔損失的規(guī)定分擔損失,因為雙方分擔損失須“依照法律的規(guī)定”,而法律沒有對此作出規(guī)定,不能“根據實際情況”確定分擔損失?!?9 〕
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其他參加者”造成“自愿參加者”損害的,就是活動風險。當風險活動存在的風險為人所認知,參加者自愿參加該風險活動,其他參加者造成其人身損害,構成活動風險。某些活動具有對抗性、沖撞性等而使活動存在風險,并導致風險轉化為損害,可以依據自甘風險規(guī)則免責,就是活動風險的后果責任。
不過,這一界定還是偏窄,下述情況也屬于活動風險:一是活動風險造成自愿參加者損害的并不限于其他參加者。在體育活動中,參加者因自己的過失造成損害,例如單杠、雙杠、高低杠等杠上運動中的運動員失手,造成自己人身損害等,都不是其他參加者造成的損害,但卻都是活動風險,都適用自甘風險而使活動組織者免責。二是受到損害的也不限于自愿參加活動的人,還包括自愿觀賞風險活動的人。例如,觀賞棒球比賽的觀眾被打到觀眾席上的“好球”擊傷,從來也不得主張損害賠償,因為這是“好球”,本身就是觀賞棒球運動存在的風險。
2.活動傷害
活動傷害是指在風險活動中,造成參加者人身損害的不是活動風險所致,而是其他參加者因其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原因所致,具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其他參加者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活動事故?;顒觽Σ皇亲愿曙L險免責的事由,但卻是自甘風險類型結構的組成部分。民法典第1176條但書關于“其他參加者對損害的發(fā)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除外”的規(guī)定,涉及的就是典型的活動傷害。
活動傷害的構成,須加害人作為其他參加者在造成損害時,在主觀上具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雖然在侵權法法理上一般認為重大過失等同于故意,但這是就構成侵權責任的過錯要件而言,在認定活動事故責任時,重大過失并非等同于故意。
活動傷害中的重大過失,是風險活動的其他參加者在活動中基于過于自信或者重大疏忽,本應盡到高度注意義務,超出了一般人的認知范圍而行為,連一般人的注意義務也未盡到,造成自愿參加者的人身損害。這種情況仍然是活動本身具有的風險,因其他參加者的重大過失而實際發(fā)生。如果其他參加者履行適當的注意義務就能夠避免風險的發(fā)生,卻沒有盡到這種謹慎的注意,致使本應當能夠避免的風險轉化為損害,就構成重大過失。因此,活動傷害中的重大過失仍然是活動風險的范疇,只是由于其他參加者能夠避免但因重大過失而不能避免,因而構成活動傷害。
活動傷害中的故意,是風險活動的其他參加者在活動中故意強加損害于自愿參加者,這就超出了活動風險的范疇,而構成故意傷害。例如,1997年6月28日在拉斯維加斯舉行的WBA重量級拳手爭霸戰(zhàn),當比賽進行到第三回合時,挑戰(zhàn)者泰森竟猛然向衛(wèi)冕者霍利菲爾德的耳朵狠咬一口。盡管泰森主張在近身相搏時,霍利菲爾德以摟抱的消極戰(zhàn)術讓泰森無法出拳憤而將其咬傷,但因泰森咬人犯規(guī),被取消比賽資格,霍利菲爾德贏得本場比賽,衛(wèi)冕成功。這就是典型的故意所致體育傷害,因泰森具有傷害霍利菲爾德的故意而致其傷害,不能以自甘風險為由而免責?!?0 〕對此,應以構成活動傷害為由確定損害賠償責任。
活動傷害的法律后果是“除外”。何為除外?民法典第1176條但書規(guī)定的“除外”,是相對于前文“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而言,“除外”意味著受害人可以請求致害的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對此,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165條規(guī)定的過錯責任原則,確定損害賠償責任。
應當研究的是,活動傷害的故意和重大過失,在確定侵權責任上是否有所區(qū)別的問題。對此,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對于一般的侵權責任構成,故意或者過失作為侵權責任構成的主觀要件并沒有區(qū)別,不論故意還是重大過失,都構成活動傷害的損害賠償責任。但是,其他參加者因一般過失致害自愿參加者,不構成活動傷害責任。至于其他參加者無過失造成參加者的損害,是在自甘風險的范圍之內,都屬于活動風險,當然應當免除責任。即使在馬術比賽中,一名騎馬者因其他參賽者的馬匹沖撞而受傷,而其他參賽者并無過錯,自甘冒險規(guī)則也應該可以適用, 〔31 〕仍為活動風險,不構成活動傷害。
二是,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在確定損害賠償責任中的作用,有所區(qū)別。對于人身損害賠償,因其以實際損失為賠償標準,故加害人的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并無原則性的影響,只不過重大過失致害時有風險的因素,因而可以適當減輕責任。在確定精神損害賠償責任中,故意加害應當承擔更重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對重大過失造成的損害,承擔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應當低于故意所致損害的賠償數額。
3.活動組織過失
活動組織過失是指風險活動的組織者對活動事故的發(fā)生造成損害后果具有過失,對受害人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自甘風險類型。
對于活動組織過失的法律后果,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適用第1198條至第1201條的規(guī)定,即適用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損害責任和教育機構損害責任的規(guī)則。其實,這也是一個就事論事的規(guī)定。實際上是不必這樣規(guī)定的,直接規(guī)定活動組織過失的組織者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即可。有人將其認定為轉致條款或者指引性條款,其實也并非如此。民法典規(guī)定的典型的轉致條款是第1208條,即“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的,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和本法的有關規(guī)定承擔賠償責任”,將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的責任承擔,完全轉致到道路交通安全法等法律,而不適用民法典的一般規(guī)定。而活動組織者的活動組織過失,本身就是自甘風險規(guī)則體系中的一種類型,只是適用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損害責任和教育機構損害責任的規(guī)則確定賠償責任,因而不是完全轉致條款。只有這樣理解,才能維護自甘風險類型結構的完整性,且能夠正確分配活動事故的責任。
事實上,對活動組織過失責任的法律適用,并非一定要依照民法典第1198條至第1201條規(guī)定進行。適用民法典第1198條規(guī)定的前提,是組織者首先要負有安全保障義務,賓館、商場、銀行、車站、機場、體育場館、娛樂場所等經營場所、公共場所的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因第三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按照這樣的規(guī)則,確定風險活動的組織者承擔活動組織過失責任,首先要確定其是否負有安全保障義務,再確定其安全保障義務是否盡到,最后確定沒有盡到安全保障義務造成被保障的人損害是否存在過失。這個確認責任的過程太復雜了。在風險活動過程中發(fā)生活動事故造成參加者損害,應當直接確定組織者是否有過失,有過失就承擔責任,無過失就不承擔責任,豈不是更加簡單?例如,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發(fā)生后,組織者是否承擔責任,就要看組織者是否有過失。有一個簡單的比照標準,當地牧羊人都知道這樣的天氣是常見的,上山牧羊時要攜帶羽絨服,可是組織者對這樣的極端天氣卻沒有預見到,沒有設置相應的預案。據此就能夠確認組織者的重大過失,應當承擔賠償責任,還用得著先判斷組織者是否負有安全保障義務嗎?完全不用。另外,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損害責任分為直接責任和補充責任,對于造成自愿參加者損害只要存在組織過失,即使為第三人造成的損害,組織者也應當承擔直接責任,原則上不存在補充責任的適用。
適用民法典第1199條至第1201條規(guī)定的前提,其責任主體是教育機構,即幼兒園、學校和其他教育機構對學習、生活在其中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損害,承擔過錯推定的責任;對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損害,承擔過錯責任;第三人造成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損害,第三人承擔責任,教育機構有過錯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亦享有追償權。相對而言,對于已經成年的在校學生受到損害,不適用這些規(guī)定,而適用第1198條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除了對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保護比較有利之外,對其他學生也沒有特別保護的規(guī)則。只是說,如果未成年學生在教育機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的責任承擔,依照這一規(guī)定處理即可,其中也存在教育機構組織的風險活動中的第三人損害,組織者因組織過失承擔補充責任有所不妥的問題。
對此,筆者建議,如果在風險活動中發(fā)生活動事故造成損害,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198條至第1201條的規(guī)定確定組織者的責任。如果適用上述規(guī)定存在對受害人保護不周的問題,則直接適用民法典第1165條關于過錯責任的規(guī)定,確定活動組織過失責任。
活動組織者構成活動組織過失,如果其設置事先免責條款,確定這種事先免責條款的效力,應當適用民法典第506條關于“合同中的下列免責條款無效:(一)造成對方人身損害的;(二)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對方財產損失的”規(guī)定,一律無效。白銀馬拉松賽組織者規(guī)定了兩種免責事由:一是任何錯誤報名信息將導致無法投保的責任自負;二是賽事裁判、醫(yī)護人員、志愿者及工作人員對身體狀況不適宜繼續(xù)參賽的選手判定終止比賽而強硬繼續(xù)參賽所導致的任何后果自行承擔后果,組委會概不負責。這兩種免責條款均有特定原因,不屬于事先免責條款的范圍,不能認為一律無效。
4.活動意外
活動意外是指在風險活動中存在的風險屬于組織者、自愿參加者意志以外的其他原因,例如意外極端天氣、意外事件等,導致自愿參加者人身損害活動事故的自甘風險類型。例如南寧“驢友”自愿發(fā)起的野外自助探險游,遭遇山洪,造成其中一人死亡, 〔32 〕就是典型的活動意外。
活動意外中的意外應當是完全意外,即風險活動的組織者無法預料。例如,在風險活動的過程中發(fā)生地震而致活動事故。組織者應當預料但因為疏忽或者懈怠對風險發(fā)生沒有預料到,構成活動組織過失,而不是活動意外。
以白銀馬拉松賽體育事故為例,舉辦地點為高海拔地區(qū),氣候多變,容易發(fā)生極端天氣,可能導致賽事自愿參加者的損害。結果完全超出組織者的意料之外,構成體育意外。以救助了6位參賽者的牧羊人的行為為例,其去賽事活動舉辦地牧羊,五月天穿著羽絨服,就說明極端天氣存在的可能性是能夠預料的。賽事活動的組織者對此沒有預料,構成組織過失,而不是活動意外。如果該地區(qū)確實不存在該種極端天氣的可能性,天氣預報部門也沒有作出相應預報,發(fā)生百年不遇的極端天氣,就可能構成活動意外。
其實,白銀馬拉松賽的自愿參賽者也應當知曉高海拔地區(qū)100公里越野賽的天氣變化風險,確實是自愿參加該賽事活動,為什么沒有人主張構成自甘風險,就是因為這不構成活動意外。不過,在活動組織過失責任和活動風險責任發(fā)生競合時,有可能發(fā)生過失相抵的適用,對此不再詳細討論。
活動意外并沒有寫在民法典第1176條之中,但是活動意外也包括在自甘風險的范圍之內,為自甘風險的類型之一。自愿參加風險活動,發(fā)生活動意外造成活動事故,應當適用該條文第2款的規(guī)定,因組織者沒有過失而免除其責任。
(三)小結
活動風險、活動傷害、活動組織過失和活動意外,是風險活動造成活動事故的四個基本類型,是自甘風險規(guī)則的類型結構,都應當在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范圍內進行解釋并適用法律。對這四種活動事故,民法典第1176條的規(guī)定不夠周延,在適用法律上,應當允許適當擴展,以更好地保護風險活動自愿參加者的合法權益,同時也保護好沒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其他參加者,以及沒有活動組織過失的組織者的合法權益。
四、本土化自甘風險適用法律規(guī)則的要點
(一)適用民法典第1176條自甘風險與相關規(guī)定的要點
民法典第1176條是我國民法第一次規(guī)定本土化自甘風險規(guī)則,由于存在上文所說的局限,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如何適用,應當掌握以下要點:
1.對文體活動其他參加者造成損害的活動風險直接適用第1176條規(guī)定
在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中,自愿參加者受到其他參加者的損害,應當嚴格適用該條規(guī)定。只要符合民法典第1176條第1款規(guī)定的要件,免除其他參加者的責任,由自愿參加者自負損害。
有的學者解釋,自甘風險適用的條件是:(1)所從事的行為具有不確定的危險,即從事的行為具有導致冒險行為人遭受損害的可能性。(2)冒險行為人對于危險和可能的損害有預見或認知。(3)行為人默示同意,即行為人對于可能發(fā)生但不確定發(fā)生之損害,表示有意賭其不發(fā)生,并與損害不幸發(fā)生時愿意承受其不利。(4)行為人自甘冒險行為,并非出于法律或者道德上的義務。(5)行為人自甘冒險是為了獲得如無償、重賞或特殊期待等非常規(guī)利益。〔33 〕
也有學者解釋,自甘風險須符合以下構成要件:一是受害人適格,某項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對參加者的條件或資格具有一定要求,受害人是符合此等條件和資格的參加者;二是受害人知曉風險;三是受害人自愿參加?!?4 〕
前一個解釋不符合民法典第1176條第1款規(guī)定的要求,后一個解釋的內容不夠完整。筆者認為,民法典第1176條第1款規(guī)定的自甘風險的構成要件,一是組織者組織的活動是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二是受害人對該種文體活動具有的一定風險有認識,但是自愿參加;三是受害人參加此活動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受到損害,該文體活動參與者的行為與受害人的損害之間有因果關系;四是文體活動的其他參加者沒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35 〕凡是符合這樣要求的,就應當免除其他參加者對損害的賠償責任,由自愿參加者自負損害。
2.對文體活動中發(fā)生的其他活動風險類推適用第1176條規(guī)定
所謂文體活動中發(fā)生的其他活動風險,是非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所致,而是因其他風險原因致使自愿參加者造成損害。這樣的活動風險,除了在造成損害的原因為非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以外,在其他方面的構成要件,與文體活動的活動風險責任構成是一樣的。因此,在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中,因其他原因發(fā)生活動風險造成自愿參加者的人身損害,類推適用第1176條規(guī)定,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例如,在觀賞棒球比賽等,因運動員擊球造成觀眾席上的觀眾人身損害,應當類推適用該條規(guī)定的自甘風險規(guī)則處理,受害人不得請求他人承擔侵權責任,也不能請求活動組織者承擔侵權責任,因為這是最典型的自甘風險,雖然不是作為運動員自愿參加風險活動,但是自愿觀賞風險活動,也可以解釋為“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因而構成免責事由。
3.具有風險的非文體活動的活動風險類推適用第1176條
對于其他具有一定風險的非文體活動,發(fā)生活動風險造成損害,盡管民法典第1176條沒有規(guī)定,但是,由于民法典沒有相應的規(guī)定,且與文體活動的活動風險規(guī)則相同。因此,也應當類推適用該條規(guī)定確定賠償責任。
4.對活動傷害適用第1176條但書規(guī)定和第1165條規(guī)定
對于活動傷害,既有活動風險的因素,又有其他參加者的重大過失甚至故意的因素。因此,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176條但書的規(guī)定,適用除外條款,直接適用第1165條關于過錯責任的規(guī)定,確定損害賠償責任。對于重大過失造成的損害,由于有活動風險的因素,可以適當減輕賠償責任。對于故意造成的損害,則無須考慮活動風險的因素,直接適用全部賠償原則,由造成損害的其他參加者承擔全部損害賠償責任。在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賠償上,應當適當區(qū)分重大過失與故意的差別,承擔輕重相宜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
5.活動組織過失責任適用第1176條第2款和第1165條規(guī)定
對于風險活動的組織者,應當全面適用自甘風險規(guī)則,因為這是自甘風險的基本類型。依照民法典第1176條第2款規(guī)定,活動組織者適用第1198條至第1201條的規(guī)定確定責任。如果適用這些規(guī)定確定的賠償責任對受到損害的參加者的權益保護不力,可以直接適用第1165條規(guī)定的過錯責任規(guī)則確定賠償責任,全面保護受害人的權益。這里主要指的是第三人造成風險活動參加者的損害,如果活動組織者構成活動組織過失,就確定其承擔直接責任,而非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
6.活動意外類推適用第1176條規(guī)定予以免責
如前所述,對于活動意外,民法典沒有規(guī)定相應的規(guī)則。在制定侵權責任法時,曾經討論過意外是否為侵權責任免責事由的立法問題,只是立法機關沒有采納這一意見?!?6 〕在編纂民法典的過程中,討論侵權責任編的免責事由,也曾討論過意外的規(guī)則,立法機關也沒有采納這個意見。當然,其中也有不必規(guī)定意外規(guī)則的理由,就是侵權責任法通行的歸責原則是過錯責任原則,除非是法律規(guī)定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的場合,有過錯就有責任,無過錯就無責任。同樣,活動意外的其他參加者或者組織者對于損害的發(fā)生都沒有過錯,當然也就沒有歸責的事由,也就不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依照羅馬法的法諺,“不幸事件只能落在被擊中者頭上”,損害自應由受到損害的人承擔,可以類推適用第1176條第1款規(guī)定,“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包括組織者)承擔侵權責任”,其他參加者或者組織者不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受害人應當自負損害。
7.風險活動的人身意外損害保險
其實,對于風險活動的活動事故,作為組織者,都應當投保人身意外損害保險,這樣就可以分散組織者應當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民法討論這個問題,主要不是投不投保的問題,而是人身意外損害保險理賠后,是否可以抵銷組織者或者其他參加者的賠償責任問題。對此,禁止同一來源規(guī)則是可以適用的,即保險所得基于損益相抵規(guī)則,可以相應減輕賠償責任,因為保險所保的正是投保人自己的責任。
(二)對白銀馬拉松賽活動事故責任承擔的分析
對于白銀馬拉松賽發(fā)生活動事故造成的人身損害后果,依照上述法律適用規(guī)則,顯然符合活動組織過失責任構成要件的要求,構成活動組織過失責任,風險活動組織者應當承擔賠償責任。
首先,白銀馬拉松賽活動確實存在風險,是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對此不能否認。在西北的高海拔地區(qū),氣候多變,難免出現極端天氣,這就是風險活動中存在的風險。如果該風險已經預料,組織者有充分的應對預案,且履行了足夠的警示義務,沒有組織過失,即使造成損害,活動風險應由自愿參加者自己承擔。
其次,本次賽事活動組織者顯然對可能發(fā)生的極端天氣缺少足夠的預判,存在重大過失。賽區(qū)內的牧羊人在牧羊時都帶好羽絨服以便應對極端天氣,就足以說明賽區(qū)發(fā)生極端天氣的可能性較大,組織者理應有足夠的預判。但是,很顯然,賽事組織者并未預判到可能發(fā)生的極端天氣,亦未作出應對極端天氣的預案,因而對于損害的發(fā)生具有重大過失。
再次,對于賽事活動的風險,組織者事先沒有足夠的準備,賽中沒有足夠的應對措施,事故發(fā)生后沒有妥善的救助辦法,因而造成嚴重的損害后果,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176條第2款、第1198條和第1165條的規(guī)定,承擔侵權損害賠償責任。
最后,關于賠償責任的承擔,一是賽事的所有組織者都應當承擔賠償責任;二是確定賠償責任的數額??梢詤⒄盏臉藴适?011年3月11日在浙江發(fā)生的D301與D3115動車追尾事故最終確定的賠償數額。在那次事故中,曾經有賠償15萬元、30萬元、50萬元的意見,最終請全國人大法工委組織專家測算,確定賠償數額為92萬元,包括了原侵權責任法第16條、第17條、第22條規(guī)定的所有賠償項目。對此,應當參照這一計算辦法,確定適當的賠償數額。
結? 語
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的本土化自甘風險規(guī)則,基本上是正確的,也存在明顯的局限性,不足以應對所有的風險活動發(fā)生活動事故的責任分配對規(guī)則的需求,應當有所擴展。《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二審稿)》第954條之一關于“自愿參加具有危險性的活動受到損害的,受害人不得請求他人承擔侵權責任,但是他人對損害的發(fā)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除外”的規(guī)定更為適當。當然,民法典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176條規(guī)定適用法律。對于該條文規(guī)定的規(guī)則存在的不足,應當依照類推適用的法律方法予以補充。在司法實踐中,應當區(qū)分風險活動造成活動事故中的活動風險、活動傷害、活動組織過失以及活動意外的不同類型,以適用民法典第1176條為基礎,類推適用民法典的其他相關規(guī)定,對風險活動中發(fā)生的活動事故正確分配責任,保護好所有自愿參加風險活動的人以及風險活動組織者的合法權益。
Abstract: After the sports accident of the Silver Marathon, attention should be paid to the study and application of the assumption of riskunder Article 1176 of the Civil Code. Article 1176 of the Civil Code localizes the assumption of, which has both successes and limitations, mainly the narrow definition of the concept and the insufficient generalized types. In the localized assumption of risk, risky activities cause activity accidents, which are divided into four types of activity risks, activity injuries, activity organization negligence and activity accidents. The first three types are within the scope of Article 1176 of the Civil Code, which does not provide for activity accidents. The legal application of localized assumption of risk shall be based on Article 1176 of the Civil Code, and shall be expanded by analogous application for the insufficient parts, so as to protect the legal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the parties in the risky activitie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relevant provisions of the Civil Code. The sport accident that occurred in the Silver Marathon clearly belongs to the activity organization negligency, and the event organizer should be liable for damages to the victim in accordance with Articles 1176, 1198 and 1165 of the Civil Code.
Key words: assumption of fisk; localized; risk activity; activity accident; analogous application; the Civil Code